剑南道和山南西道之间隔着重重叠叠的群山，过了山南西道就到长安了。两道交界的山与别处的不同，远望去，一浪接一浪，层峦起伏，绵延千里，看似和缓，可一入山间，便发现不少地方险峻无比，时不时地见到一些落差极大的清涧。冬日水瘦，虽见不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景象，但还是会有一些飞珠溅玉而散开的水汽轻雾般地拂湿我们的衣襟。可以想象山里的色彩在秋日里一定异常丰富，这从山中随处散落的五彩斑斓的落叶就可见一斑。偶尔几只冬日里不惧冷的无名小鸟冷不丁地从树梢间飞出，向着另一枝纤细的树梢落去，发出几声颇有些沙哑的鸣叫。
在这清幽的山间，连平日里大声大语惯了的魏小田都禁不住低声细语起来，大家都怕惊着了山间的神灵。而这山神我估计是主司爱情的，因为很明显的，刹那间唐之月、嵇子岳全从我的脑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仿佛来到了一个世外桃源，这里只有我和林之月，我再一次体会到了对林之月心无旁骛的爱情。这种心无旁骛和在长溪时不同，那时根本不知道有两个情敌的存在，而这一次，是在被证明了我在两个情敌面前没有任何竞争力之后，忽然之间，不管不顾地把那俩人抛到了九霄云外。这种感觉就像失忆，忘记了一切，自己就像一个新生儿，一切的一切只为当下而存在，又像是打来了一个大浪，非常神奇地只卷了我和林之月俩人到一个无人的小岛，留下那些碍手碍脚的男人在海中徒呼奈何。于是，我看林之月的眼神不再是躲躲闪闪的游离，而变得挑衅大胆。林之月显然觉察到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我反问林之月，是否进山后感觉不同？林之月点头说是，这山与长溪的山不同，长溪的山太单薄了，感觉肤浅了一些，而这山太深邃，太丰富，让人有无限联想。我进一步引导林之月，问说除了对山的感觉外，是否在感情上也有些不同的体会？林之月仔细想了想说，觉得整个人一下子安静了，那些俗世的事情都离得远了，留在心里的只剩下一些很纯粹的东西。我又问这些很纯粹的东西是什么？林之月朝我嫣然一笑，不再言语。我被林之月这么一笑一颗心像秋千般荡开了去，隐隐觉得这句话中包含着对我有利的东西，因为纯粹就意味着最初状态，而林之月给我的初吻无论如何都使我与其他人有了与众不同的地方。
晚上，我们夜宿山间。这座山据说要走三天才翻得过，这让我很满意，哪怕是永远翻不过，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我也愿意。而且，这山显然比较闭塞，有关唐之月的事情还没传到这里，因此，当我们在简陋的小店入住时，居然破天荒地没人给林之月送花，这让我颀喜若狂，这么多天来的烦闷一扫而光，整个人变得极为亢奋，以至于魏小田几人都有些看不过眼，提醒我含蓄点，别太露骨了。但不知怎的，我就是控制不住，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信号，这说明，在这座山里，也只有在这样的山里，一切矫揉造作才能被阻隔在外，留下的就如林之月所说的只是一些很纯粹的东西。所以，那些不相干的人参与的所谓伟大的爱情在这里根本就什么也不是，无关他们的风月也搞得轰轰烈烈，真是非傻即呆。
小店虽然简陋了些，但住宿还是相当整洁。整个小店是纯木搭建的，在冷涩的山间，看着就透着一点暖意。店内的摆设毫不讲究，没有人工的刻意，有一种回归自然的质朴。由于是冬日，大雪封山，物资进山比较困难，所以店里可吃的东西看起来比较匮乏，有的只是一些挂在墙上貌似铁板一块的腊肉、熏肉。外面的雪景很美，我们在长溪时从未见过，自然格外兴奋，非常期待着能温上几壶酒，围坐在火炉旁，就着佳肴美味，在这无人寂静的山里，听着雪落的声音，开怀畅饮。店主知道我们的心思后，非常有信心地表示，他的店虽小而且在深山之中，但也接待过不少文人墨客，他让我们先赏雪景，稍等片刻定会有耳目一新的美味佳肴让我们大快朵颐。
雪花纷纷扬扬，我们很快就被这从未见过的新奇煽动起来，几人站在雪中大呼小叫，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即便是雪落在脸上化开后有些冰凉，但很快也被热闹的情绪驱走，不适的感觉稍纵即逝。我笑问林之月：“为何前番入山时大气不敢出，只怕惊扰山神，而此番却又纵声嬉闹，无所顾忌？”
林之月笑着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但这段出游的日子让我明白人是会变的。因人而变，因景而变，因时而变，总之，可以让人变化的东西太多了。”
“但是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我看着林之月的眼神异常柔和，语调也十分舒缓动情。
