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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共渡

老绳子牵着六岁的儿子,从渡管所向小镇走去。他无精打采,走得慢吞吞的,要不是儿子吵着上街吃零食,他早从渡口返回家,躺在床上睡大觉了。他对儿子百依百顺。妻子死了,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照往年习惯,夏季到了,渡船上必请帮工,一元五角钱一天。今早,他特意去渡管所请求此事。因已安插待业青年,不需他了。

老绳子失望地退了出来。

老绳子矮矮的,但很笃实。站着不动时,犹如一截石墩子。他皮肤黑红,蛮乎乎的长相,与他船拐子的出身极相符。

他本名谭顺舟。大概他老子早知他要搅船,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儿。他十五岁一上船,就没下来过。走嘉定,下宜宾,滩头峡口倒背如流。开初推桡片,后来撑篙竿,二十几岁就上升为掌“胡琴把子”(舵把)的。于是大家叫他“老顺子”。“顺子”加“老”,尊敬之意。喊谐了音,成了“老绳子”。不过更贴切,喻其“结实坚韧”。一个后领江,要没这点,岂敢船载万斤,逐流奔滩?

后来,队里的“副业”被资本主义当尾巴宰了,木船只有靠岸闲耍。所有伙计“解甲归农”,只留了他。夏天、秋天水大时,船才用一用:渡大家过过河,帮集体收收庄稼。冬天、春天水小用不着船,老绳子就遍河捉鱼。总之,一年四季,他都在船上,他是以船为家了。如今,他却失去了以之为家的船……

已近中午,小镇的集市正当高潮。老绳子在拥挤的人流中护着儿子走去。两边阶沿上,密密实实地摆着各种大小摊子。卖草鞋草帽的,卖五香瓜子炒胡豆的,卖油糕醪糟烤红苕的……卖主大多是乡下人。

儿子要吃冰糕,老绳子给他买了一个;儿子要吃糖果,老绳子给他称了一两。

“爸爸,我饿了,要吃发糕。”儿子又乞求道。

“发糕,发糕,又甜又香———”

老绳子牵着儿子循声走去。

一看,卖主是谭四嫂两口子,生意正红火,那婆娘收钱都搞不赢。谭四一边不停扇着炉里的火,一边用小铲子翻着平锅上的发糕。每一方发糕上下两面都炕得黄酥酥、油浸浸的,甜蜜蜜的热气从四边蜂巢般密布的小孔里冒出来,诱惑着人。这东西软和可口,易于消化,不仅乡下人,就是干部职工也喜欢吃。谭四嫂两口子忙得很。炎热的太阳发狠地烤着他们,衣裳背心都汗湿透了。可他们很快活。

“发糕,发糕,又甜又香……”谭四在老婆的鞭策下,又唱起来。

老绳子顿时憎恨起来。那次队会上,谭四嫂攻击他:“哼!一年耍到头,耍安逸了,还进那么多钱。土地到户了,船还拿来做啥?卖掉!坚决卖掉!”

这婆娘愿人穷,恨人富,巴不得别人垮台,自己独家肥实。老绳子这样认为。老子偏不买你的发糕。他拖起儿子走开了。

路过横街口,又见张二哥正剥出半颗皮蛋举在众人面前:“看,亮铮铮,嫩闪闪,现花朵儿了———真正的松花皮蛋。后山一位大嫂屙痢,打针吃药止不住,吃几个皮蛋就好了!啥原因我也说不清。听说,外国还有人研究它哩!”

