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雪皑皑的隆冬,这是清风徐徐的初春,这是夏日的黄昏,这是人类从茹毛饮血走向石器、走向游牧、走向农耕、走向信息时代,走向未来的盘坡路。
八盘坡,虽不十分陡峭,但弯转曲,盘旋向上,绵长而又嚣尘沸扬。走上半坡,无论是向上仰望还是向下俯瞰都会令人望而生畏,令驴感到疲乏。于是,当地人又称它为“乏驴坡”。“乏驴坡”,并不是人以此来贬低自己,而是以只知负重不知劳累的牲畜的疲乏来形容这段路程。其实,人的反应也是其它动物的反应,人的去处也是其它动物的去处,不过其他动物的语言不为人知而已。驴,作为为人类进步作出巨大贡献的运载工具,人不该忘了对它的敬重。
小时候,我背着书包和干粮走过这条路,那时我对这段路的反应和驴的反应一样,很畏惧,也很疲乏。
那时候,每年的清明节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到山后面的烈士陵园,去给先烈们扫墓。当同学们走到半道上再也挪不动脚步时,老师们就会以先烈们爬雪山过草地、不怕艰难险阻的精神来教育和鼓励同学们。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烈士们一定走过这样盘旋扭转的路,他们为了我们后来人能走上平坦的大道,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
现在,这段路不再是八盘土坡了,它并入了309国道。309国道是1972年修建的一条“备战公路”,由甘肃的兰州通往陕西的宜川,是一条穿越三省山区的柏油马路。在整修这条道路时,工程设计人员减少了很多弯道,也拓宽了路面。如今这条路上已经很少见到驮柴禾和驮水桶的牲口了,见到的大多是南来北往的客班和货车。但每到清明时节,还是能够看到那些唱着革命歌曲,列着长队去山后烈士陵园扫墓的学生。在时光深处,这一景观已积淀成固原二中的一个老传统。
大雪纷飞,今天不是清明节,但雪地里磕头烧香的人并不少。今天是除夕,也是汉族人给祖宗上坟的时日。在柏油路两边的山坡上,四处都有坟墓。有人把坟墓称作死人坟,这种叫法听起来怪寒碜,但死人就是死人,从逻辑上讲并没有什么错。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死亡,生与死不由我们自己来抉择。但不知道人类会不会克服死亡,让老人转换成孩子,让死人从坟墓里走出来,让白骨在大街上走两步。到那时,人类就了不得了。人人都成了鹤发童颜、长命百岁的神仙,世界上除了现在的尔虞我诈和贪图名利,就会再多一些因不死而滋生的更多烦恼。那时候,死亡可能会变成人类求之不得的事情。
山坡上一片片零乱的坟墓被大雪全部覆盖了,除了黑色的石碑能够让人看出他是谁的父母,或是谁为他立的石碑以外,其他都是一眼看不透的苍白。人活一世,苍一堆。当地人把这些没有条理、不分次序的堆积起来的墓群叫“乱人坟”。“乱人坟”里居住着一大批不曾享受大富大贵的人,他们生前居住着茅舍或土屋,死后也没有住上宫殿。他们的后人也许请阴阳先生指点过迷津,在这座靠近固原城的山坡上选择过风水宝地,这其中自然少了一些例如“头枕青山,脚蹬流水”之类的讲究,也少了那些活人希望亡者能够安然入眠,能给自己和下一代带来幸运的祈愿。
在隐约的爆竹声中,活人马上就要欢天喜地跨进新年了。山坡上雪堆里睡着的祖宗们也不能待在年这边,于是,或穷或富的活人们不顾寒冷和大雪的阻挠,纷纷爬上山坡给先人们送烟酒糖茶和过年的用度。我父亲就睡在这座山坡上,我和大家一样,也踩着积雪,哈着热气爬上了山坡。我跪拜、烧纸、奠酒、焚香,同时站在父亲的坟前默默祷告,祝他新年愉快,来年心想事成。但在父亲的坟墓前后,还有许多坟头上没有纸灰,也没有活人的脚印,我便在父亲的坟地之外烧了几张纸,我希望这些没人送纸的亡灵能用这少许纸钱买一点东西凑合着过个年。我同时想,睡在烈士陵园里的那些先烈,现在有没有人冒着大雪给他们献花,有没有人向他们宣誓、送纸钱,他们过不过祥和的年?