林之月显然明白我的意思，低声说道：“那也是会变的，我原以为不会变，但这些天，太多的感觉纠缠在一起，让我害怕。”
“是不是因为那个唐之月？”我目光紧逼。
林之月躲开我的眼神，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不应该，但不知为何，总会想到他。”
我心里一阵忧伤：“人和人是不同的，我对你，永远不变。哪怕永远得不到你。”
林之月望着长安的方向，若有所思：“长溪太小了，出来后，才知道天下之大。从今往后你会遇上更多更好的女孩，到那时，我在你的心里也就淡了。”
“不会的，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女神！”我有些急了，很不能容忍林之月质疑我对她的忠诚。
林之月不再言语，从她的表情我看不出我的情话对她有多少震撼或打动，她似乎在思考一些问题，我能断定她所想的一定脱不了一个情字，只是与我无关。几人回到小店，此时红烛已上，简陋的小店里到处洋溢着温暖的烛光。店主在店中架起铁架，炭火在架下熊熊地燃着，桌上摆放着温好的酒，还有以铁签串起的鹿肉块和置放在冰上切得薄如蝉翼的鱼片。鹿是家养的，鱼是敲开山间结冰的湖面捕的，所以虽是冬日，我们仍能吃到鲜活的美味。虽只有两道菜，但看上去却简约清爽，色泽相当诱人。店主的巧妙之处在于在鹿肉块上缠上香草，以青绿缠绕暗红，使人忘却了血腥。而冰与鱼片的透白结合在一起，让人联想到游动在透明冰面下的鱼。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碟蘸料，是把蜀椒、芥子、姜丝、葱花、盐搅和在一起，再浇上一些豆酱。店主告诉我们这一鹿一鱼的吃法又称冰火两重天，是小店自创的，鹿肉烤着吃，鱼片蘸着酱料生吃，一边热火朝天，一边寒意习习，冰火相抵，个中快意只能食者自己体会了。不等店主介绍完，我们几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将鹿肉摆上铁架，肉在炭的烤灼之下嗞嗞作响，香草渐渐地失去青绿的水分变成枯草，一股肉香和草香混合的香气在店中弥漫开来。我们一杯酒下肚，肚内顿时暖了起来，乘着烤肉之际，将鱼片放入酱料中浸了浸，含入口中。那鱼片入口即化，舌苔先是一冰，接着一股辛辣冲鼻而出，这边鹿肉已熟，一串提起，张嘴便咬，烫肉一下暖了刚才的冰苔，冰火相融，加之肉香四溢，满嘴留芳，几人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
雪色里的山中小屋，温暖的炉火，林之月和李烟娇红的脸蛋，美酒佳肴，让人不知今夕何夕。回想这一路过来，可谓一路风景一路美食，地方不同，美味不同，心情也不同。初出长溪，夜宿太姥，品着菊花白石锅，第一次完全自我的出游，一切都新鲜美好。到了鄱阳湖的全鱼宴，那里天蓝湖阔，景象万千，我们也意气风发，少年不识愁滋味，特别是湖边一夜，我得到了林之月的初吻，想想都让人颤抖。再到王小嘴在洪州竹馆中的宴请，奇味层出不穷，而“酽月奇缘”也非常巧妙地藏在这美食中，虽说后来半路杀出个马如月，但当时的情景还是让人兴奋得直咬指头的。可到了滕王阁的文宴，一切就开始变味了，本想豪气干云地写上一篇，可文力不逮不能出彩也就罢了，偏偏唐之月非常不合时宜地出现，林之月暗生情愫，从此危机四伏。在鄂州，局面就完全不可收拾了。李白水的盛大晚宴简直把唐之月捧上天，并由此揭开了唐之月对林之月疯狂追求的序幕，进而衍化成素不相干的人无事生非的闹剧，林之月芳心大乱，我也方寸大乱。而今晚的冰火两重天，炉火映衬着美人如花，大家谈着一路的趣闻，甚至谈到了马如月对我们几人的追杀，却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唐之月，这让我觉得这一晚一如从前纯粹。
吃过饭，大家带着微醺的酒意各自回房。我朝林之月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外面，林之月心领神会随我出了门。雪已经停了，那雪色即便在黑夜里也让人觉得晃眼。空气是清冷的，吸入鼻中，酒意闻风而散。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孤寂、岑静，仿佛自己就是店前雪里的那棵孤松。林之月披着菊色锦袍紧随我后，穿得如此厚暖却不减体态之婀娜。看着林之月，我的心头总是不免一热，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真安静啊。”林之月来到松树下，和我并肩而立，眼神落在远处的山峦。
“是啊，静得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
