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个日本人带着汉奸翻译上山。面对着一桌子山珍海味,二人就是筷子不动、滴酒不沾。日本人两眼死死盯住康四爷,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说着康四爷一句也听不懂的鸟语。日本人说一句,翻译就鹦鹉学舌地叭叭一句。
耐着性子听完一段鸟语,康四爷才半睁着一只眼,说,得啦?得啦咱搬浆子(喝酒)。
翻译说,还有。又叭叭一通。
康四爷打了个哈欠,撑了撑眼皮,出去撒了泡尿。回来说,得了吧?瞧你这?嗦劲儿,咋跟个娘们儿一样?
翻译加快速度,又说了一通,才闭上嘴。
康四爷笑了笑,喊道,小崽子,快拿大碗来。四爷要跟这两个客人搬浆子。翻译摁住碗,说喝酒归喝酒,谈事是谈事,一码算一码。你得给日本人一个明确的答复。
康四爷一仰下巴颏,干了一碗酒,抹着下巴说,你的小嘴巴挺好使唤啊?叭儿叭儿的,真不赖。日本人就不行。你瞅瞅他那熊样儿,说话呜噜呜噜的像半语子,他咋长着片大舌头?
翻译想发火,可在康四爷的地面上又不敢胡来,气得小脸煞白,浑身乱颤。
日本人鬼,日本人不生气,笑眯眯地请康四爷陪他到山上四处转转,说山上风景好,大大的好。要西。康四爷心里说,你日本小鳖犊子还想跟我玩心眼儿?痛痛快快答应了,特意告诫日本人,山上到处是陷阱狼套子。眼珠子最好别乱撒目,只踩着我的脚印子走。日本人不信,偏偏四下乱瞅。走出不远,嗷地惨叫一声在地上乱嚎乱挣。果真踩上了兽夹子。日本人有苦说不出,懊丧得瘦脸抽抽着,一瘸一拐地下了山。
几次无功而返,日本人就想端掉康四爷。无奈山高林密,摸不清路数。以前中国官府也曾派兵进山围剿过,可除了损兵折将,就剩下在深山老林里转圈儿推磨玩了。日本人知道有前车之鉴这个词,就没敢轻举妄动。
义勇军几次接触康四爷,也无成效。
要说了解中国人,还得是中国人自己。后来有人提议,就派了王生。
王生是啥人?只是普普通通一个细高挑汉子。三十岁不到,瘦长的一张脸。
王生在山下递了海叶子(书信),就随一个喽?上了山。
康四爷不识字,把信倒着胡乱看了几眼,再看看细细瘦瘦的王生,呵呵笑道,咱俩比比酒量咋样啊?就叫崽子倒酒。
王生很豪爽,喝酒便喝酒,吃肉便吃肉,没有心机的直肠子模样。席间也说些闲话,就是不谈正事。康四爷皱了眉,心想,这后生可绝非等闲之辈。见王生腰间插着两支喷子(手枪),却有些不屑,别是装样子唬人的吧?
翌日,王生对服侍兼监视的小喽?说,久闻你们大当家的枪法奇绝,王生有心领教领教。不知大当家的肯不肯?小喽?一听乐坏了,二话不说,麻溜撒丫子飞报去了。
王生收拾妥当,来到南山坡时,只见一块平地上早聚了四十多号人。山上呆久了,没啥新鲜事,唯有看四爷表演枪技绝活,才是乐子。
康四爷正为上山的义勇军王生犯合计,见他提出亮管子比枪法,倒对了心思。
远远的,约有二十来步,站着一个喽?,头上顶着半指来高的小酒盅。
康四爷见王生过来,笑一笑道,我先给老弟玩一个小把戏吧,权当逗个乐子。让老弟见笑了。说罢也不转脸,一甩右手,枪早响了。
喽?头上的小酒盅已炸成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地飞溅。
王生不禁轻轻地吐出一声,果真好枪法,名不虚传!
围观的喽?们喊成一片。
康四爷一笑,甩手扔了枪,身边的人稳稳接住。康四爷双拳一拱,也请老弟亮亮管子,叫崽子们开开眼。
王生面色平静,说,四爷枪法炉火纯青,堪称天下一绝。谁敢班门弄斧?不过四爷既已发话,小弟也只有献丑了。
同样二十步开外,喽?的头顶,已换了另一只小酒盅。
王生似有顾虑,四爷,只怕一时失手,伤了四爷手下人性命。可否换一个法子?
哎……康四爷仍笑着,却隐了一丝得意,说,又可见枪法,又可见胆量,只有这法子最灵。就算废了一个崽子,也权当死了一只蚂蚁,老弟就不必多虑了。
王生就不好再说什么,从腰间拔出两支短枪,忽又说道,四爷,能否再添一只酒盅?