听他这番自吹,老绳子皱起了眉。他向来对扯把子、投机取巧搞钱的人反感。别人说他那几年吃把和,其实他忠心耿耿守在船上,社员们大小事需用船,随喊随到。

“爸爸,我要吃发糕,我要吃发糕!”儿子又闹起来。老绳子对儿子说:“娃儿,我们去转糖人。”

儿子高兴起来。老绳子牵着他,向下场口走去。

糖人摊子前围了许多人,观赏老头的手艺。糖丝儿从老头手上那只铝瓢儿里淌出来,在光滑的石片上画出龙、凤、猴、马、鸟雀、花卉。再用一根竹签儿粘在上面,糖丝儿冷了,变硬了,才铲起来,插在竖立着的草把上,招来顾客。

老绳子递上最后的五分钱,轻轻把转盘上活动的木条儿一弹,木条儿转一圈又一圈。儿子睁大眼睛注视着,老绳子和周围的人也都睁大眼睛注视着。木条儿转了七八圈后,突然对准“龙”字停了。赢了!一条又长又大的龙擎在儿子手中,父子二人咧嘴笑了。老绳子暗想:儿子会有好运气的。

正在这时,忽有人喊:“涨水了!”

老绳子一惊,忙拉起儿子往上渡口奔去。

父子二人赶到上渡口,河堤上已站满了人。

这水涨得太突然了。早上还那样清绿平静,此刻竟一河汹涌浑黄。波浪从上游涌下来,扑在拦河大堤上,溅起白色的浪沫,湿了堤上人的裤脚。对面江村,被洪水吞噬着,地盘渐渐缩小。沙滩不见了,卵石滩消失了。

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从没下过雨,水从哪儿来?有人答,也许上游下过大雨。又有人反驳,昨天就现“花花山”(雪山)了,一定是太阳把积雪晒化了,不信去摸,水浸骨头哩!

江村的人无心听这些议论,关心的是过河。渡船早停渡靠岸了,一排铁桩深深地打在河堤上,粗大的船缆牢牢地拴在铁桩上。依靠渡船过河当然无望了。过去,队里有老绳子撑船。而现在……

谭四掐了截麦秆儿,插在水边,蹲下观测着水。

“咋样?”张二哥探头问。

“正在猛涨。”

“天哪!”谭四嫂失声喊道,“我那推好的米粉呀!”

谭四忙劝道:“莫急!南河水,一涨就消。”

“今天消得了吗?”谭四嫂大声嚷叫起来,“等水消了回去,米粉都泡成猪食了,要赶好几场才赚得回来呵!你,你也不早些回去!”

“你咋兴说黄话?我走得开吗?”

男人的反驳当然有理。谭四嫂只得独自坐在箩篼扁担上,支着头使闷气。她是尝尽艰辛,知道珍惜的女人。那些年穷,她煮一顿干饭,非要全家把米汤喝光不可,决不浪费一口……政策放宽了,她到市上走了又走,看了又看,终于选择了卖发糕这行。谁知刚开头就倒霉。真是“穷人要发狠,天爷又不肯”么?

张二哥见她伤心起来,劝道:“你娃儿在家,说不定会帮你蒸。”

“我那娃儿才好大点?有那个力气么?不比你,婆娘娃儿都在。”

“莫说我了。我包的皮蛋,有两缸今天非出不可。我不回去,谁弄得清?这么大热天,迟出一天,不坏也会烧舌头,卖给谁?两缸皮蛋一千多个,是你蚀得多还是我蚀得多?”

张二哥的着急不在表面,生活的折磨早把他弄疲沓了。

老绳子在背后听见二人诉苦,不禁心头骂道:“起心不善的人,咋不蚀本?”可是,他心头也同样焦急。他那二亩地最矮,大半是早玉米,再不回去,就完了。他父子二人没其他收入,日常开支都靠卖粮食呀!

忽然,谁高兴地说:“队长来了。”

谭四嫂没好气地接过去:“他来顶啥用!”

