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之路难,难于上青天。其难若何?曾有诗云: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但往往越是绝难绝险之地,越是有着不为外人知的好风光。
望江亭便是其中有名的一景。
若你清晨在亭中稍驻,触着悠悠清风,听着滚滚松涛,放眼千山万壑,还有那蜿蜒盘旋的青龙江如情人的衣带缠绕眼前,端的是诗情画意难以言表;若是恰好赶上红日自东方滚出,更能让人平添几多豪情。
若你正午在亭中停留,任那烈日如火,也被那山光水色挡住,而热不了你半分;若你细细品味,那树上百鸟争鸣,草中蛇虫低语,偶尔还有一只或几只禽兽自山中奔腾而过,也能唤起你幽居桃园、出尘避世的情怀。
如你黄昏在亭中滞留,看那夕阳西下,映照山水如金,林中诸多生灵渐次开始活跃,似乎仅仅过了一刹那,江河之上、山野之中便闹腾起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千奇百怪、光怪陆离,奇情野趣应接不暇。
但唯独一点不好,这望江亭美则美矣,旬日之间却少有人问津,有时甚至经年累月,也难得见到一个行人。却是为何?一则周遭根本没有什么乡镇村落,山里人谁有那闲情逸致、没事跑到这里游山玩水?再则,这亭子建在深山,更高悬千丈,整个亭身如若飞檐一片飘在青龙江上空,寻常人稍不留神,便有失足坠江的性命之忧,谁没事去冒那个险?而更重要的,近年来有云云,说是生人若是进了这望江亭,就会沾上一身晦气,到了夜间便有青龙江里的水鬼找上身来,夺其性命,吞其魂魄,使其万劫不复。至于是真是假尚不能考证,但凡捕风捉影知道一鳞半爪的,都远远避之。
这一日,正当六月,时近正午,日悬中天,望江亭周围百十里山林静谧无风,兽伏虫匿,一派懒洋洋景象。
就连平日里滚滚如潮的青龙江,似乎也变得波澜不惊。
仿佛这山河,也醉了。
忽然,远处山中响起一声大喝,如若平地惊雷,震得丛林颤动,便见那原本密密匝匝的树林从中分开,一人翩若惊鸿踏枝而来,身影过后百丈,那树林才缓缓闭合恢复原貌。
这人一路奔驰,毫不停留,势如猛虎,偏偏身法飘逸宛如苍鹰展翅,片刻之间便闪身进入望江亭,却是一袭青衫、身高八尺、虎背猿腰、阔额方脸、浓眉大眼的一个壮年人,当真是一个好汉。
而他那一脸大胡子,更让人觉得豪爽不羁。
大胡子双足刚一落地,便是一个趔趄,口中喷出一口血来,似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而他身上青衫,更有十数处破裂,若是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赫然是六七处刀剑伤,四五处拳掌印,一两道爪痕,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但这汉子却毫不理会,左手扶着亭柱,慢慢转过身去;右手捏着一把清光如水的长剑,一滴艳红轻轻自剑尖滑落,掉在地上,恍如梅花一般灿烂。
大胡子低头呵呵笑着自语:“想不到,老子英雄一世,却被宵小所害,竟然被逼得穷途末路。看来这山穷水尽之地,就是老子埋骨之所了!”
刚刚语毕,大胡子忽然抬起头来,眼睛射出精光,须发尽皆贲张,盯着来路山林,深深呼出一口气。他手中长剑,也微微颤了颤,隐隐发出一声清鸣。
少顷,就听得林中悉悉索索一阵响,十几个高高低低、胖胖瘦瘦、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缓缓走出,渐渐逼近望江亭,到三丈之外站定。
其中一个白衣白面的男子,脸上一笑,缓缓上前,手中一振,一把折扇“啪”的展开,扇面一副山水,煞是秀丽,将这男子也衬得风流倜傥非同一般。
白面男子呵呵笑道:“想不到郑铁衣郑大侠不仅掌剑双绝,就连这轻身功夫也让唐某望尘莫及,实在是佩服佩服!但阁下到了此处,却又不知何去何从呢?”这人脸上虽然在笑,双眼却是寒光闪耀,让人心里发悚。
郑铁衣“呸”了一声,睥睨着白面男子,悠悠说道:“唐家三少小豹子,你号称唐门第三高手,在郑某眼里不过是一只病猫!”
唐豹折扇一收,恨恨笑道:“唐某固然是病猫一只,但不知那梨花针滋味如何?如若唐某所料不差,再过一二时辰,郑大侠身上的针毒便要发作,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你不得。郑大侠要是识时务,还是将那东西交给我等换取解药为好!”
郑铁衣大笑道:“卑鄙小人,想要郑某委曲求全,却是做梦!”
这时,那人群中又有一个精壮汉子,手中提着一把薄刃厚背的金丝大环刀,走到唐豹身侧站定,望着郑铁衣说道:“郑大侠,我等本无意与你为敌,但那东西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够独吞的,还望郑大侠不要做那鸟为食亡的蠢事!”
