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本是不想让林丫头在皇后安葬前离开的!既然林丫头知道了,就速速回去吧!”皇上的声音中带了怒意,转而向太子道:“国宝,陪你长乐妹妹一同去给皇祖母请安去!”
黛玉哪里还顾得到长乐宫请安,好说歹说的求着皇上立时安排了回贾府,当日午后便坐船南下,直奔姑苏了。
这一程虽是走的匆忙蹊跷,荣国府里老太太太太们的倒也不曾多问,只劝她事情没闹清楚之前,不必忧伤。仍旧是贾琏送行,一路之上倒也顺风顺水。
贾琏知道黛玉心焦,催促船夫们在整整一月之后的傍晚抵达姑苏。曾读诗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如今正是深切的感受到了。伫立舟头遥望家乡,看姑苏炎夏,碧波茫茫,小桥流水掩着青砖绿瓦的人家,心底酸涩难言。
记忆里的青翠宅院,门前繁花几树鸟鸣啾啾,穿越了千山万水之后仿佛眨眼便要到来!
林升迎出来,满脸凄楚“小姐,您可回来了!”
黛玉不觉心中一痛,瘦削的躯体依靠在紫鹃身上。清澈的眸子上氤氲了晶亮的泪珠,颤声问道:“林大叔,我父亲呢?我要见父亲!”
“小姐,请先回家歇着吧!”林升躬身做了请的手势,指路到黛玉的小院,浓重的男子之音带了许多伤感,“小姐,老爷没想到小姐这么慌忙的赶来,方才已经吃过药歇下了!”
懂事的点点头,寒暄几句罢了,嘱咐了好生招待随行的众人。送走林升,也不用雪雁袭人服侍,只叫了两个家中的小丫头服侍着自去后面的温泉中洗了澡。末了,又安排众人用了晚膳,情不自禁的携了琴去往清荷小筑。
清荷小筑,一别几载仍是旧时模样。当中坐了,遣散丫鬟们,仰视苍穹中繁星点点,明月如镜,抬手划过琴弦。如此清水伊人,当真是美若仙境!
清冷的月光下,瘦削的身影独坐亭中。夜晚的凉风吹过,裙裾偏偏,洒落一身的花瓣,宛然似仙子临尘。池中碧波微恙,人影映在水中,恍若易碎却珍贵的琉璃,令人担心是否轻轻的磕碰就会破碎。
几无可闻的抽泣之音,令听者也是心碎。寒鸦不知何处飞来,又扑棱棱的飞起,再不忍去听。
从前说过清荷小筑乃是水榭,隔过水面便是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掩映下是矮小的院墙。姑苏素来是平安之乡,百姓安康生活富足而明风淳朴,自然是不怎地防备梁上君子的。
只是,今日这对岸却着实来了不速之客。说来还不是一人,但听得爽利的女子之音鄙夷道:“哥,你发什么愣?”
说话间,细碎的动静惹的林间竹叶婆娑。黛玉猛然一惊,莫非竹林里有人?疑惑的抬起头来,好看的黛眉颦蹙,俏丽的容颜犹带泪痕,再添三分探寻,明眸善睐仿若能洞穿人心。
不见身边的人回话,女子捉住男子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哥,你是认识她还是看上了她?”
男子仿佛从恍惚中惊醒,压抑着小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她就是我说的那个臭丫头,净坏你妹妹好事的臭丫头!”女子附在男子耳边,声音却不大,然而语气中却含恨,目光冷冷的穿过丛林。
她们中原女子都是恪守闺阁利益的女孩儿,怎么会如你一般把情爱挂着嘴边,又怎么会不择手段的来坏你的事儿!何况这白衣女孩儿清丽绝俗,哪里能如妹妹素来说的那样不堪?