上完坟,我找了一条崎岖的雪道继续上攀,登上了山顶,站在一座土堆上喘了一会气。我感觉呼吸一口别人还不曾呼吸过的空气,身心格外清爽。我站在山顶俯视着蒙蒙眬眬的山城,心清气爽间,仿佛自我已经超凡脱俗,驾着白云升上了天空。
山顶,往往是神仙栖居的地方。
其实,我脚下的土堆正是原先太白庙的遗址。《宣统固原州志》记载:“太白庙在州城东郊太白山上。”
这座山曾经叫太白山,太白庙被马匪拆毁以后,人们见每天早晚山顶都会变成黄色,于是,又改这座山为黄峁山。这个山名很好,雅俗共赏,同时不太脱离太白山的原意。《诗经·小雅·大东》说:“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启明、长庚说的都是最引人瞩目的星宿太白金星。如果把黄峁山和这句诗的意思一碰,就会碰得金星四溅,太白金星这位神仙也就即刻活灵活现了。
太白庙,供奉的大概就是太白金星了。太白金星是道教中仅次于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灵宝天尊的一位鹤发童颜的神仙。他不像其他神仙那样“脱离地气”、高高在上,所以备受凡人的亲睐。曾经,太白大仙老早就被固原人请来栖居到这座山上了,而且为他修造了壮观的庙堂,筑建了四面悬空的堡院。《民国固原县志》有这方面的间接记载“固原鼎建太白山神祠碑(明万历十四年立)”“创修太白山寺上梁文碑(明万历年立)”。可惜,这两块石碑已经失佚,可惜,国民党马鸿逵的守卫部队为了修筑工事,捣毁了这座庙宇。《民国固原县志·民国工事》中有这样的记载:“第八战区工程处陇东国防工事固原永久工事……负郭公事,黄峁山八处……”
这“永久工事”令人生疑,也令人深思。永久是“历时长久”的意思。细细想来还确实有这么一点意思,神像、庙宇、庙堡全然消失了,可战壕、地道和碉堡的残骸还在,它们在我的眼前,在高高的山顶,像一堆堆坟丘,呈现着一个朝代的死亡。我环视四周,当年修建的哨兵望台犹如一张高出地面的祭台,凹入地下的掩体犹如掘墓人为死者留下备用的墓道。再看看从山顶直通后山峡谷里的地道,阴森森的,令人越看身上越起鸡皮疙瘩。这就是所谓的“永久工事”,他们意欲打造“永久”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逃匿的准备。难怪当地人把国民党马鸿逵部队的士兵叫马匪,难怪他们与解放军在山后打过一仗后,就闻风而逃了。
看来《失守的城堡》到此可算是没有离题,说到了正点。看来真正的失守不是失去,而是逃遁和死亡。
天上正飘着雪花,为祖宗磕头烧香送纸钱的人还在络绎不绝地爬上山来。他们来了就磕头,磕完头就烧纸,烧完纸就拍拍双膝,向山下走去。也有不磕头、不拍膝盖的,但都默默地低着头。我在山顶上站久了,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可漫山遍野都是雪,漫天都是飘飘荡荡的雪花,我只好慢慢向山下走去。
雪有雪本真的一面,白色的,含着水分的,但它也有掩盖其它事物真相的一面,值得一想。我可能看久了这雪白,眼里时不时冒出一两颗金星来。也许太白金星受人敬重的原因是它在黑暗中的能够发出光来,这本是它作为星宿的自然属性,可也是人心给它赋予了另一种属性。它始终在我们的头顶闪烁,令我们了知黑夜的时度。
黄峁山上的太白庙堡改成“永久工事”以后,不久山顶就变成了一片废墟。我想,那些马匪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与玉皇大帝的特使争地盘。
亲爱的瑞雪
今日除夕
是2011年的最后一天
——我站在山顶
天,被浓雾笼罩
——现在,我们活人开始跪下
为亡灵焚香、烧纸
——这天随人愿的时刻
感人的不是手抚大地,寒冷中
不畏寒冷的人的自我取暖
这时的光阴叫刀子
这时漫天鹅毛、遍地坟丘
沟壑凹陷
这时,我因我沉睡多年的父亲
能有一张上天赐予的棉被
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