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完成全部训练任务的第二天,胡汉民来了。胡汉民交代任务那一刻,知秋感到空气在快速凝固,挤得她几乎要窒息了。
胡汉民盯着知秋说:知秋同志,组织决定,你带着两名枪手,明日动身返回山东,刺杀清廷鹰犬叶登科。胡汉民语重心长地说,知秋同志,我知道,叶登科是你的二哥,但你不能因为亲情,而贻误了革命大任。
知秋的耳际像在刮台风,一片喧嚣。黎嫂无声地进来,为她带来了出行需要的一切:银钱、衣物、证件和武器弹药。知秋除了随身的勃朗宁手枪,还加装了一把毛瑟手枪。这种手枪射程远,威力大,装弹量也是勃朗宁的几倍,是杀手的首选武器。黎嫂做完准备工作,便退出去。屋子变得异常空旷,像诸城老家那一望无际的原野。风无阻无碍地吹进来,似乎洞穿了知秋的身体。她绝望地想,让我去杀我哥哥,我下得了手吗?
夜深人静,知秋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她想过了,二哥能对和尚下手,能对大哥登高下手,能对旺兴的众多同志下手,可见,二哥已经失去了人性。而自个儿作为革命党人,面对如此凶残的敌人,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能否大义灭亲,正是对一个革命者的严峻考验。知秋,你能经得住考验吗?面对亲情,你要退缩吗?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知秋开门一看,黎嫂披着一件衣服,正在门外望着她。知秋请黎嫂进来,泡了茶,然后坐在黎嫂对面,一言不发。黎嫂说,知秋,有压力了吧?知秋苦笑一下,似在自语,黎嫂,这种事,为什么派我去?黎嫂说,先前派去的三名暗杀团员,都失手了,山东省党部向总部求助,胡先生想到了你。知秋,我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对亲人下手,谁能不犹豫呢?知秋说,是啊。黎嫂放下茶杯,忽然强硬地说,可你别忘了,他不光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敌人。他杀死了你的未婚夫,杀死你的哥哥。你以为,和尚只是你的未婚夫吗?叶登高只是你的大哥吗?叶登高是同盟会诸城县党部书记长,和尚是诸城县党部委员,都是同盟组织的要人。现在,国恨家仇与你的亲情对垒,孰轻孰重,你应该清楚。知秋仍是沉默不语。黎嫂说,你考虑一下,明天早上给我回话。
黎嫂说完,起身走了。黎嫂没有关门,一阵清爽的夜风进来,让知秋心神一震。她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到了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面对选择,她已无权力选择,她有的,只是等待。
等待天亮,她将含泪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她要决定,到底要不要去杀一个叫叶登科的人,那个人,是她的敌人,也是她的哥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令知秋犹豫的理由,杀了叶登科,叶家就不再有男人。也就是说,叶家要绝后了。
这一夜,知秋不停地告诉自个儿,革命没有妇人之仁,革命就是彻底地割断私心私欲与私情,全身心地消除一切邪恶、黑暗与反动,让这个世界,变得没有阴影、不平与残暴。此去诸城,她并不是前去铲仇,而是消灭革命事业的敌人。这个敌人是她的亲哥哥,这个人,曾经杀害过众多革命同志,已然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知秋也知道,此去责任重大,不是对方死,就是她死。她死不足惜,如果连累同行的两位志士,她就是千古罪人。知秋不想骂名千古,她正在考虑的是,进入诸城之后,要用何种手段,方能置叶登科于死地。知秋的全身都在冒汗,手指不时地痉挛。黑暗中,她摸到了桌上的两支枪,天冷,枪身也冷,像两块冰,冰得知秋禁不住打起了冷战。她把枪身贴在脸上,惊异地发觉,枪身向她传递的决不仅仅是凉意,而是不可抑制的疼痛,她无意之中抹了一下脸,竟抹到了满手热泪。知秋想,哭吧,哭完了,就带上枪,领着战友,回老家,杀掉叶登科,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为同志报仇。
黎嫂端着早饭进来的时候,室内空空无人。黎嫂很快就发现,不但知秋不见了,另外两位同行的同志,也已人去屋空。黎嫂赶紧向胡汉民做了汇报。胡汉民望着窗外的天空,意味深长地说,天总会晴起来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下雨。