男子心中虽想却并不说出口,凛冽的看一眼渐渐不再警惕而是端坐在褥团上的女子。仍旧是凝眉垂泪,素手拨动琴弦,更有那一袭纯白色的孝衣,衬得人越是翩然似仙!琴音哀怨含愁,缠绵多情,叫人不忍细听。
暗暗赞叹:你这样惹人怜爱的女子,怎么那眉头就展不开呢?从前你不是这样子的……
以为男子是嫌自己说话的刻薄,女子柔声道:“哥,那个就是他喜欢的人!”
“你不会认错吧?婷儿,别忘了咱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非得要走到哪里都反复提醒哥哥你有心上了么!”男子收回神思,嘲讽的轻推女子,“我的傻妹妹,这是姑苏,北静郡王喜欢的人怎么会出现的这儿?”
“我不会认错的,一定是她!”女子笃信的咬牙切齿,“水溶的画上画的清清楚楚,分明就是江南的景致!再说了,这么清秀的姑娘,那脸庞眉眼那身条举止再不会有第二个的!”
冷哼一声,语气更加不屑道:“我说耶律婷,你还挺有眼光,也看得出来人家漂亮。不过,那明明是前些日子大秦皇后灵前的长乐无忧长公主!”
得意的白男子一眼,女子娇笑道:“若她真是公主,那才更是水溶喜欢的贱人呢!一个北静郡王一个大长公主,果真的珠联璧合!”
“耶律婷,把你的嘴巴放干净些!女孩子家家的,作甚么张口闭口的贱人狐狸精的!人家女孩儿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呢,就给你按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男子气恼的给女子一拳,更是冷笑道:“什么珠联璧合,那北静郡王也只是一厢情愿!”
“你怎会这么了解是水溶一厢情愿的?”女孩儿欣喜的喊道:“明珠哥哥,你还是最疼我的对不对?”
男子冷冷道:“哼!你以为谁都可以像大姑姑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啊!然后成全那个耶律宛颐到秦国为非作歹!”
“什么为非作歹!小姑姑那是为了大辽的江山社稷,为了哥哥你将来的江山能够更加的幅员辽阔,拥有更多的子民!”女子圆圆的眼睛灼灼发光,神情里满是憧憬,“小姑姑也真是有些手段,不过是成亲当晚,便让那个金皇后一命呜呼了!”
“奸诈小人!”男子轻轻转身向矮墙走去,一面怒道:“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做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女子气恼的回身捉住男子手臂,吼道:“耶律明珠,你给我站住!”
一个不小心,二人双双摔倒!黛玉受惊的站起身来,自家庭院,不曾带人在身边。却不知那样沉重的咕咚之声,会是什么东西!难道,是那两个笨贼人?
琴声骤停,一时之间,两下里都是寂然无声。月光更是清冷,映在池水中影影绰绰的十分凄清。
“方才明明有个女子之音娇呼耶律明珠的!耶律明珠,这名字耳熟的很!”好笑的轻叹一声。晓得那人并没有走,黛玉俏盈盈的站起朗声道:“竹林里的姐姐,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出来吧!”
耶律明珠与耶律婷兄妹闻言,相视苦笑。原来,这耶律兄妹是送小姑姑耶律宛颐即当今圣上的婉仪贵妃娘娘大婚而来。返程路上,悄然南下,竟是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姑苏。此时两人闹起脾气,谁想孤身一人在此的黛玉竟然敢出言请他们出去!
月光下,看清那人的容貌,黛玉不禁一阵心惊。果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最后一次见面还说的后会无期,不想今日又是如此情形了!只是,人生无常,终究不知他的底细,还是装作不认识吧!
那男子嘻嘻讪笑道:“实在对不起,打扰了姑娘的雅兴!”
“对不起又有何用?”黛玉清亮的眸子瞟过男子,不觉记起从前所说的“不知是沧海明珠还是沧海一粟”的话,如今果然的竟是叫做耶律明珠。这一回忆,牵动旧时情谊不觉声音软了下来,“两位,总不会告诉我你们是无意路过的吧?”
