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果街的灯火在晚风中摇曳,李广财喊道,开饭啦。苏小雨像鱼一样从小阁楼娓娓地游了下来。苏小棋坐到饭桌边,拿筷子敲打着饭碗。她看了一眼饭桌上的鱼,煎鱼、蒸鱼、红烧鱼头、鱼尾汤。各种各样的鱼在餐桌上散发着菜市场下水道的气味,她诚恳地告诫李广财,下次煮鱼的时候,拜托多放点油,你以为我们全是猫啊。
苏影兰把从露台上收回来的粉红大毛巾甩了甩,脸色难看得像死鱼。这些鱼是她卖不完带回来的,除了全家齐心协力把它们吃掉,再没有别的解救。苏影兰盯着饭桌说,怎么一点儿绿色的都没有。李广财解释道,今天的青菜涨了一毛,我没买,吃咸菜吧,少了点绿色,也是菜。
苏小棋捧着饭碗怀念“狗记”的牛腩面和鲜虾馄饨。苏小雨挟了箸咸菜,香得什么似的。她看了苏影兰一眼,怯怯地说,妈,我想买台电脑。苏影兰正使劲地吮一块鱼头,苏小雨的话把她弄得好一阵着急,不知道将嘴里酝酿良久的鱼骨头吞进去还是吐出来好。得多少钱?苏影兰把鱼骨吐出来后问道。
标准的苏影兰式的问话,简单得有点愚蠢,却又直截了当。
这下可把苏小雨难倒了,她没想到她问得这样直截了当。本以为苏影兰会对电脑的用途、存在意义了解清楚,她把电脑对于她的学业和理想的重要性向她的母亲作一番必须详尽的叙述,再往下说就顺理成章了。但她什么也不问,只问多少钱。苏小雨为难地说,大概,八千元吧,听说六七千的也有,不过八千的好一点。
哗!李广财喊道,八千?得卖多少斤鱼?
苏小棋的牙齿突然痛了起来。
没想到苏影兰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说,买吧,要买就买好一点的。
是。苏小雨激动得双颊发红,双手因为颤抖,筷子不自觉地敲打着饭碗,发出一阵不规则的声响。苏影兰把那块吐出来的鱼骨重新放进嘴里。苏小雨却热烈地望着她的母亲,她吃鱼的动作是那样高贵,她的五官也还很好看,甚至连掺和在卷曲的黑发里面那几撮白发也显得时尚而富有个性。这时候的苏小雨几乎把她的母亲想象成一个女王,跟很多年前苏小棋对她母亲的职业的想象更夸张更不切实际。她的眼神充满了骄傲,就跟小黑狗看他父亲的眼神一模一样。
苏小棋难过地想,小黑狗的父亲到底还是个老板,可怜的苏影兰只是在菜市里卖鱼的小贩。更可怜的是苏小雨,她为了一台电脑竟然可以出卖自己的良知。
苏影兰把视线转到苏小棋的身上,她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就你那德性也找不到什么好工,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去卖鱼得了,苏影兰用筷子敲了敲苏小棋的饭碗,听见没有?苏小棋说,卖就卖,有什么了不起,你还巴不得把我也一起卖了呢。
晚饭在苏小雨的电脑问题得到完满解决的前提下草草收场。苏小棋躺在床上,感觉到她快乐的脚尖在头顶翩翩起舞。过了一会,苏影兰开了电视机,隔着单薄的木板屏障清楚地听见港产电视剧的傻冒对白,挟带着苏影兰快乐的傻笑,嘿嘿,嘿嘿。
家里只有一台十八寸乐华电视,两年前买的。李广财和苏影兰经过一番激烈争吵后,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中午将一只笨得像猪一样的纸箱鬼鬼祟祟地搬进京果街。他们都热情洋溢地冒了汗,仿佛经过一番精心的密谋似的,谁都不去跟这些汗计较,倒是显出少有的互助互利的合作精神。
这时候京果街的人们都在睡午觉,只有罗朝江像只警觉的猫,一下子就从那张靠背椅上跳出来喊道,咦,买电视了,哗哗,还是彩色的。
苏影兰买彩电的消息很快就通过罗朝江的嘴传进病人的嘴,再由这些咬着棉花充斥着酒精气味的嘴巴在京果街广泛传播。傍晚时分,苏小棋坐着小黑狗的自行车刚拐进京果街,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就把她从小黑狗的自行车上拽了下来。小红楼的楼顶上果然竖起像鱼骨一样的电视天线,正热烈地向她召唤。她把书包从肩膀上摘下来,用胳膊举到头顶呼呼地挥舞。
她一进家门就喊道,电视呢,电视呢。李广财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用锅铲指了指苏影兰那扇虚掩的房门。电视机放在苏影兰的床尾,她斜躺在床上正看得入迷。苏小棋说,为什么不放在客厅?客厅放不下,而且看电视还是躺着看舒服。那我还要不要看?也没人不让你看,不过如果你想看得像我一样舒服,就争气点,自己挣钱买。我靠!苏小棋说。
苏小雨的反应比苏小棋冷静多了,她走进来在苏影兰身边坐了一会就说,妈,我回去做功课,你慢慢看。
苏小棋想,苏小雨当然可以不看电视,因为她有电脑了,一台电脑的钱可以买五台十八寸的长虹!苏小棋拍了一下大腿,恍然大悟,苏小雨这一招实在是高。为了这台电脑,她给了自己两年时间去准备,也给了苏影兰足够的时间掩面思过。她不需要跟谁争吵,也不需要像苏小棋一样对着电视机跳起来,一切都是她一个人默默承担默默筹划。她无法想象这两年苏小雨是怎样过来的,也许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把楼顶的天线推得东倒西歪,因为苏影兰常在看电视的时候突然断了信号,屏幕上现出像鱼鳞片一样的雪花;也许她会一个人狠狠地咬着衣角,为了那台即将属于她的电脑在心底里快乐地呐喊。
归根到底,苏小雨达到了目的,两年算什么呢,比起经济建设、全民奔小康的伟大进程,比起香港回归的漫漫长途,两年实在不足挂齿。苏家的小红楼不是足足经历了十年才回到苏影兰的名下吗?