黎嫂似是而非,半晌无语。
井改子坐在迎春院北楼的小阁楼上,望着窗外的流云发呆。云有声,呜呜响,响声扑入耳鼓,撞击心弦,痛彻五脏六腑。井改子这些天一直都能听到云声,听多了,眼睛生疼,再听,就连胯骨也跟着疼起来。
世事多变,世事无情。这是井改子最近几个月常发的感慨。原本好好的,突然间,登高死了,太太死了,老爷死了,小姐知秋没了踪影,叶家的老宅子也卖了!如同秋风扫落叶,一眨眼,偌大的叶家,竟然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井改子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摇头叹息。命啊,这就是命,命中八尺,难求一丈。命不济,倒霉事儿都让她碰上了。
井改子其实能想通,一个迎春院里的窑姐儿,怎么就平白无故地从了良?怎么就能一帆风顺地当上大户人家的二奶奶?可老娘就是当了,就是从了良,就是风风光光地潇洒了这么一回,谁有意见都没辄,谁不服,谁就撒泡尿气死,这年头,气死人可不用偿命。曾经拥有过这种荣耀,井改子知足了。人必须学会知足,知足常乐,这是古理儿。知足了,以后的路就顺了,直了,通了。
井改子一直不相信自个儿能顺利完成从婊子到少奶奶的过渡。自从认识了登科,她就觉得不真实,走进叶家,这种虚幻感更加强烈。后来,事情一步一步地往凋敝处发展,井改子反而坦然了。顺了显然不对,而波折了、倒霉了、坎坷了、失败了……反正这些背运的营生出现,那就对了。井改子似乎看到了自个儿身上正在形成一个刺青,不用认也知道,那是一个大大的霉字!倒霉、发霉、霉变、霉运!总之,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霉,她就要遇到什么。霉得冒烟,霉得起火,霉得流水,霉得发臭,霉得不能再霉!跟着登科到叶家走了一回,特别是认识了大伯登高之后,井改子也算长了见识。她学会了总结经验。闲来无事,她把自个儿从头到尾地捋了一遍,井改子得出了结论,一个字,贪。贪财,做了窑姐儿,贪利,做了叶家的少奶奶,命薄,最终落得个两手空空,十几年卖身的家底,也落到薄情寡义的登科手中,一去不回。这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是养个孩子被猫叼走——白他娘的费劲了!
然而井改子毕竟见过世面,倒霉不可能把她完全击垮,充其量让她萎靡几天,过了这个节气,她就脱胎换骨一般,重新过上了滋润的小日子,活像个没事儿人。知秋卖了叶家大院,新生住不下去了,她便回到诸城,她相信,只要下足了工夫,登科还会接纳她。从前那些销魂的夜晚,她忘不掉,她相信登科也不会忘。女人拴住男人的手法,无非是管住他的嘴,收住他的心。而收心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无限迷恋女人的肉体。这一点,井改子百试不爽。看看当年她那份丰厚的家当,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井改子用心打扮一番,到县城后街的那处小院去找登科。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叶家二老点头认同的少奶奶,登科即使嫌弃,也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愿。井改子想,不在新生过日子,回到诸城也不错。说实在的,她还真不愿意生活在乡下,尽管那里要有什么有什么。毕竟是城里人,她更喜欢城里的一切——宽宽的大街、幽静的小巷、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热闹非凡的集市和花花绿绿的各色物品……
看到后街的小院,井改子觉得很满意。院门新刷了桐油,显得很整齐,很干净,也很威严。只是门口的石板地面稍嫌不平,井改子想,等天稍暖和些,她要叫迎春院对面的张瓦匠把地面弄平。门前的路一定要平坦,一出门就坎坷,那不吉利。这么想着,井改子笑呵呵地上前敲门。
可是,院内一片沉寂,并无回声。井改子狐疑地转了个身,喃喃自语,不在?不在就不在吧,晚上再来,反正登科总要回来睡觉。井改子这么想着,沿着来路回去。一边走一边盘算,张瓦匠一天最少也要七分银子,一路做下来,三两银子足够了。