康四爷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认真盯了王生片刻,脸上肌肉有些发紧。叫另一个喽?也站过去,头上也顶一只酒盅。
王生再不说话,两个拇指一动,顶上火,双臂一伸,但听“叭叭”两声脆响,远处的两只酒盅同时响成无数碎片。
喽罗们爆出一片喝彩声。
康四爷心中不由得一惊。想不到,义勇军里也有这等好枪手!
正暗自惊奇间,一群飞鸟扇着双翅由远而近向头顶飞来。康四爷瞥一眼王生,从喽?手中接过枪,向上一举就搂了扳机。枪起鸟落,一只鸟儿直直地栽落到草丛里。野鸟受了惊吓,扑棱棱四下乱飞。
王生心里明白,嘴角含一丝笑,见鸟儿飞向身后,看也不看,将两支短枪顺到肩头,反手就扣了扳机。一对鸟儿双双栽到身后去了。喽?拣了鸟儿拿给康四爷看。
康四爷差点坐在地上。子弹像长了眼睛,两枪都击中鸟儿的脑袋。
这日晌午,康四爷盛情宴请王生。惺惺相惜,康四爷不能不打心眼里敬重这位身怀绝技的义勇军。
喝过几碗酒后,康四爷心里快活,笑问道,不知老弟这身绝活是咋样练成的?
王生淡然说道,是叫小鬼子逼的。小鬼子坚船利炮,武器精良,跟他们干,枪头子不准,不净剩挨欺的份儿了?
话头子一扯,就扯到日本人头上,康四爷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郭长腿那伙绺子,跟日本人干过几仗,结果花达了。他不想让自己的绺子也走那条道儿。康四爷不愿挑明了说,一时无话。
王生将大碗的酒一饮而尽,动了真情,说,小鬼子占我关东,杀我父母,淫我姐妹。难道四爷就空怀一身绝技坐山观望、无动于衷?
康四爷摇了摇头,黯然道,老弟不要逼我。这些蔓儿,我扯不清。兄弟我占山为王,就图个逍遥自在,也想让崽子们跟着快活。
王生被激怒了,将眼光硬硬地直视康四爷,似要喷火,说,眼下,关东的好汉,中国的好汉,都在为打小鬼子而抛家舍业掉头流血。四爷你却置身度外,只图自己快活,岂不贻笑于天下好汉?岂不愧对这神枪二字?
康四爷也把一双眼直逼向王生。有一刻,似有火星子直迸,却转瞬即逝。良久,才哑了嗓子说,兄弟我虽攀不上好汉,却也知情知义。有句话我撂在这儿,若老弟自家有事,康老四要不提刀相助,就不是爹娘养的!
王生唯有仰面长叹一声,有带血的泪流向心底,再无半句话可说。
下山时,康四爷要送几件山中珍奇给王生。王生执意不收。
康四爷缩了目光,现出深隐的愧意。
王生内心悲凉,却静着一张脸,说,这次上山,小弟有幸领教了四爷的枪法,也算不枉此行。一顿,又说,小弟一腔肺腑之言,还望四爷三思,更望四爷的一身绝技终有大用。
康四爷喉头一哽,内心滚热,欲语却又无话。拱手直把王生送到了不见人影。
四周静极,唯有树叶子簌簌作响,乱了康四爷多年静如止水的心境。
月余倏忽而过。
一日,山下眼线来报,义勇军与日军在大谷岭一带开战,双方互有死伤。几名断后的义勇军被日军俘获,内有王生。现押于日军守备队大狱。
康四爷心中大恸。王生走后的许多个夜里,康四爷都夜不能寐,想了许多从未想过的事,有时想得明白,有时却仍糊涂。谁料,不过一个月的光景,那王生竟遭此大难。
这一夜,康四爷疯了一般,前半夜咆哮如兽,后半夜却又哑了。
天亮时,他将精干的崽子分为两拨,一拨设伏于城外,一拨混进城内。
深夜时分,当城外火光冲天、枪声暴响时,康四爷在眼线引领下,亲率十几个弟兄摸向大牢。刚刚靠近日军守备队的红房子,被日本人发觉,几盏探照灯蓦地亮了,歪把子机枪突突突地怪叫起来……
偷袭不成,康四爷急红了眼,赤了上身,嗷嗷大叫着带领弟兄们跟日本人拼上了。
枪声如豆,一夜鏖战。
天放亮时,城内的十几个弟兄无一幸免,全部横尸街巷。城外的弟兄急欲冲进城内接应,也惨遭不幸。康四爷身上被穿了血窟窿。
日本人死伤近二十,再不敢留下活口。将王生、康四爷几个人拉到守备队校场上行刑。
血肉模糊的王生久久凝视着康四爷,心如沉石,一句话也说不出。
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康四爷却朗声大笑,好兄弟,我插了七个小日本崽子。算神枪不?算好汉不?又笑,能跟我的好兄弟一同归天,我心里快活。二十年后,咱又是一对神枪兄弟!
日本人将几个人一字排开,拴在木桩上,用刺刀一刀一刀扎。至死,王生始终未吭一声。康四爷则笑声骂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