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城阴影密布,每一步踩下去,都有可能踩痛灵魂的神经。
——筱敏
宁夏海原县李旺镇有座颓废的古城,叫李旺堡。
李旺堡地处交通要道,大致处在银川与平凉间。李旺堡东临清水河,傍着牛头山余脉,西近老爷山,中间有坦途。李旺堡古城距山脉与河流各不过三里,像一条大渠的闸口。战乱年代,如若把住李旺古城,相当于掐住了呼吸的喉管。
据记载,1936年红军与马鸿逵的骑兵部队在这里打过一场硬仗。红军以少数兵力围困住李旺堡内的守敌,主力部队潜伏在村庄和山丘间,胜利地完成了一次“围城打援”的战役。
至今李旺堡附近残留着许多碉堡,有人还会偶尔在田间地头捡到生锈的子弹头和马掌。
53岁的买玉贵,小时候常常上山去放羊,他捡到过一些弹壳和一支步枪的扳机。弹壳是黄铜的,放到鼻孔上一嗅,能闻到淡淡的火药味,送到唇边一吹,吹出的唬哨能使山谷幽静,草木瑟瑟,也能惊起田野里觅食的野鸽子。扳机虽然生锈,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轻轻一抠,就会觉得耳边飞弹嗖嗖,一墩墩的土丘幻化成应声倒下的士兵。
据《明嘉靖固原州志》记载:“细腰葫芦峡城,在州东北一百五十里,通韦州,灵夏诸处,其路两山相夹,最为要害。”这里所说的细腰葫芦峡城,就是当今残存的李旺堡。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范仲淹留给后人为官做事的精要箴言,其中的意思,也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他担任陕西经略安抚使时,对待战事的基本思想。
站在李旺堡西门内最高的墩台上,西边的福银高速公路和中宝铁路,倏然拉长了时间的长度,东边的101省道也仿佛引人钻进了历史的迷雾。北风吹来,似乎要将人的身心吹到往昔,使人不由有两臂生出羽绒的感觉。当初为建造此城堡也许有过小小的分歧,当年的情景已经悬挂在空气中,如一张张幻灯片交替浮现在眼前。
52岁的范仲淹,恢复官职进京面辞仁宗之后,便挂帅赶赴延州。仕途的蹉跎使他已鬓发霜染,但忠心报国的热忱却不减当年。他亲临前线视察,发现夏军兵精将悍,对大宋虎视眈眈。可宋军官兵,战阵,后勤及防御工事等各个方面都存在诸多弊端。范仲淹想,如果宋军再不改革军政体制,不采取严密的战略防御,败局在所难免。
然而,主持泾源路的韩琦却低估了西夏军优势,并基于屡受侵扰的义愤,主张集中各路兵力,大举实行反击。在韩琦准备讨伐“与元昊隔绝邻道”的“原州属羌月珠、灭藏二族”时,范仲淹立刻进行劝阻。他“奏言:‘二族道险,不可攻,前日高继(嵩)以尝丧师,边患未艾也。宜因(借)元昊别路大人之(际),即此并兵,北取细腰葫芦诸泉为保障,以断贼路。则二族自安,而环州(环县)、镇戎(固原)等处路径通彻,可无忧也’。”
在范仲淹的劝阻倡导下,“后二岁,遂筑细腰葫芦诸寨,属羌归服”,既减少了涂炭生灵,又稳定了战局,宋军也得到休养。
范仲淹不愧为大智大略、先忧后思、深谋远虑的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和文学家。我立于李旺堡墩台之上,任北风拂面,脚下踩着细腰葫芦峡城的泥土,眼前飘浮着落日不古的长烟,不由想起千古词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当了十多年村干部的买玉贵,指着坑洼不平的场地说:“下边不光有死人骨头,还有许多砖石瓦砾。挖地三尺,估计能挖出马骨、战刀、古人的生活用具,说不上还能挖出当年筑墙的夯具和羊皮绘制的战图。”
我想,古人的灵魂或许早已回归新的生命,他们的心境早已被纷争过后显现出来的真相,净洁得如同白瓷。