老绳子狠狠地盯了这恶妇一眼。

老绳子视队长为天下第一大好人。他虽也有房子,但父母早亡,似无“归家”之必要。久而久之,养成了游荡的习惯。在乡间的正统目光中,无异于“浪子”。因而久久说不到女人。好心的老队长托人给他引来个女人。“看人”时,老绳子不知又窜到哪里逮鱼去了,几天不归。队长代他接待了,还向全队社员打招呼:就说老绳子为集体出公差了。谁乱说,谁负责!并说:“老绳子娶不上女人,断了后,将来老了,咋办?”若非老队长,老绳子只有当老光棍。他认为像这样好的队长,应该当更大的官儿。

可是,在谭四嫂心目中,老绳子称颂的好队长则近乎草包。她说:“还没我这个平头百姓有觉悟水平。啥时候了,还开口‘集体’,闭口‘集体’?”前年,老队长提议只包到小组,不能垮了集体。谭四嫂第一个吵着要彻底分开。他当然挡不住那股潮流,只得把土地好坏兼搭着包干到户。后来,小村家家丰收,谭匹嫂喊着他问:“如何?”他却说:“如果集体干,大家都这么展劲,不更好么?”谭四嫂没好气地说:“集体干,屁大爷给你展劲。”但是,改选队长时,谭四嫂仍然投了他一票。她也觉得他办事认真。上头有什么新精神,或者打听到什么新品种,新的种植方法,他都要给大家详细传达、讲解。现在的队长就是要给大家白跑腿。真要另选,还没人想干呢!也只有他了。

“这婆娘简直是用人就用人,不用人屙尿淋。”老绳子为此很有些愤然。老队长却回答他说:“人家相信你才选你嘛!还是要干好。”

此刻,队长走上大堤,眺望着江村。他家里有身强力壮的儿子媳妇,什么事都用不着他。可他仍然担心着:涨这么大的水,他作为一队之长,没在队里,咋行?

由于大家回头看队长,才发现无声无息站在后面的老绳子。

“老绳子来了!”有人惊喜地喊道。

“老绳子”就等于船———这几乎成了条件反射。许多人都蓦然欣喜起来,回头去观望。

老绳子明白大家的意思,顿时有些惭愧,把头垂下去了。他再不能像过去那样,给人以过河的希望了。只因他失去了船……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失去船的那一幕———

那是生产队搞大包干后,烟房、仓库、农具、耕牛等等,陆陆续续折价处理了。那么,船还留不留?

张二哥慢吞吞地说:“船留来做啥?现在汽车都愁没货运!白养条船,每年修补费要多少?光上一回桐油也要花七八十元。赔钱篼篼,丢了好!”

谭四嫂第一个响应:“卖掉!坚决卖掉!”她早不满老绳子了,她不能让他继续占船的便宜!

老队长只得宣布:“折价卖船!”

既是赔钱货,一般人买来做啥?价钱一跌再跌,最后只要半价———四百元,仍没人开口买。老绳子舍不得船,想买,可他没钱。

“我买!”

在这种时候,无异于炸起一声响雷。老绳子吃惊地看去———竟是他过去的连手,前领江黄树明。黄树明三十几岁,办事也算精明。他买这船干啥?

管得人家买来干啥,只要肯出钱。

黄树明要求一年后付钱。没第二个买主,大家只得依他。

老绳子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了栖身半世的木船。

此时,老绳子默默地走上堤顶,向上下游望望,自语道:“黄树明的船呢?”

是呀!黄树明的船呢?所有的人都在心中发问了。

忽然,下游拦河大堤拐弯处,出现了一只带篷的木船。前后两个人,正把那只船贴着堤,吃力地往上游撑。

是黄树明的船!大家几乎欢呼起来,纷纷向木船奔去。

黄树明见大家向他的船跑来,心里顿时兴奋起来,把刚在下渡口遇到的倒霉事丢在一边,招呼站在船头的兄弟:“老幺,先别让他们上船,一切听我的。”

“嗯。”老幺应道,又“嗨嗨”地撑着篙竿。

前年夏天,老绳子因儿子病了,住进了医院,只得把船托付给黄树明。

有一天赶场,恰逢涨水,下渡口一早就停了渡。黄树明便找了个帮手,放船下去。他的到来,过渡的人如见救星。但他把船一杠子插在距岸几尺远的地方,宣布道:“空手一个人两角,挑担子的外加一角。”

“太贵了。渡口上才收五分嘛!”