正算得仔细,井改子一抬头,顿时睁大了眼睛——对面街口走来的人,正是登科。登科怀中还搂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井改子不认识,只看一眼,对方的美貌就让井改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井改子暗叹,女人堆里真有这种尤物,绝对算得上闭月羞花。登科拥着这种货色,哪还有老娘吃饭的地方?井改子决定,先礼后兵,以求主动。井改子对那个女人笑笑,客气地说,谢谢你送我男人回来。登科满嘴酒气地说,改子,你说什么呢,谁是你男人?井改子说,登科,爹娘早就有话,让咱俩择日成亲,你要反悔吗?登科瞪着血红的眼睛说,胡说,既然是父母之命,想必有媒妁之言了,媒人在哪里?证婚人又在哪里?井改子顿时有些心虚,叶家二老话虽这样说了,毕竟没有请媒妁,所以,这事儿还真的拿不出凭证。可井改子并不服输,她急火火地叫,叶家二老在天之灵就是明证,还有天地可鉴。登科哈哈大笑,搂着那个女人在原地转了个圈圈儿,才说,井改子啊井改子,你真够蠢的,你以为哄住了我的父母,就算是哄住我了吗?去去去,别像只麻雀一样唧唧喳喳,你从今往后,该干吗干吗,别烦我,行不?井改子强硬地说,不。两位老人决定的事情,改子断无改变的道理。登科轻蔑地哼了一声,搂着那女人走进小院,井改子扑上去,迎接她的却是那两扇冰冷的院门。门上的门神龇牙咧嘴地瞪着井改子,仿佛她是即将进门的妖孽。井改子拼命拍打着院门,可是,除了手掌麻辣辣地疼痛,院子里没有任何声响。井改子大叫,叶登科,你混蛋!
从后街回来,井改子哭了很久才昏昏睡了。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到厨下弄了饭菜草草吃过,她搬了条凳子,坐在楼下的日阳里晒着。浅春的日头,已经有了热气,晒在身上,让人发怏,井改子迷迷瞪瞪地又想睡。半睡半醒之间,她偶尔往东街口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她的耳朵便嗡地一响,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天哪,那个素衣素裙的女子,不是知秋,却又是谁?知秋失踪有日,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没错,来人正是知秋。她走到井改子面前,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她。井改子拉着知秋进了自个儿的屋子,小声问,知秋,这一向你去了哪儿?走也不和二嫂说一声?不知道二嫂都快急死了吗?知秋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急火火地说,快弄饭给我吃,饿死了。
井改子赶紧去对面的饭馆给知秋叫了两菜一汤,外加一盆馒头。路过王记狗肉馆,又让伙计端着一大盆热腾腾的狗肉汤,一起送上楼。知秋吃饭时,井改子坐在对面,仔细地端详着这个久别重逢的小姑子。
知秋瘦了,黑了,言行举止像换了一个人,显得精干练达。特别是那双眼睛,像烧着火,淌着水,清亮得让人眼馋。知秋吃饭也一扫先前的挑剔,三下五除二,把端上来的饭菜吃得精光。抹抹嘴,冲井改子笑一笑,客气地问,你还好吧?井改子看着知秋,同样不回答问题,却提出问题。井改子说,知秋,你到底去哪儿了?害得我一通好找。你没信儿,我可担心呢。知秋说,没事儿,心里烦闷,出去走走。井改子说,可恶的东西,你一个姑娘家,乱跑什么?你不比我,出一点儿闪失,你二哥不得恨死我?知秋听到二哥,才抬起眼皮问,二哥还找你吗?井改子说,他才不找我呢,要不我还用回这儿来吗?你瞧,二嫂现在重操旧业,干上老本行了。知秋四下里看了看,叹口气说,我就知道,你和我二哥,根本不是一路人,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才找鳖亲家。他现在做官了,怎么可能要你?井改子叹息一声,自语道,谁说不是呢?我当时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不过,知秋的到来,井改子还是十分欣慰。知秋毕竟是叶家的人,虽然登科暂时不要她,但藕断了丝还连着。也许有一天,登科念及旧情,还会把她重新娶回去,即使不做老大,收为偏房,她也知足。
知秋每天也不知在忙什么,吃过了饭就没了踪影。井改子试着找过,可是知秋像冬日里的晨雾,消失得无声无息。到吃饭或者睡觉的时辰,知秋又准时回来。井改子有时会埋怨知秋,不希望知秋再一次失踪,她可怜巴巴地说,不管怎么说,咱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待在一起,比什么都强。知秋听了这话,会沉默好久,有时候,知秋还会掉几颗眼泪。不过,脆弱只在知秋脸上停留一刹,很快知秋就抹掉眼泪,变得沉默而冷静,像换了一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知秋一天到晚不见人,回来也沉默寡言,吃过饭就睡到床上。夜里,知秋没有任何声响,翻身也悄无声息。井改子有时烦闷,会轻轻地问,知秋,睡了吗?知秋不知是睡熟了还是在装睡,同样一声不吭。井改子暗想,这个怪人,搞什么名堂嘛。
