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只管喝,姐姐受得起这礼!”探春直视黛玉的眸子,心中已然信服,当真不愧为大秦第一才女的女儿,那诗句随性中当真的超凡脱俗呢。黛玉却是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想要申辩。却谁知探出忽然道:“姐姐就喝了,不然妹妹如何敢开口求姐姐?”
话已至此,黛玉便接过探春再度递来的酒杯,仰脸喝下。不想,那芳香甘醇的竹叶青竟忽然苦涩。末了,方笑道:“三妹妹有话尽管说……”
探春略略有些黯然,扶了黛玉坐下,才看着黛玉笑道:“姐姐想必还记得老太太让探春来替姐姐打理公主府的事儿。想来姐姐也是明白的,必定不忍心妹妹为难吧?”
只是,探春却是错了的。前不久已经见过周姨娘了,哪里还能被探春用苦肉计威胁?周姨娘周会乃是从前母亲最为看重的贴身丫头,她是瞧了黛玉如今的身份不同,才放大了胆子暗中说出了心里的疑惑。如今黛玉心中已然确定,贾家即便不是真的害了母亲,母亲的离去也和他们脱不去关系。
瞧着黛玉渐渐苍白的脸色,探春心内也是焦急。半晌,黛玉才悠然长叹,“那么妹妹想必也记得我的话吧?”
探春不语。黛玉便笑道:“我说那几日宫里忙乱,难保什么时候皇上就要派人去家里将我从南边儿带来的东西搬过来。烦劳三妹妹回去就代我收拾收拾,等圣旨到了也不会急的无从下手。如今,圣旨没下妹妹却来了,莫非那边收拾好了?”
“若说收拾,也着实没什么好收拾的。”探春笑颜如花,伸手向侍书一招,侍书便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恭敬的递了过去。探春接过,再小心翼翼的送给黛玉,凑在一旁轻笑道:“姐姐瞧瞧,这样可好?”
秀美微蹙,黛玉心内已然笑翻了。可笑这荣国府自不量力,竟然要借了她从南边带来的一百万两建什么省亲园子。不禁哂笑道:“好妹妹,这借据倒是不错,只可惜少了我的签字画押。”
探春一愣,没想到黛玉会不同意般,立时轻轻啜泣起来。泪珠吧嗒吧嗒的滴在黛玉的手上,软语相求道:“好姐姐,你也知道咱们家如今大不如从前,那银子既已经用了,如何一时半会儿能凑的出来?老太太待姐姐可是比对二姐姐四妹妹和探春都要好上百倍的,探春求求林姐姐了!”
可笑,这一番虚情假意的演出实在是找错了地方儿。黛玉冷冷的抽出手,不屑道:“既是知道大不如从前,为何还要奢侈靡费的弄什么劳什子的省亲园子?三妹妹莫非不知这叫作茧自缚?”
黛玉所说,既是指贾府为着元春省亲的事儿作茧自缚,亦是说探春如今的所作所为乃是作茧自缚。只是不知素来自视甚高的探春能否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
“林姐姐,可是如今咱们家已是骑虎难下了。老太太辛劳一生,不过是求着一朝荣华于世。何况那吴妃不过是普通的妃嫔,那省亲的园子已经盖的辉煌赛过宫中的寝宫,咱们家娘娘乃是贵妃,身份尊贵,如何能落于吴妃之后,那岂不是惹人笑话!”
“三妹妹……”黛玉轻声叹息,心内恻然。她自是知道那吴妃省亲一事,却亦知道吴妃家中财大势粗,便是皇上也些微有利用之意,哪里是如今贾家能比的。“三妹妹,我曾听人说富不过三。咱们家从曾祖起到如今兰儿一辈,已是五代。眼下能担当大事的人少,进项不多,我将林家全部的家私借了过去,日后可如何还呢?”
那借据上,却是没有归还之期的!