“这位仙子妹妹,我叫耶律婷,我原本只是和哥哥一同来江南游玩儿的。”那女子身材高大,一身深绿色的男装倒也英气逼人。瞧着黛玉吴侬软语般的说话行事果然如长的那般的柔弱,不免起了欺瞒之意。抬头看着黛玉轻笑道:“好妹妹,我哥哥仗着三脚猫的工夫爬墙弄的腿受了伤。我们这深更半夜也赶不得路,妹妹可否允许我们借宿一晚?”
听闻这耶律婷的话,黛玉不禁窃笑,果然是耶律兄的作为呢!因淡淡笑道:“姐姐客气了,我们这宅子上别的没有,多的倒是闲房子!”
说着,盈盈一笑,伸手请耶律兄妹随自己来。听着耶律婷的罗嗦与耶律明珠装跛的踢踏声,渐渐笑的开心。
行至前院,恰遇林升查夜,惊讶的看着黛玉身后的两人。张口结舌道:“小姐,这两位是……”
“这位老爷,我哥哥他……”耶律婷抢先便要说话,却给耶律明珠轻轻一把拉开。蠢妹妹,竟不知中原的女子该是谨守礼教的么,如何能深更半夜的外出,更无论和男子说话!
款步珊珊,黛玉上前行个礼,眼神已经诉尽一切。伸手牵过耶律婷,浅浅一笑:“林叔叔,这是黛玉的两个知己之交,请叔叔安排了耶律公子歇息!”
“是,小姐放心!”林升恭敬的行个礼,俯身道:“耶律公子,请!”
耶律明珠此时乃是一身黑色的长衫,关切的目光始终避过众人追随着黛玉。以黛玉之灵敏,早已察觉,不觉暗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何以这样时候潜入林府?倒是把他与那女子分开的好,两下里各自问话,倒也便宜婷空穿了男装,到底遮掩不住女儿的本来面貌。站在当下比黛玉高出一头,却仍是心里惴惴的。看着林升带着耶律明珠走远了,才讪讪的看着黛玉道:“妹妹,我累了,你带我歇着吧!”
“妹妹正有此意!”黛玉伸出素手,微微向耶律婷招摇。如此以来,倒是让那自恃甚高的耶律婷心中吃不准,讷讷的牵住。
月光普洒,夏夜的风也蛮是凉爽。吹起黛玉飘渺的衣裙,穿行花丛之中,翩然若花中仙子。清辉下的影子也甚是婀娜,笑容璀璨,满是天真的问道:“耶律姐姐,你为何不问问妹妹的名字呢?姐姐也不害怕妹妹害了姐姐?”
语罢,再看耶律婷竟然是脸色惨白。
心中不觉害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自是不怕,可是如今毕竟是落在人家的手中。尤其是,这个女子如此幼小却可以俘获堂堂北静郡王水溶的心,怕是根本不似看上去的这般柔弱,暗怪自己太多轻敌!
怯怯的笑笑,满是讨好的乖巧,“我知道这是巡盐御史林大人的宅子,妹妹定然是这府上的小姐了?”
黛玉轻轻颔首而笑,看着耶律婷恍惚的眼神道:“耶律姐姐,不知两位为何深夜来我家?”
讪讪的别过头去,“我和哥哥出来游玩儿,得罪了人,这才躲到了巡盐御史的府上寻求庇护……”
黛玉会意的牵起耶律婷的手,咯咯笑道:“妹妹就说么!只是不曾想到姑苏也会有人追捕两位的,看来州府的治理还是欠了火候儿呢!”
耶律婷忙点头不止,不假思索道:“是啊,中原的强盗土匪真是多呢。这才出来几日……”说着,还是一副惶惶的样子,仿佛真是受了惊吓。
“中原的强盗土匪多?”黛玉不觉哑然失笑,这耶律婷怕是个单纯天真的丫头吧?耶律一姓乃是大辽的皇族,这是册封耶律宛颐做贵妃之时她听皇后说的。不想,如今竟然遇到了一对耶律家的兄妹!