又过了几天,井改子帮知秋洗衣裳,那天不太冷,风也小,天上只有几片闲云,在远处若隐若现地飘荡。知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说,嫂子,你就准备这样活下去了吗?要不要换个活法?井改子便笑,她在笑知秋幼稚。井改子说,妹子,你觉得我这种人,还能怎么活?还不是混一天算一天,混到老了,就找个地方等死。知秋说,与其这样浑浑噩噩,不如做点实事。井改子盯着知秋,她知道,知秋一定有话要说。井改子表面并无波澜,轻声说,知秋,有话直说。知秋说,其实,我二哥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他除了害你,还是害你。这一点,你想过没有?井改子摇了摇头,看着知秋,又摇了摇头。知秋说,你看,他折腾光了你的存银,说娶你,没娶,却养下一个桂珠儿,官位上得到的钱,一个子儿也没交给你,都拿到田家庄存起来,再后来,干脆把你扔在新生不管,一点儿情义也见不到,不是吗?井改子苦笑着说,那怪谁?知秋反问,你说怪谁?不怪他难道怪你?井改子说,我琢磨着,就是怪我。你说,如果我不是婊子,而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像陈冰如那种身份,知书达理的,他还会嫌弃我吗?
知秋问,那你现在怎么办?井改子顿时红了眼圈儿说,我能怎么样?打不过骂不过,认了呗!知秋说,没想过反抗?井改子说,抗不过,不抗了,我能活一天,就活一天,哪天看看不行了,吞一个大烟泡儿,就去他娘的。知秋眨了眨眼睛说,二嫂,明天,我要搬出去住几天。井改子赶紧拉住知秋的手说,妹子,嫂子是不是慢待你了?知秋一笑说,想哪儿去了?我想回新生住一阵子,桂花和来宝还在那里,我想他们了。井改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叮嘱道,住够了就回来,嫂子在,这里就是你家,好不?知秋点点头,低声说,知道。
知秋本想转身收拾行李,井改子忽然盯着知秋问,知秋,跟嫂子说实话,是不是你们要对登科动手?知秋心里一惊,脸上却是一副无辜的表情。她拉住井改子说,二嫂,你说什么呢?井改子不管不顾地说,我知道,你二哥是革命党的死对头,可是,他还是我的男人,我不许任何人碰他一个指头,就算是你,我也会跟你拼命。
井改子到厨房忙活,知秋一个人傻傻地坐在房间里,显得心绪落寞。本来知秋想动员井改子一起除掉登科,如此看来,这个想法还不现实。知秋决定等等再说。她坚信,像登科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众叛亲离。一想到登科倒在自个儿枪下的瞬间,知秋的心一紧,手心儿里立时冒出一层冷汗。
卢大头走进宋记药铺时,掌柜宋学礼正在记账,见到卢大头,宋掌柜马上关了店门,把卢大头引进密室。宋掌柜倒了茶,情不自禁地说到了登高。宋掌柜说,可惜了登高,大才,令人扼腕呀。卢大头说,一个可以杀掉登高的朝廷,是没有理由存在的。宋掌柜说,青龙潭那边你联系得怎么样了?这几天,叶登科准备带人围剿你那帮兄弟,你正好顺便把兄弟们带出来。一旦举义,我这边也能策应你一下。卢大头说,我决定下个月初五,和我那帮兄弟一起,在诸城搞一次暴动。我向栾劲同志汇报过,他同意和我同时暴动,到日子,济南和诸城同时动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是我还没有搞到枪支,光靠大刀和长矛,杀伤力不够。宋掌柜说,我柜上还有几百块龙洋,如果需要,你全部拿走。听说济南有个黑市,可以搞到德国造的步枪。卢大头说,有了枪还是有问题。宋掌柜不解,有什么问题?卢大头说,枪和大刀区别太大,我那帮兄弟不会用啊。宋掌柜说,洋玩意儿难掌握,这的确是个问题。卢大头说,那就算了,反正清兵也大多用刀,真打起来,就看谁敢玩命了。宋掌柜说,对。卢大头说,其实,登高入狱不久,我就要求起义,上级认为时机不到,没有同意。宋掌柜说,登高也不同意起义,我进去探监时,他明确地表示,不能为了他个人,牺牲太多的同志。卢大头一时无语。
宋掌柜安排了一桌酒菜,与卢大头对酌。卢大头喝下几杯酒,扔下酒杯,久久地望着窗外的云天。卢大头没头没脑地说,兄弟一场,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了,我要为你报仇。宋掌柜没言语,他默默地为卢大头倒上酒,同样悲壮地说,对,要报仇。
离开宋记药铺,卢大头去了迎春院。站在对面的旗楼下,卢大头的表情在冬日映衬之下,像一尊塑像那般冷峻。卢大头喃喃自语,知秋,一叶知秋!