郑铁衣哈哈笑道:“彭一刀,想你彭家堡本是江湖上颇有名胜的望族,彭门快刀也算是江湖一绝,为何却要为虎作伥,行这强取豪夺之事?”
彭一刀手里挽了个刀花,闷声说道:“郑大侠不必在此说教,左右今日不交出那物,怕是难以善了!”
郑铁衣剑指彭唐二人,道:“平常事物郑某还不放在心上,也不吝拿来与江湖朋友共享之,但那物乃我郑家世代相传,且是代人保管,郑某实不能妄意处之。更何况,尔等沆瀣一气,将我郑氏家业毁于一旦,又从中都追到南疆,只要郑某不死,来日定要一一讨个说法!”
彭一刀脸色一寒,却听一个女声传来:“二位何必与这将死之人多费口舌,合我等之力,任他郑铁衣奔雷剑法举世无双,也难逃一个‘死’字!”
郑铁衣眯着眼睛看去,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道姑,偏偏涂脂抹粉、打扮得十分妖娆,不耻笑道:“梅仙儿,你本是名门正派,却欺师悖祖,荒淫无道,真真是辱没了一个‘仙’字,郑某真是为洛水剑派洛秋水掌门感到寒心,竟然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梅仙儿正要答话,又听一人阴声笑道:“郑铁衣,何某再来领教高招。”
郑铁衣看着说话那人,却是一身黑衣,眼眶深陷,鹰目幽幽,两臂奇长,指爪如钩,不由正色说道:“何无常,你堂堂鹰爪门一门之长,竟然也同流合污!只不知,就算我将那物交出来,诸位又该如何分配?”
众人闻言,尽皆不语,那唐豹忽然笑道:“郑铁衣你不要巧舌如簧离间我等,那物如何分配我等早有安排,自然是大家共享了!”又顾盼叫道:“诸位,今日与此獠已是不死不休,我等一起动手,迟则生变。”其实在这荒山野岭,就算再迟,又何来变?再加上郑铁衣身负重伤,兼中剧毒,本就命不久矣。这唐门小豹子招呼大家动手,不过是害怕众人心生嫌隙,让郑铁衣钻了空子逃了出去,他一条命倒是不要紧,但其身上的物事却不能有差池。
何无常听了这话,心下想到:“何某堂堂一派掌门,一身功夫虽不敢说臻至绝顶,却也不敢妄之菲薄,更何况郑铁衣已然伤重垂危,我只待擒下郑铁衣,他怀中之物我便占了先机。”想到此处,眼中凶光一闪,两臂张开,双爪伸屈不定,摆了个攻势,就待扑上前去,却听一人“嘿嘿笑道”:“郑兄,你一路奔波劳苦却是何必呢?想那物并非你郑家所有,不如交了出来,免去性命之厄!”那人一身锦袍,面如冠玉,体态风流,看着却不令人生厌。
郑铁衣盯着锦袍人,深吸口气,恨恨说道:“苏老二,苏武青,你苏家果真是无情之人,郑苏两家都名列中都八大家族,且又世代交好,却不曾想,在我郑家危难之时,第一个落井下石的就是你苏家!此番大恩,必当后报!”
苏武青见郑铁衣不为言语所动,心中暗恨,“嘿嘿”笑道:“郑兄视死如归让人佩服,不过,你郑家本家三百七十九口男女,一千七百余家丁仆人,难道也不管不顾么?都说郑铁衣郑大侠侠义为先,原来根本只是沽名钓誉,全然不顾别人死活!”
郑铁衣心中一转,按捺下万般怨恨,冷声说道:“苏老二对我郑家情况如数家珍,想来也是筹划良久而并非临时起意了!如我所料不差,我郑家两千多人口,已然不幸了吧?!”
苏武青正要分辩,却听何无常在旁边阴声笑道:“原来你也不是笨蛋呢!不过老夫倒要告诉郑大侠一个好消息,当日清剿郑家之时,终究有一个小贼逃脱了!嗯,好像叫做什么贾涛吧?嘿嘿!”说着把眼睛瞅了瞅苏武青,苏武青望着何无常“哼”了一声,似乎想要说话,却又忍住了。
郑铁衣心怀稍慰,想到:“小涛平日里就机灵,这次能够虎口逃生真是万幸,也不枉我十年教导!”
想到这里,心中一振,又念及当下情形,眼前强敌环饲,身后千丈悬崖,欲要脱身实在是千难万难,存了死战之志,胸中涌起无边悲壮豪情,击剑高歌:“好男儿,走四方,万里青山好个长!江湖事,江湖了,莫把脑袋当个宝!有情剑,无情剑,是非都拿剑来断!”唱毕,哈哈大笑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抛向何无常:“何掌门,郑某之物就交给你了!”一边说着,手里挽了个剑花,朝着另一人电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