苏小雨抱着毛巾香皂和换洗的内衣裤轻快地从小阁楼跳下来,狭隘的木板小楼梯在她的脚尖下快乐地颤抖。卫生间很快就传出哗啦啦的水声,苏小棋在水的撩拨下下身一急,一股温暖的液体在她体内直往外涌。她翻身下床,卫生间门口挂着一块塑料帘子,充当门。帘子在灯影的照射下像电影银幕一样衬托出苏小雨的身体,水中的身体像一条久经饥渴的鱼。她双眼轻眯,嘴巴微张,双手随着水流漫过身体上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她的手停留在乳房上,那对生动的脂肪在银幕上高傲地翘起,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她抚摸着自己的双乳,像抚摸一对小动物一样充满爱心和怜悯。
苏小棋紧张地张开嘴,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她全身的细胞被撩拨到兴奋的顶点,然后尿也不急了,现在她只想洗澡,像苏小雨一样把自己剥光了投进水里。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部,她觉得那个地方像锅里的面疙瘩一样受热、升腾、膨胀,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发出一声叹息。
浴室里的水声如火如荼,苏小棋期待着那如火如荼的表演能更进一步。但是苏小雨的双手只是机械地在乳房上抚摸了几下,就草草收场,好像生怕有谁在偷看一样,赶紧用毛巾把身体包裹严实。苏小棋轻蔑地撇了撇嘴,这个自命不凡的中文系女生的创造力也不过如此,还想当作家呢。
苏小雨把身体包裹严实后,开始整理她的脸,她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相比她的身体,她似乎对自己的脸蛋更加在乎。她一遍一遍地用洗面奶清洗脸上的毛孔,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似乎对那张美得让苏小棋想自杀的脸仍然不满意,看样子她是要让苏小棋不得好死。苏小棋跺着发麻的双脚,那股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的液体又莫名其妙地冒了回来。她被体内的力量折磨着。她想喊苏小雨你好了没有。但没喊出口。她在暗地里跟她的姐姐较劲,她夹着双腿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想我就不喊,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她从客厅走到房间,从房间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露台……苏小棋突然停止了,她被露台上那个黑影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扯下脖子上的坠子攥在手里,很快她就发现,这是个男人的身影,从他站立的角度,正好透过不太严实的小窗看到浴室里的一切。她顿时怒火中烧,她没想到苏小雨的美丽已经成了黑暗中那些不明来历的男人的猎物,她放弃了钥匙,转身抽起屋里的一把靠背椅冲向露台,使劲往那个黑影身上一敲,紧接着听到惨叫一声,那个黑影从露台上坠楼,身体重重地抛在台阶的中部,然后滚落下去。
苏小雨闻声从浴室里跑出来,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苏小棋拍了拍手,骄傲地盯了苏小雨一眼,向浴室走去。
突然,楼下响起罗朝江的惊呼,小雨!小雨!快来人啊,你爸摔倒啦!
苏小棋愣了半天,她吓了一跳,扔下小雨向楼下冲去。姐妹俩赶到楼下的时候,李广财已经晕死过去,苏影兰抱着他哭成个泪人。
罗朝江说,奇了怪了,好好的怎么会从楼上摔下来,我看不行了,得赶紧送医院。
苏小棋狐疑地抬起头,看了看自家的露台,又看了看李广财身体坠下的地点,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她梦游似地只站着,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后京果街昏黄的灯光下,晃动着一些手忙脚乱的人影。李广财被抬上车,罗朝江拉着小雨的手一起跳进车里,走,我陪你一起去。
京果街很快就恢复了应有的平静,苏小棋看着救护车远去,张了张嘴,发出两声干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