卢大头知道知秋早就回到了诸城,但上级严令,不许与知秋接触。他搞不清原因,只好默默地观察。他发现,知秋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那两个行踪诡秘的男人,不但都带着武器,还都有一身功夫。看来,知秋正在被上级保护,或者另有重要任务。卢大头暗想,要是知秋需要,拼上性命也要帮她一把。
迎春院的大门开着,一些油头粉面的男人不时进出,打情骂俏不绝于耳。想到当初自个儿也是这里的常客,卢大头不禁惭愧万分。卢大头环顾四周,还是惯常的风景,今天看上去,与往日已完全不同。一切都丑陋不堪,难以入目。正感慨间,忽然,卢大头看到知秋匆匆走出迎春院。这一次,那两个男人并没跟着。卢大头不自觉地跟着知秋,快步走向后街。知秋走得很快,时常警惕地回头观望。显然,她是怕有人跟踪。确信没有危险后,知秋拐进一条小巷。卢大头对这一带很熟,但他却想不出知秋的去向。出于好奇,也出于对知秋的爱护,卢大头悄悄地跟上去。知秋进了一座院落,卢大头从阴影里探出头,只看到院门上的铜环,在赤日下发出炫目的亮光。两扇朱漆小门,像一个谜,把卢大头挑逗得欲罢不能。卢大头正要靠近小院,忽听脑后风响,未及回头,已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卢大头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从昏迷中醒来,卢大头发现自个儿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上还盖着一条花被子。卢大头刚想起来,身边传来一声关照,不要起来,你要休息一下才行。卢大头听出是知秋,扭过头来问,知秋小姐,你这一向去哪儿了,让我好找。知秋心跳几下,脸就红了。知秋说,卢寨主,你找我有事?卢大头说,没事儿,就是想知道你在哪儿。知秋说,我去了南方。卢大头说,你一个人?知秋说,对,一个人。卢大头说,天哪,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知秋说,卢寨主,你觉得我有必要凡事都告诉你吗?卢大头顿时无语。沉默片刻,卢大头终于狠下心,试探着说,知秋小姐,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知秋说,你指哪方面?要说人品,你没得说,要说警惕性,你还差得远,你看,人家高英才那才叫警惕性强,转到你身后了,你还没听到,你到底练过功夫没有?卢大头笑了笑,谦和地说,我只注意你,谁想到你还会来这一手儿?知秋笑了笑,详细地询问了诸城各方面的情况,听说闫二辣等人一直没能入殓,遗体就那样裸露着,被野狗吃掉,知秋哭了。知秋埋怨说,你们在诸城的同志,就不能派人活动一下?官府又不是铁板一块。卢大头喑哑地说,赖谁?还不是你二哥干得好事儿?他派人日夜把守菜市口,就连知县陈世林,也进不了现场,我们当时正处在劣势,能奈何得了你二哥吗?知秋咬紧了牙,恨骂道,这个叶登科,真该死。
一抹日光悄悄地射到靠西的窗子上,薄薄的窗纸,在日光的照耀下,变得异常明亮。卢大头受到感染,终于说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知秋,卢大头说,我能拉着你的手吗?知秋一时没弄明白卢大头的意思,问道,你拉我的手干吗?你手凉吗?卢大头说,诗经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知秋明白了,她把脸藏在手心里,半天也没有动静。卢大头以为知秋是害羞,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他试探着,握住知秋的小手。知秋像碰到炭火一样缩回了手,抬起头,竟是满脸的泪水。卢大头惊异地问,知秋小姐,你怎么了?我让你伤心了吗?知秋摇了摇头,哭得更伤心了。卢大头着急地问,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嘛?知秋哽咽着说,我想起了和尚!
