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从容的风度
“原文”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々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庄子·外篇·田子方二十一》
“译文”
宋元公打算画几幅画,所有画师都来了,行礼作揖之后站在一旁,调理笔墨,半数的人站到门外去了。有一位画师稍晚才到,悠闲地走进来,行礼作揖之后也不站立恭候,就直接到画室去了。宋元君派人去察看,他已经解开衣襟,袒露上身,盘腿端坐着。宋元君说:‘行了,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到国君的面前作画的人很多,但能做到下面这几点的就真不是普通人了。一,不提前到,改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去,天子呼来不早到;二,来画画便只画画,行礼作揖、站立恭候等一概虚礼与我无干,我自有我作为画师的尊严;三,既是请我做画,那么自是我怎么舒服怎么来,解开衣襟,盘着腿,身体上没有任何束缚与不适,精神才能自由的逍遥于画的世界里。这就是庄子笔下的正真的画师,他化解了外在的限制,从容地作画,专注于他的题材与技巧,率性而为、任性而作,也赢得的大家的认可。岂止画师如此,任何人只要认清本分,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忠职守,也都可以显示潇洒自在的风度,受到大家的肯定。
说来很巧,晋朝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大概早就熟读《庄子》,不知是否对这一位画师印象深刻,反正他后来的一件事颇有这位画师之风,造成了另一段佳话。
《世说新语?雅量》里面记载了这段佳话:
郗鉴与王导都是朝廷大官,门当户对。郗鉴想去王家挑选一位女婿,就派专人送一封信到王府,言明来意。王导对使者说:“您到东厢房去,任意挑选吧。”这位使者回去禀告郗鉴说:“王家几位公子都是可取的人才,他们听说您派人来选女婿,个个表现得庄重沉稳,只有一位公子露着肚子躺在东床上,好像没有听说这件事一样。”郗鉴说:“就选这个人吧!”打听之下,原来这个人就是王羲之,于是把女儿嫁给他了。
以上这段真实的事件,给中国的语言中提供了一个新词,叫做“东床快婿”。当时的上层社会常是家族聚居,子侄辈也生活在一起。王家是大户人家,众子侄们听说郗太傅要挑女婿,自然梳洗打扮一番,刻意表现得文质彬彬,希望可以雀屏中选。只有王羲之保持他原来洒脱的个性,“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结果反而获得青睐。
郗鉴不愧是一代太傅,魏晋风流,他所欣赏的,是不做作的自然本性,因为唯有真实的面貌才会持续一生。若是为了讨好别人而装模作样,将来结婚之后还能如此文雅吗?对王羲之来说,挑女婿是别人在决定,谁能预测其判断标准?因此,与其迁就别人而委屈自己,不如老老实实表现自己平常的生活态度,“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世事岂可强求?说到这不禁想到了金庸的《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此君为复兴燕国,不惜抛弃对自己情深一片的表妹去应选西夏国驸马。为了这次应选可谓是费尽心思,把强有力的对手段誉推下枯井且不说,为见公主更是刻意打扮、回答公主的问题更是字斟句酌、滴水不漏。可是这一切并没有为他赢得公主,只是徒增笑柄。
魏晋时人深受道家思想影响,出现了一大批超脱于名节礼教,任意从容的人和事。像竹林七贤里的刘伶,在家里什么衣服都不穿,别人对他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他还认为自己是学道家的思想,他说:这有什么不对呢?天地是我的家,房子是我的内衣,你钻到我的内衣里来,还怪我没穿衣服。这怎么可以呢?这就是把庄子思想学到后来,变得放浪形骸这一面了。他认为人生怎样做最后都一样嘛!那我何必在乎名节礼教呢?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从容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呢?从容有秘诀吗?
有一次,大学士黄山谷去拜访祖心禅师,见禅师日日轻松从容,处处安详自在,黄山谷总觉得禅师有处世秘术未曾传授。
一日,他们一起走在山坡上,道路两旁开满了各种鲜花,姹紫嫣红,散发着香气。
祖心禅师向黄山谷问道:“你闻道花香了吗?”黄山谷望了望山路两旁盛开的栀子、茉莉、百合,再望望崖顶寺院周围满满绽放的桂花,忍不住称赞:“当然闻到了,太香了!”
祖心禅师点点头,笑着说:“所以我并没有对你隐瞒什么呀!”
黄山谷又一怔,忽然了解禅师的意思了——禅,不是言语,不是观念,而是眼前每一时刻的洒脱,是当下每一个地方的自在。因为自己仍有世俗牵挂烦恼,所以在花丛中居然闻不出花香,还要别人提醒才能闻到。
所以,从容也没有秘诀,而只存乎自己的心,如同禅一样,是眼前每一时刻的洒脱,是当下每一个地方的自在。不用刻意追求,只须随性而为。
仰山慧寂在夏末,度完暑假,来看望老师沩山灵佑。沩山问:“你整个夏天没见上山,不知在山下干了什么?”仰山:“我在山下耕了一块地,播了一箩筐种子。”沩山便道:“你这暑假真没有白过。”仰山问:“师父,您这暑假,做了些什么?”沩山答:“白天吃饭,晚上睡觉。”仰山听后说道:“那么,老师您这个暑假,也没有白过。”
白天吃饭、晚上睡觉,看似平常,真要做来也需要一颗平常心,需要内在的从容不迫。须知当你白天吃饭时,世人真为了功名利禄绞尽脑汁,顾不上吃饭呢;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许有人在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辗转反侧、也不成眠呢。
三伏天,禅院的草地枯黄了一大片。
“快撒点草种子吧!好难看哪!”小和尚说。“等天凉了。”师父挥挥手:“随时!”
中秋,师父买了一包草籽,叫小和尚去播种。秋风起,草籽边撒、边飘。“不好了!好多种子都被吹飞了。”小和尚喊。“没关系,吹走的多半是空的,撒下去也发不了芽。” 师父说:“随性!”
撒完种子,跟著就飞来几只小鸟啄食。“要命了!种子都被鸟吃了!”小和尚急得跳脚。“没关系!种子多,吃不完!”师父说:“随遇!”
半夜一阵骤雨,小和尚早晨冲进禅房:“师父!这下真完了!好多草籽被雨冲走了!”“冲到哪儿,就在哪儿发!”师父说:“随缘!”
一个星期过去。原本光秃的地面,居然长出许多青翠的草苗。 一些原来没播种的角落,也泛出了绿意。
小和尚高兴得直拍手。
师父点头:“随喜!”
随不是跟随,是顺其自然,不怨怼、不躁进、不过度、不强求。随不是随便,是把握机缘, 不悲观、不刻板、不慌乱、不忘形。随时、随性、随遇、随缘、随喜,这五随既是佛教的智慧,也是人生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