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长沙,在林木参天散发出古籍幽香的岳麓书院的门口,见到了那一群金发碧眼的年轻父母,和他们怀中的婴儿。
我去长沙是参加一个与文学有关的会议。文人们在那个城市聚会,岳麓书院是少不了要去的一处地方。此时长沙的雨季已经来临,城市上空嗅得到雨水湿漉漉的腥味。我们的面包车穿过湖南师大正在修筑中的泥泞的道路,像颠簸在浪尖上的船只一样,摇摇晃晃勉为其难地驶进了山坡下的停车场。然后,我惊讶地发现,有一辆更大的旅行车已经先期而至,那些怀抱婴儿的年轻父母正在小心翼翼鱼贯下车。
我对书院已经不感兴趣了,我看那些黑头发的婴儿和她们黄头发的父母。毫无疑问,她们是由一群外国父母专程来中国领养的孩子。我这里用了女字旁的“她”,只因为婴儿们显而易见都是女性。她们的年龄在六个月到一周岁不等,被父母们用一块背兜托起屁股,心脏一样地呵护在胸口。国内各地也有这样背孩子的方式,但是背兜都是扎在背后,背包袱一样地背着孩子,只为了腾出双手方便活动。这些年轻的父母不是,他们唯恐婴儿在背后会让他们保护不周,会在不留神间磕着碰着,被蚊虫叮咬着,被天空掉下来的树叶砸着,所以他们要将婴儿兜在胸前,要时时刻刻看得见她们的面孔和眼睛,注意到她们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渴了,还是饿了,要不然就是尿布湿了……
这些年轻的父母,二十多岁,三十多岁,他们中的有些人,在我的眼里看起来,自己都还是个孩子,面孔还是一副孩童的圆肥,尚未来得及让岁月凿出成熟的轮廓,鼻尖和额头上稚气的雀斑也没有消褪,脸颊红润健康,蓝色或棕色的眼睛里不无天真,那种纯朴简单到原始的善良。面对这样的眼睛,你会知道他们是在一个勤勉和纯朴的家庭中长大,除了爱之外,不知道什么叫伤害,什么叫阴谋,什么叫绝望。他们穿着最简单的短裤T恤和旅游鞋,男男女女都是不修边幅的短发,不论高矮,体形一律健壮,是那种健康和富足的生活留下的痕迹。他们一对一对地并肩而行,每一对的年龄体貌都非常适配。如果是男人胸前兜着婴儿,女人就负责背负婴儿用品:左边腰间挂着奶瓶和矿泉水,右边是鼓囊囊的软包,里面盛放着尿不湿、小衣物、药品以及随时随地可能用到的乱七八糟的物件。一个大大的旅行包背在女人肩后,这个包里才应该是夫妻俩日常所用到的东西。如果女人不放心把婴儿交给丈夫,一定要亲自在怀中兜着,那么身边的丈夫就成了负重的骆驼,奶瓶和玩具叮里咣当披挂一身。而且丈夫还要负责摄像和摄影,身形笨拙地跑前跑后,为孩子留下她生活的最初印痕。
我揣度他们是来自哪个国家,哪个地区。其实上前询问一声非常方便,可我更愿意默默猜想。我肯定他们不是欧洲人,欧洲人的面孔比他们多了一些精致,精明,甚至是,漂亮。有可能是加拿大人或者澳大利人,在我的印象中,纯朴、富足和快乐是这两个国家人民的特征。但是,最终我断定他们是美国人。美国中西部的小镇上,勤劳的,善良的,也许还信奉着基督教的普通居民。他们安份守己地居家工作之余,觉得自己还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可以奉献,还可以为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们提供帮助,于是他们就结伴来到中国,通过有关机构,认领了这些可爱的黑头发的孤儿,这些有可能是弱智或者残疾的孩子。他们之间也许新婚燕尔,也许默默守望多年。可能还没有孩子,也可能早已经儿女成群。不管怎么样,“爱”肯定是他们心里唯一的念头,爱这些孩子,给她们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健康富足的成长环境,让上帝的儿女们都有欢笑,这是他们应该去做的事情。甚至,他们都等不及轻松愉快地游览完这个神奇国度里的壮美山河,下机伊始,首先去认识和拥抱了自己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把她们搂进怀中。他们宁可背负一个吃奶的婴儿旅游,也要早一天让她们享受到绵绵亲情。
黑头发黑眼睛的婴儿们,她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在一夜之间神奇变化了吗?当她们在遥远的国度里长大成人,记忆深处还会储存下来岳麓书院的点滴印象吗?我只看到,在这个潮湿阴郁的雨季的上午,她们无一例外地仰着小脸沉沉地睡着了,在爱她们的父母的温暖怀抱中,在安详和有力的心跳声里,天使一样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