那一天,卢大头一直守着知秋。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卢大头却无从说起。不好说,那就不说。卢大头默默地陪着知秋吃饭、散步、闲聊,尽可能地体验着相厮相守的时光。卢大头有时会望着长天,或者望着身边的桌椅板凳,暗想,这一切也许是天意,暴动之日,也许就是他的决死之日,他将血染沙场,再也不能与知秋见面。但卢大头心中没有遗憾,他觉得够了,足够了。举义之前有知秋做伴,夫复何求?卢大头打定主意,不透露暴动的细节,他不想在知秋那颗饱受磨难的心上,再增添任何波澜。
重新操起了皮肉生意。本来井改子以为老主顾们都会想着她,岂料,挂牌好几天,居然没有主顾上门。井改子有些郁闷,倚着门框恨恨地想,都说婊子无情,难道男人也都是白眼狼吗?井改子不服气,男女之间有了肉体欢情,怎么可能相忘于江湖?她穿好衣裳,气呼呼地出了门。
井改子先去找了张屠户。还没进门,井改子就高声叫道,老张大哥,你在家吗?有日子没见,本姑娘想你了。张屠户闻言露头,脸色顿时大变。张屠户说,哎呀,井姑娘,你要买肉吗?你要哪块肉,我一会儿让伙计送去就是。井改子说,什么呀,我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张屠户连忙表示,不敢不敢,井姑娘,我一个卖肉的可承受不起姑娘的美意,要是没什么事,请姑娘移步,我还要做生意。井改子还想说什么,张屠户已经端着一个装猪血的陶盆,闪身走进了后院。两个伙计忙着解猪,头不抬眼不睁,就像面前没井改子这个人似的。井改子只好无趣地退出来,往赵掌柜的染房那边走。
两家店铺相隔不远,喘气的工夫,井改子就进了染房。赵掌柜看到井改子进门,转身就要溜。井改子眼尖,开口叫住了他。井改子说,怎么地老赵,你也不想搭理本姑娘吗?赵掌柜尴尬地笑笑,用嘴巴往里屋拱一拱,低声下气地说,请井姑娘低声,我屋里的(即老婆)在呢。井改子撇了撇嘴,体贴地压低了声音说,老赵,知道我回来,怎么不来迎春院找我呀?不会把老相好忘了吧?赵掌柜赶紧说,井姑娘,请嘴下开恩,我怎么是你的老相好啦?我没……井改子不满地瞪了赵掌柜一眼说,怎么,怕我讹上你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赵掌柜干笑着说,井姑娘,你随便坐,我有事,出去了。不等井改子开口,赵掌柜已经小跑着出了门。
井改子又去找专拉皮条的王六。王六一身黑皮,相貌奇丑,却有着一张千金不换的巧嘴儿,死人能说活,活人也能说死。先前在迎春院的时候,帮着井改子拉了很多生意,当然,王六自个儿也捞足了好处。井改子去见他,就是想请王六再帮帮忙,把从前的那些老主顾,一个个再拉回来。
井改子进门时,王六和他那个老婆正在吃饭。见到井改子,王六老婆就说,井姑娘,你走错门了吧?井改子听出话里有话,就问,六嫂何出此言?王六老婆站起来,挽住井改子,拼命往外拉。王六老婆说,井姑娘,叶大人有话,谁也不能和你有瓜葛,要是叶大人怪罪老六,他可吃罪不起。井改子去看王六,王六低着头,连个响屁也放不出来。井改子叹息一声,抬脚走了。
上级一直催促知秋动手除奸,可是知秋却迟迟不动。知秋再一次来到两个枪手藏身的朱记老店时,枪手高英才和陈继秀便提出了疑问。高英才是个五大三粗的山东汉子,见了知秋便嚷,知秋,是不是手软了?你如果于心不忍,我们上好了。陈继秀也说,是啊,革命党人也是人,念及手足,也是人之常情。知秋,我们已经认识叶登科了,让我们动手吧?知秋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两位不要误会。不是我心慈手软,也不是我立场不坚定,而是我还有事没办完,请容我一容,好吧?高英才说,莫非你还有另外的任务?知秋看了看高英才和陈继秀,心事重重地说,对,还有一件事没办,且等些时日,我争取早日办好,你们放心,对叶登科,我还是那句话,一定要铲除此人,决不姑息。