“这……”探春脸显犹疑之色,唏嘘着不能言语。老太太有心将林黛玉许配给宝二哥,如今心意已明才派了自己前来,可是女孩儿家家的终是不好开口。含羞的揉着衣角,许久才含泪抬头,轻声道:“姐姐知道的……”
黛玉心中一惊,自己如何会知道?且细细瞧探春的神情,腮中带怯,扭扭捏捏,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儿,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儿的。挥手令紫鹃雪雁春纤儿等退下,方才的惊怒已经改为了苍白之色。
借据没有归还的期限,便是明白着说了人家不打算归还的。只是,她乃是大秦公主,荣国府不敢赖账,便只有想法子正大光明的将那些钱改为姓贾!最容易的法子,便是让贾家的子孙娶了她林黛玉。眼下,黛玉和宝玉幼时一同长了几年,素来人们都道是他两个青梅竹马……
真是好算计!莫非外祖母以为她所谓的尽心照顾可以换来她甘心嫁入贾府!何况那个绣花枕头,竟然帮衬这盗取绛珠的宝钗说话,又容忍那花袭人时不时的褒贬着自己!此恨,不提也罢,提了却不能轻易放下!
轻轻起身,那徐徐的举动优雅高贵的让人自惭形秽。淡淡道:“我日日呆在家里,如何知道你们府上的事儿?”
“林姐姐,老太太不顾金玉良缘的说法,已经明白了告诉探春将来要……要……”
那金陵薛宝钗初来荣国府便带了个金锁在身上,上面镌刻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话,正与宝玉那玉上的话相对,人尽皆知。如今,探春此话虽是断断续续不明不白,却也算是明明白白的了。她一个未婚的少女,能这般直言有讳也真是难得的脸皮厚。
黛玉心中竟是有些鄙夷,也好,如此一来竟是不用自己刻意的去撵,探春也定然无颜再在这里呆下去的。不禁呵呵笑道:“好你个三妹妹,竟是来捉弄我的么?什么金玉良缘,那不是薛姑娘来了之后传出来的话么,与我何干呢?”
探春白皙的面庞青一阵白一阵,隐隐的浸出汗来。这心思敏捷的林姐姐,当真是要逼自己呢!挥手便令侍书亦退下,站起身来。她那修长的身段,原本就比黛玉要高着一截,如此就是居高临下的看着黛玉,娇笑道:“好姐姐,咱们姊妹之间还说什么两家的话!老太太知道姐姐和宝二哥哥打小长在一起,同吃同住无话不说,感情好的紧,因此已经同意了你们二人的婚事。单等着姐姐及笄了就……”
“就怎么样?”黛玉冷冷的站起身来。仰脸瞅着探春得意的眸子,平静道:“你可知我林黛玉是大秦的长乐公主,不是任人拿捏的孤女!即便我仍是姑苏的孤女,也是林家的女儿,犯不着要外祖母来操心!探姑娘不觉的说的过了么?”
探春不禁语塞,难得她竟也忍得住。款款坐下,不咸不淡的自斟自饮了一杯,冷冷道:“那依姐姐的意思呢?”
倘若把问题抛给自己,黛玉却是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按照那日周姨娘的说法,荣国府并未掺和谋害母亲的事儿,而那薛家的作为似乎也只是薛家的问题,她倒是没有必要为难荣国府的。须知那一百万两银票本就是父亲留给荣国府的迷魂阵,何况款钱财乃身外之物,自己抽身的早,除却眼睛遭了一劫,倒也没什么大的灾难。善心如斯,竟不想倘若眼疾未愈,又如何将这事儿看轻!
“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三妹妹的意思却是林黛玉对宝二哥哥情分非常。这话在姐妹间说过也就罢了,不过是说咱们小姐妹开得起玩笑,倘若传了出去,却是有损皇家声誉的!”黛玉浅浅一笑,言笑晏晏。损皇家声誉是小,损了女儿家的清誉却是不好的。
“探春不敢,探春只是转告姐姐罢了!”探春再微一俯身,眼角含泪的瞅着黛玉,“请姐姐指教,探春不知如何回复!”