“过就过,不过就算了。这是私人的船。”

岸上人见他要走,急了:“两角就两角嘛!你要的不过就是钱嘛。”

他刚撑了一船,队长就撵来了,不许他收两角,只许收五分。五分有啥搞头?他就不撑了。

那晚他狠心买船时,打的就是这主意。夏秋两季,会涨多少回水?会停多少回渡?船是他的了,收多少钱一个人,谁也管不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现今那些赶场做生意的,还在乎几角钱么?平均一人收二角五,一船装四十人没问题。一天撑十船,收一百元稳稳当当。四百元的船钱,只需四场就拿够。难道一年只停四回渡?多停一回渡就多得一百元,何乐而不为?钱赚得多,就把船保修一下,明年接着干。如果赚钱不多,就把船卖了,何必在它身上赔钱?况且,卖船还有一笔收入喽!

果不出所料,今年第一回涨水就停了渡。可是,当他匆匆忙忙赶到下渡口时,失望了。因水涨得太突然,一时又消不了,赶场的人要回家,看守铁路桥的民兵向上级请示后,放人们从桥上通过了。

真倒霉!

他只得把船撑到上渡口来。他估计赶场的人还未来得及回去。上渡口人少,又都是本村的。他想,不管是谁,都一样收钱。人少就少吧。“钓不住大的,小的也将就。”他读过这篇课文。

船,在堤下停住了。大家依次走下石级。可是,船头却撑开了一些。

“怎么?不装人?”谭四问。

“要装要装!”黄树明满脸堆笑,在船后说,“只是大家不要见怪。我黄树明买这条船是硬起头皮干的,至今还没付一分一文。”

“要收钱就收!不要嗦。”谭四嫂嚷道。

“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收多少?”谭四在最前头,一边掏钱一边问。

“今天专门来撑大家,这么大的水,只有这一船。这样吧,收五角钱一个人。”

队长睁大了眼睛:“你……咋个收这么高?”

“喂,队长,请你注意,这船是我的!当然,不收钱也可以,只要你不叫我交那四百元。”

队长气得嘟了嘟嘴巴。

“哎!黄老二,你的嘴巴是不是张得太大了?”谭四嫂说。

黄树明应道:“谭四嫂,你卖发糕,一场赚多少?起码十多元,还大气都不出一口。我们牛高马大两兄弟,在这里嗨?嗨?干大半天,不说赚多少,起码要够填肚皮呀。”

谭四嫂还要开腔,被张二哥拦住了:“算了,五角就五角,今天落在他手板心了,该他厉害!”

老绳子在后头很是气恼。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己没有船,解不了大家的围。他只感到一种失职的羞愧。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得借了一元钱,尾随着急于想回家的人们上了船,低着头把钱交到黄老幺的手里,拉着儿子默默地走进舱中坐下了。

队长始终是队长,并不和黄树明计较。他照例交了五角钱。上了船后,一直走到后官舱,对站在舵舱上的黄树明说:“树明,今天水大,要不要找两个人帮你推桡?”

“不,不。”黄树明慌忙推脱,“前头一支桡,后头也装上了一支桡,我两兄弟使点劲就成了。大家坐下休息。”

其实,他是怕别人帮了忙,向他要工钱!

黄树明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架好桡片,才将沉实的青桐插杠提起来。接着,前后的铁篙尖碰在大堤基脚石上,发出沉重而清脆的声响。开始,篙竿提得很慢很慢,船艰难地一寸一寸逆水挣扎。渐渐,船的惯性越来越大,篙竿也提得快了。这时,黄树明才把舵往左一扳,黄老幺在船头最后使劲撑了一篙竿,船头便张扬出去,投入了急流。

湍急的洪流倏忽遇着打横的船头,涌起的浪花扑上走舱,黄老幺的脚板儿都被打湿了。但就在这一瞬间,船射出去了。于是,在滚滚洪波中,船似一块木屑般漂浮着,上下起伏、颠簸。

一前一后两支长桡,整齐地划动着,拍打着滚滚波涛。可是,仿佛浊浪死死咬住它不放,每一桡下去都很沉重、艰涩。船,只有被卷走的份儿,没有前进的余地。

“老幺,使劲!”