到了1081年(宋,元丰四年),泾源路刘昌祚率军5万,从甘肃镇原出发,北征灵武,路过葫芦河(今清水河)被西夏国梁乙埋率3万多人阻于磨移隘(或称漫淤口),此时几位部将有退缩不前的心理,而刘昌祚驳斥他们的同时,命令分兵强渡葫芦河,夺取磨移隘。他在前列盾牌队,中间弓弩手,马队殿后,且高额悬赏立功的决策下,宋军士气大振。刘昌祚手持盾牌,亲自指挥作战,与梁乙埋自中午战到傍晚,夏军稍稍退缩,宋军立即乘胜进攻,夏军败退20里,宋将郭成等将跃马突阵,杀夏军大首领卧沙、监军使梁格嵬等23名将领,2460名士兵,梁乙埋的侄子讫多埋等被俘。
获得初战胜利,杀死夏军头目,捕获梁乙埋侄子的故址,就是当年范仲淹倡导修建细腰葫芦峡城的所在地,也正是我现在站立的这片土地。由于这场对西夏军队作战的胜利,细腰葫芦峡古城被改命为胜羌寨。《宋史·地理志》记载:“胜羌寨,东至漫淤口七里,西至宁韦堡四十里,南至通峡寨八十里,北至萧关(海原高崖草场)六十里。”《史图集》(宋)胜羌寨,约在东经106度7分,北纬36度48分,说的正是如今只有半截颓墙的李旺堡。
明总制尚书王琼在《过豫望》一诗中专意写到了细腰葫芦峡原来的景况:
原州直北荒凉地,灵物台西预望城。
路入细腰葫芦峡,苑开草莽苦泉营。
转输人困频增戍,寇掠胡轻散漫兵。
我独征师三万骑,杨威塞上虏尘清。
《明嘉靖固原州志》记载在当年细腰葫芦峡城(胜羌寨)时说:“金、元以来,城守暂废,犹存遗址。”
一座古城因它所处不同年代,有不同的意义,也就有了不同的称谓。
《明万历固原州志》记载:“镇戎所,古葫芦峡城,土筑。周围三里,高、阔各三丈。楼橹、壕堑备具。成化九年(1475年)巡抚马公文升修,十二年(1478年)巡抚余子俊题设守御千户所,隶固原卫。嘉靖三年(1524年)增设关城,周围二里,高阔各一丈五尺。仓场全设,辖墩台一十九座。南距州百三十里。”《民国固原县志》载道:“李旺站:西北路,旧有李旺站(驿站),在李旺堡,南接三营,北达同心驿。额马11匹,夫8名。该站自清光绪二十三年,裁驿设邮,归并海原。”按上所述细腰葫芦峡城、细腰葫芦峡寨、胜羌寨、镇戎所、千户所亦即今天的李旺堡古城。
这座古城的名字经历了多次改变,经过了不同年代的整修,现在再也不是过去的战城了,但生活在这里的人的风俗习惯并没有变。农历三、六、九是李旺堡的集日,人们从附近村庄陆续赶来,他们笑嘻嘻地在地摊上挑拣着自己的针头线脑,高声讨价还价,小心地掏着内衣里的腰包。也有人为吃一碗羊肉专程而来。有人或许想啃一根鲜嫩的黄瓜。但他们来到李旺堡,至少会遇到几个老朋友,说上一阵子国家新闻,最后会背着双手走回自己的老窝。
“黄瓜打驴,半截子已经过去了。”买玉贵这样说了一句,便与我匆匆告辞。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半截子”指的是今天还是今生,或许是李旺堡的历史。我离开李旺堡的时候,集上还有许多摊点没有撤走。
已近午后。我有些饥渴,钻进一家面馆。此刻,好多人从面馆前路过,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他们都是古代将士的后裔。如果在战乱年代,他们一个个都将成为勇士,都将面对喊杀阵阵的疆场,都将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
李旺堡
东西横卧两道山
李旺堡古寨,坐在葵花与玉米的轴心
李旺堡的门,任风栖、商贾留意
因战火开启,关闭
出没过土匪、路霸、玉女、逃犯和
黄金之手的演绎
我眼睛微闭,目光随着两只信鸽
穿过街道和集市的缝隙
这里有酸辣可口的酿皮,有燕面糅糅
却没有筷子一样的骨头
李旺堡的骨架
是桥,桥这边是宋军那边是夏营
李旺堡的桥,扛着春运和秋收
桥这边驼铃声声,桥那边马达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