“妹妹既是如此虚心,我也只得帮你一把了!”黛玉说罢,两手轻轻一拍。探春只觉眼前一花,亭外已经立了一个男子。青衣长衫,风流倜傥,可惜只那么垂首立着,不曾抬头。恭敬的稽首道:“公主唤奴才何事?”
黛玉眉头一皱,暗暗嗔怪此人的自称!好好的都是世家公子,何苦来如此轻贱自己。却也知道他定然是为着在外人面前树着规矩才如此的,无奈道:“你去趟荣国府,告诉二舅舅……就说我思念姐妹们,便留下了三妹妹,令叫他们明日把二姐姐四妹妹也送了来。余者,却不必多言。”
“是!”那人答应着便欲下去。黛玉恍然大悟似的笑道:“慢着!再说……罢了,你先去吧!”
待到那人去的远了,探春才喜极而泣般,热泪盈眶的拉着黛玉的手笑道:“谢谢林姐姐,如此探春也无后顾之忧了!”
黛玉轻轻的再度抽出手来,莞尔一笑,“三妹妹莫要误会,我这公主府也是私宅,却不能容林家与皇家之外的人来管理的。妹妹应该知道,皇上是分派了宫中的人来操持的,便是姐姐我也插不上手呢!”
探春安然的坐着,轻笑道:“探春明白,定然不会逾越的。不过……方才姐姐为何叫住了那人,又什么也不说叫他去了?”
灵动的眼睛轻眨,并不说话。探春奇道:”姐姐无非是想让他传话告诉家里,叫他们择日把湘云也接了来,为何却不说呢?”
黛玉不过一句没边际的话,探春却猜出了她想要说湘云。其中,不难瞧出探春的聪慧,微微一笑便凑到探春耳畔怯怯私语。探春更是一惊:天哪!那竟然是大理寺侍卿卫若兰!青年才俊,世家公子,朝廷大员吏部侍郎的儿子卫若兰,北静郡王手下赫赫有名的干将!忠靖侯史鼎费尽心机给侄女儿攀上的夫家!不成想,这般高攀之后的人家,竟然仅仅是林黛玉府上的奴仆!
人若是动了歪心思,往往是钻入一个牛角尖再也出不来的。探春此时,完全不记得林黛玉毕竟是皇室亲封的公主,心心念念只为自家姐妹鸣不平!同样都是老太太的孙辈,为何如此天地悬殊?
“勿动妄念!”黛玉冷眼旁观,轻轻一句,将探春惊醒。
“林姐姐……”探春惊慌失措的跪在地上,头上繁琐的世家小姐的发髻高高耸立,随着人身的颤栗晃晃悠悠的十分可怜。
这般惊慌,必定是心中有鬼的。黛玉气苦的摇摇头,苦笑道:“罢了,接着赏花喝酒,静待明日二姐姐四妹妹也来相聚!”
——
“老太太,探丫头去中用么?”王夫人讪笑着捧上一杯茶,规规矩矩的在旁边站好了。
“不中用又如何?凤丫头的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坐了胎,万万不能辛苦了她的。”老太太轻轻呷一口茶,若有所思的看着王夫人。细细的琢磨了自己这儿媳妇的神情,她是如何做到这般呆板的什么也瞧不见的呢。一无所获,便又叹气道:“玉儿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不论探丫头稳当不稳当,她这差事儿是不可能办好的。只求玉儿能留她在公主府上,日后增加些身价也就算了!”