一前一后两双赤足有节奏地蹬踏着舱板,“乓———咚,乓———咚……”伴合着兄弟二人有节奏的呼喊:“嗨———?!嗨———?!”

“嗨———?!嗨———?!”

声音由洪亮到喑哑,由喑哑到声嘶力竭。汗水从下巴尖滴下去,从腿弯流下去,湿了一大滩。

“嗨———?!嗨———?!”

老队长倚靠船边,微闭双眼。这感人而沙哑的号子声无端地使他感到悲伤……

老绳子搂着儿子,把头埋在儿子身后。这熟悉的号子声,在这条船上,他何止听过千回万回,但每一回,都有他的声音在里面。多少次抛河赶浪、撵峡奔滩,他都威武地屹立在舵舱,手扶舵柄。“船载千斤,掌舵一人!”他指挥着船的走向,决定着全船的安危。

他也无情地训人。当推桡片的不使劲或动作不整齐的时候,他火了:“早晨胀的稀汤汤是不是?”“一个个眼眼瞎啦!?”就连前领江黄树明的篙竿下滩时点错了地方,上滩时不甚得力,他也要训:“给老子滚下坎去拉纤索!”但正如人们说的,“船拐子是忤逆挣来和气吃。”骂过之后就没事,吃东西时还你推我让的哩!老实说,正因为有他这样的训骂,胆小的才变得胆大,犹豫的才变得果敢,喊的号子声也才整齐有力。此刻,他听着黄家兄弟势单力弱的号子,有些莫名其妙的怅然与难受。

尽管嘶哑,黄树明还是拼命喊叫。他感到咽喉干裂、疼痛。这号子,他过去喊过多少回,从不像现在这样衰弱无力。和头上的广阔长天、脚下的浩浩江面相比,他的声音是那么渺小、幽微,刚刚喊出来,就消失尽了,就像滴在江流中的一丝墨迹。

谭四不无同情地说:“好累人哟!”

“五角钱那么好挣?”谭四嫂狠狠地盯了男人一眼。随后又拿眼瞟了瞟黄树明。只见他满面彤红,汗如雨下,嘴巴艰难地一张一翕地喘气。她心头一动,也暗生几分同情。

“老幺,加油!李码头靠不上了,就靠江家沟!”

队长一惊,探头一望,只见船如离弦的箭,与李码头越去越远,越去越远。

一听“江家沟”,老绳子猛抬起头来。江家沟是最后一个可以靠船的地方了,要是再靠不上……这两兄弟怎么搞的!?他站起来了。

突然,船被山石撞了一下,猛烈地一震。

“老幺,快跳!”黄树明喊道。

只见老幺拖起缆绳跳下船去,站在一片石崖上,躬着背,蹬住脚,死死拉住缆绳。可是,在急流和船的惯性面前,老幺无异于蚂蚁拖象。他反被船拖得踉踉跄跄往下游败走。

“危险,快丢绳子!”老队长大喊。

老幺这才醒悟,赶紧把绳套从肩上脱开。这时,他已经被拖到一处悬崖的边缘了。好险!

船,又被扯回急流中。下面不远处,就是那座铁路大桥,一排巨型桥墩稳如泰山。船横着迅速地向第三个桥墩撞去。只要在桥墩上轻轻一挨,船就会粉身碎骨……

霎时,所有人都惊惶起来。

“天哪!”谭四嫂喊叫的声音十分凄厉。也许,她想起了在家的儿女……

几个妇女在舱中紧紧抱成一团,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孩子哭喊着:“妈妈!妈妈!……”

老队长呼喊着:“树明,快、快……”

黄树明早已将舵把子飞在一边了,可船仍然横在江中。他手忙脚乱地左一篙竿,右一篙竿,还是无济于事。

猛然,谁用力推了他一掌,他踉跄着跌入官舱。回头一看,才是老绳子。老绳子正用力把舵把子慢慢收正,然后使劲向左一扳,船头便渐渐偏向水流方向。他又将舵把子缓缓收正,再一次向左猛力一扳,船头即被迅速调正,对准了两个桥墩之间。

“快上来,紧紧把稳舵!”