“再有几天就到长安了。”
“我宁愿一直留在这里，不再向前了。”
“为什么？”林之月转过脸，望着我。
我没有转头，目光仍然遥遥地留在林之月眼神刚刚落过的山峦。我沉默不答，因为林之月的一句“为什么”就如穿针引线一般，一下子就把唐之月和嵇子岳扯到我面前，让我有无名的心痛。刚入山时，我原以为杳无人迹的群山让他们走远了，现在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只要稍有些风吹草动他们还会回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之月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人，有时就是个呆子。”
“是啊，谁让我那么爱你，从见你的第一天起就爱上了。这么多年了，虽然什么也没得到，至少不绝望。可到了长安，也许一切都该了结了。”
“长安……”林之月喃喃了一句。
“是不是害怕选择？”
“也许吧。以前想起长安，总是那么灿烂，但现在想它，却总是心乱。”
“在你心里，究竟更爱哪个呢？”
林之月摇了摇头：“我不知怎么了，一个就像眼前飞舞的彩蝶，那么生动、光彩照人，征服着你，让你爱慕。另一个就像远方的一座花园，想了千遍万遍，每日在脑里给它浇水除草，盘踞着你，繁花盛开。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我的心被重重地撞击着，透不过气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林之月对二人的评价，每一个都那么情深意切。虽然我不能理解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同时对两个男人动真情，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水性杨花，反而觉得她更真实。这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女人，她不隐瞒，不做作，听从内心的感受，自然而然地流露，就像在鄱阳湖边的那一晚，她不爱我，却吻我，只想给我补偿。我只是觉得痛，痛自己爱的女人不爱自己，痛自己爱的女人说爱别的男人，这完全是我自找的，谁让我挑起事端，去问这么个愚蠢的问题。“那我呢？像什么？”我莫名其妙地在愚蠢之后问了一个更为愚蠢的问题，话一出口我就更悔了。
“你？”林之月先是一愣，随即一转刚才的动容，满脸堆满了笑意：“就像这一路随处可见的松，见多了也不觉得碍眼，见不着呢，却也不想。”
我顿时气绝，一个是彩蝶，一个是花园，而我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棵松。更要命的是提到松，就让我想到“江南一棵松”阎松，想起阎松在滕王阁宴上痛哭流涕非常不争气的样子。好在我已有思想准备，而且看着林之月笑颜如花，又多少抚慰了一些沮丧。我没好气地说道：“就知道从你嘴里听不到什么好话。”
林之月嬉皮笑脸地凑近我：“你想听什么好话啊，唐兄？”
“比如，既然两个人无法选择，不如选了我之类的。”
林之月哈哈大笑：“这倒也有理哦。”
明知是玩笑话，但我还是心神一荡，抓住林之月的话头紧逼上去：“说定了？”
林之月嘴一撇：“想得倒美！”
“无论如何也当一个备选吧，如果你在他们之间觉得累的时候。”
“你啊，有时真让我觉得欠你的。”林之月不复刚才的调皮，语调略显沉重。
而我听着她这话却没有丝毫高兴，爱是不需要觉得亏欠的，那样不纯粹，不平等，变成了债，所以才有林之月鄱阳湖边还债的举动。虽然那一刻也很美，林之月也很投入，没有还债的生硬，但无论如何不能说完美，因为她的心大半还在别处。
山中的三天，很快就走了过去。在离开山间的最后一晚，因为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山就要走完，想着即将到达的长安，想着即将到来的了结，在山中几乎触手可及的月色下，望着林之月晶莹剔透的面容，我斗胆去牵她的手，但林之月轻轻挣脱了，说“不要”。这让我设想的后续所有举动都化为乌有。我很怀念在鄱阳湖畔的那一晚，那时她吻了我，因为她说的歉意。如今，山里的景致与鄱阳湖相比更为清幽，即便是两个互不相干的男女独处都能生情，可林之月却拒绝了我，看来她说话是算数的，我们真是两清了。所以，当我们一行人马走出山时，他们在欢呼，而我却被巨大的悲哀笼罩着，我就要彻彻底底地失去林之月了。回首望来时路，这孤寂之山并没有带给我什么，我初进山时的判断是错的，这山神并不主司爱情，而是孤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