王夫人讷讷的点头,便见玉钏儿嘻嘻笑着进来,悄悄耳语了几句。罢了,王夫人才笑道:“老太太真是如来佛祖呢,这般的料事如神。”
“怎么,可是玉儿派了人来?”老太太轻轻握依我鸳鸯的小手,鸳鸯便乖巧的放下胳膊,捏起了肩膀。这默契这享受,绝不是十天半月的工夫。
“是呀,前面有大理寺侍卿卫大人来访,说是代掌公主府的防卫。告诉老爷要咱们明儿个把二姑娘四姑娘一道儿送去做伴呢!”王夫人眉开眼笑,巴不得这些姑娘们都离了自己的眼前才好呢。只一双眸子全是笑意,却看不出她的心思。
“这下子,你只管叫老二领着琏儿好好的建园子,玉儿想必是允了的。她如今吃的宫中的用的宫中的,俸禄又多身份又尊,只要咱们好好儿的,便是好的。”老太太舒适的闭上眼睛,长吁了口气,呵呵笑道:“对了,明儿也叫宝玉陪着她姐妹俩过去。”
这,王夫人却是不愿意的。倘若将来有个公主娶在家里,任凭她是婆婆好不好,也没那胆子动用公主的嫁妆。叫她熬了几十年才熬成的婆婆,如何忍受儿媳妇的颐指气使。想想,脸儿却绿了。忙不迭的笑话岔开,却是胡乱猜测着宝钗如今的情形。玻璃掀开帘笼,便见薛王氏笑吟吟的款步进来。甚好,这样时候竟然只有王夫人一个在跟前服侍,不见那个小门小户出身没有修养的邢夫人。白里透红的脸色因为走的急了些,些微冒着汗。进了屋,便赶上一步笑道:“老太太安好啊,可歇过了中觉?”
少不得又是一场虚以委蛇,老太太给薛王氏逗的心痒痒。便欲派人唤来邢夫人凑成一桌摸骨牌,薛王氏和邢夫人不大不小却算得是天生的冤家。若不是亲戚里道,指不定能闹出什么笑话。她两个相见,妹妹的说不了三句话,便各自自觉的偃旗息鼓。如今,紧赶着邢夫人还没到,笑眯呼呼的求道:“老太太最是疼我们小辈的了,求老太太帮着打探打探钗儿在宫里的形势吧!”
除却当日给皇上亲封了丹美人,一时在王公贵族里流传了着江南第一美人才貌俱佳的风流佳话,此后却再没有宝钗的任何消息。她是得宠不得宠,过得好不好,外面竟然丝毫不得消息。这些日子,便是凤藻宫贵妃娘娘的消息都少之又少,当真让人忧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当真是为难了你!”事不关己般,老太太笑的云淡风轻。满是同情道:“别说是你,便是从前咱们娘娘初到太子府那会儿,那时候还是能去太子府探望,就这你姐姐也是整日里以泪洗面。如今,宝丫头说个进去了,便是音讯全无……”
“妹妹只管放心,贵妃娘娘是在宫中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不是说钗儿就住在凤藻宫的偏殿么,自然不会吃亏的。”王夫人也是相劝,只是这相劝却有这杀人于无形的力量。她姊妹两个从前说好的将二宝配成鸾凤,如今那宝钗却入了深宫,亏得宝玉还死命的给宝钗抗下盗取绛珠的罪名。想想这些,她亦是有恨的,恨她这妹妹竟然辜负自己的期许。
薛王氏埋首垂泪,惹得老太太和她姐姐亦是一阵凄然。后宫中佳丽三千美人如云,哪个不是争着抢着的要得到皇上的宠爱,鬼才会相信元春能够帮着姨表的妹妹获取皇帝的欢心。说什么宝钗艳冠群芳貌比杨妃,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是容易招人妒忌,正是那强打出头鸟儿。人说三个女儿一台戏,这婆媳姊妹的说个半日,也只说得老太太勉为其难的答应了想办法,却说得十分没有把握。,王夫人已然恢复了榆木疙瘩的模样儿。
邢夫人携了养胎的熙凤一同过来,嘻嘻哈哈的甚是喜乐。王夫人见状便使人悄悄唤了李纨来,比谁有孙子的话,那个寡居的李纨却是最争面子的!只是,老太太何尝将她们的眉来眼去放在心上,手上的牌在熙凤的帮衬下照样儿出的顺,心中的怀疑渐渐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