老绳子把舵把子交给黄树明,又跳下官舱,噔噔噔跑向船头。儿子追在后头哭喊:“爸爸!”他猛一转身,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跌坐在船板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谭四嫂连忙过去帮他把儿子抱起来。

在谭四嫂抱起孩子的时候,老绳子已经冲上船头。他双腿叉开站稳,双手紧握篙竿。那模样,就像古时候战船上的将军。

随即轰隆一声,船滚进了桥洞的夹流。那夹流是被两根巨大的桥墩逼过来的洪水形成的一道浪。船冲上浪,立刻就会偏倒,不往左就往右。只要一偏,船身会和桥墩相碰,那就比鸡蛋碰石头还不如了。就在船冲上浪后往左偏的当儿,老绳子使劲用篙竿撑住左边那个桥墩。使劲,再使劲,篙竿弯成了一张弓!船终于射出了险区。但是,篙竿一滑,老绳子扑通一声栽入江中。顷刻间,俯冲而下的浪把他送下深水。

“老绳子!”

“老绳子!”

“……”

男人们大喊着冲上了船头。黄树明惊呆了,但他不敢放开舵把子。妇女们睁大了惊恐的双眼。谭四嫂紧抱住哭喊着的孩子,头俯在孩子身上,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老绳子———”

“老绳子———”

队长拾起了缆绳,谭四又捡出来一根篙竿,张二哥抱起一块舱板,他们准备随时抛给江水里的老绳子。所有的目光都巡视着江面。

这时,一股回水倒流上来。黄树明连忙抓紧时机,左一舵,右一舵,使船渐渐打横,进入回水,向岸边冲去。

“你为啥不追老绳子!?”谭四嫂抱着哭泣的孩子厉声质问。全船所有的目光都愤怒地投向黄树明。

黄树明害怕了,颤声说:“下滩就是气死洞……要下去,连船带人都完。”

老实说,此时的黄树明已经热血沸腾了。只要情况允许他离开,他早跳下河去找老绳子了。尽管他的水性不如老绳子,十有八九会被洪水吞没,但他会在所不辞。他想到的是全船的几十个人,当然包括老绳子唯一的遗孤。他不得不忍痛如此了。

大家无可奈何地用汪汪泪眼望着滔滔江面———老绳子,你在哪里?

船终于靠岸了。可老绳子却再也没从水里冒出来。

他的儿子哭喊着:“爸爸!爸爸!”

谭四嫂心如刀绞,把脸紧紧贴在孩子身上,泪如泉涌。

张二哥双手抱肩,低垂着头。两眼紧盯着舱板,似要寻得一条通往江底的缝隙来。

队长颓丧地跌坐在桅台上,两眼呆呆地凝望着江面。瘦削的脸颊上那点肌肉抽搐着,不知是伤心还是愤怒。

黄树明默默地走到舵舱边上,将开船时收得的那些钱,一把一把地撒进江里去。硬币叮叮咚咚落入水中,沉到江底。纸币在水面上漂浮着,打着旋儿。

没有人阻止他。直到他把最后一枚硬币投下去。

“爸爸!爸爸!”老绳子的儿子又哭喊起来。

队长走到谭四嫂面前,伸出双手去接孩子。谭四嫂紧紧抱住不放。

“给我。我带回去。”

“不,我养他。我对不起他爸爸。”

谭四嫂泣不成声了。船上所有的妇女都呜咽起来。

第二天,黄树明找了两个帮手,摇着船去寻找老绳子。一连三天,也不见影儿。

老绳子在水上漂泊了一辈子,最终也葬身在水里。

也许,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19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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