从那天起,知秋就搬离了迎春院,在诸城后街的一条巷子里隐居起来。这条巷子名叫尾巴胡同,曲曲折折,幽幽深深,住户大多是乡下进城的农民。平日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因为都是穷人,官府的公务人等一般不来,来了也待不久,稍驻即撤。这对知秋等人的隐蔽大有好处。知秋换上家常衣服,高英才和陈继秀也是农民打扮,有人雇用,他们也打打短工,挣了钱便买酒买肉,然后小饮几杯。
那些日子,知秋可谓度日如年。她清楚,她根本没有另外的使命,有的,只是私心。可是,这些事她说不出口,只能快马加鞭地实施着事先想好的策略。说起来可笑,连日来,知秋一直在寻找一个贫穷可靠的年轻女人,对钱有占有欲,不乏聪明与智慧,能独立做事,善解风情,能把一个男人勾到床上,并反复成事儿。
那一天,适逢庙会,城隍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知秋走进正门,穿过正殿,刚要给本地城隍上一炷香,忽然,一个头上缝着孝带的年轻女人,神色哀痛,毕恭毕敬地给城隍上了香,然后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知秋几乎要叫出声儿来了,这女人长着一张娇媚无比的瓜子脸,细眉,尖鼻,芳唇红润,两只眼睛像是涂了岫彩,亮晶晶地似要滴出水。个子高高的,走路俨然风摆嫩柳,要不是一身重孝,整个人都要扭起秧歌儿来了。知秋抢先一步,在下山的路上等着。
一个时辰之后,那女人孑然下山。知秋上前轻施一礼说,大姐,可愿与我一叙?那女人谨慎地看看知秋,指着头上的孝带说,姑娘,可知我是半命之人?只怕非礼。知秋说,不妨。那女人问,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千金?知秋故作平淡地说,说来惭愧,新生叶家。那女人一惊,看了看知秋说,我知道你们家,也知道你大哥叫叶登高,是留洋的高材生。知秋平静地问,敢问大姐高姓大名?那女人说,我叫姓兰,小名兰花儿,上个月,男人死了。
这一路,两个女人娓娓而谈,等下了山,已有莫逆之势了。知秋见路边有饭馆,便拉兰花儿进去,兰花儿像被马蜂叮了屁股般连叫不好。知秋忙问,怎么啦?兰花儿说,家婆很凶,不敢延误。知秋眼波一转,坚定地说,这么凶的婆婆,你干吗不走啊?兰花说,谁不想出苦海,只是婆婆要价太高,别人给不起钱。知秋说,我去看看。
兰花儿走进自家大门时,婆婆扑上来,举手就打。兰花儿不敢躲闪,只能低着头,让婆婆殴打。不过这一次,婆婆的手被人硬邦邦地架住,婆婆一迭声地问,谁呀谁呀?这是谁呀?兰花儿婆婆看看知秋的打扮,知道这人惹不起,赶紧瞪着兰花儿说,哟,出去一天,这是攀上哪路高枝儿啦?知秋高声说,今天,本小姐要买你的媳妇,你出个价。兰花儿婆婆装模作样地说,凭什么呀?高英才和陈继秀举着毛瑟手枪说,就凭这个。
高英才举手一枪,把街对面的一个饭幌子打下来,陈继秀也一枪打下了邻居的一个灯笼。知秋说,我告诉你,趁着我没改主意,赶紧出个价儿,否则我一个大子儿也不出。兰花儿婆婆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你们就出一百个龙洋。兰花儿说,娘,我一个贱人,哪值这么多银子,要我说,两个龙洋不少了。兰花儿婆婆瞪着眼睛说,滚一边儿去,两个龙洋?两个龙洋我宁肯把你剁了喂猪。高英才低吼一声,逼上前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兰花儿婆婆分辩说,买头猪还要三个龙洋呢,何况一个大活人。知秋拿出一个小布袋,往兰花儿婆婆面前一扔,冷冷地说,五十龙洋,应该够了,人归我了。
走出兰花儿婆婆家大门,兰花儿忽然犹疑着问,知秋妹子,你是女儿家,买我做什么?知秋定定地望着兰花儿说,兰花姐姐,你要帮我做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