“让耶律姐姐受惊了!”说话间竟是已然到了一溜整整齐齐的房子前。自有守夜的婆子丫鬟来服侍。黛玉浅浅一笑,“苏嬷嬷,耶律小姐就交给您了,明儿早上我再来看她!”
那婆子自然答应着,耶律婷又慌忙来谢黛玉。末了,挽着黛玉叹道:“妹妹,你这样好的女孩儿,在我们家乡一定有许多的男子追求的!”
黛玉不禁脸一红,“呸”了一口,“天色已晚,姐姐歇着吧!”
瞧着黛玉袅娜的背影,耶律婷悠然推开门进去不提。这里黛玉踽踽独行,时而抬眸望天,百思不得其解。那耶律兄妹为何特地跑到她家里来,又为何不是悄悄离去,乖乖的随自己安排?其中颇多蹊跷,他却不知是那耶律婷早将她当做情敌,而那耶律明珠更是存了一段心事。
“姑娘,您可真是疯了么?怎么可以留身怀武艺的外人在家!”雪雁见黛玉得了空,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
黛玉扶住雪雁的手,轻笑道:“好雪雁,倒是叫你受惊了!只不过,你手里的那些个暗卫也长久没有事儿做了,姑娘我这是出个难题考考他们!”
“小姐,你?”雪雁狐疑的打量起黛玉来。长久以来,怕黛玉责怪自己多此一举抑或私自接受北静郡王的馈赠,她是从不曾将这事儿告诉小姐的。
轻摔绣帕打在雪雁眼前,黛玉嗔道:“做什么这么没规矩的看我!”
“小姐,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雪雁回过神儿来,终于找到魂儿一般开心道。
“雪雁……”愧疚的看着雪雁,“这两年叫你倍受冷落,实在是苦了你了!其实,我也是近来才察觉出来的。若不是进宫那段日子,不见宝玉又没有绛珠在身边,也不会忽然就清明了许多!”
“小姐……”雪雁不禁喜极而泣,抹泪说道:“小姐你不知道宝玉房里的李嬷嬷他们时不时的欺负王嬷嬷,就是那赵姨娘都找王嬷嬷的事儿……”
“赵姨娘?探春妹妹的母亲?”黛玉虽是问话,心里却是清楚的。那赵姨娘可是母亲从前的贴身丫头,如今在那王夫人面前老老实实的,却竟然暗地里还这般的狗仗人势!忒也无知,真真是个蠢妇!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只是,这两年虚度,不曾查探母亲的死因,实在是做女儿的不孝!”黛玉走到花树下,满面泪光。徐徐采撷枝头的繁华,从袖中取出日常用的娟帕包好了,蹲下去便埋入土中。
雪雁便用素手扒拉着泥土,翻出一股清香。咯咯笑道:“小姐,明日老爷就回来了,你们父女相见那该多好!”
雪雁说“明日老爷就回来了”,这话何意?林升不是说父亲已经吃过药睡下了么,黛玉焦急的捉住雪雁的手,“雪雁,你竟和林叔叔一起瞒着我多少事儿?”
狡黠的眨眨眼,小嘴一撅,“小姐放心,老爷在外面办事,知道小姐回来定然马上回家的。只是小姐冷落了雪雁那么久,雪雁不过小小的瞒个消息有什么不妥?何况,瞒也不曾瞒住!”
轻轻踮脚兰指点上雪雁的额头,笑若一汪清泉,“你这雪雁,还不服侍小姐回房歇息?这样没规没矩的哄着我玩儿,看父亲回来不训斥你!”
莞尔一笑,主婢两个尽释前嫌。微风吹散枝头花落,空中飘洒纷纷扬扬。江南精致,到底是亲切的。扑面的风,均是温和仿若母亲的轻轻呵气。仰望清冷的月光,也似乎生出无限不舍的情意来。
“夜深人静,木姑娘当真的有闲情逸致呢!”一声清朗的男子之音在身后炸响,惊得黛玉与雪雁猛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