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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麻风村比想象的要大,周遭的石墙阴森恐怖,空气中似乎都流动着一股血腥之气。村里哨岗林立,高屋顶上不时有潜伏哨若隐若现。登高暗想,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进来容易,出去难啊。登高想到了和尚,想到了卢大头,想到了失踪的知秋,莫非说他们都要在这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吗?

晌午时分,登高见到了登科。

登科的住处十分幽静,满地红柳树的阴影,更增添了院子里的煞气。院当中的圆石桌上,摆着玉石茶盘,几只水晶茶杯,折射着日光,显得格外晶莹。登高在石桌前坐下,像主人一样吩咐小捕快说,去,给我泡杯热茶来,我口渴了。小捕快看了看登科,似乎想求得登科的同意。登科瞪了小捕快一眼,骂道,快去,瞅什么呢?登科转过身,马上换上笑脸说,大哥,我们进屋谈。登高一笑,走进登科的房间。

登高的心情很不平静,他轻轻地推开窗户,看着这个院落。这里地势险要,守卫严密,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登高的鼻子忽然酸酸的,他一下子想到了和尚,半个月前,和尚就是在此结束了短暂的一生。登高抓住窗棂,用力地摇了几摇,铁窗那么冰冷,那么沉重,窗里窗外,俨然人间地狱。登高仿佛看到和尚一身血污,被牢牢地绑在十字木架上,正在接受严刑拷打。和尚的身上落下几块烧红的烙铁,嗞嗞地冒着油烟,和尚额角的青筋暴起老高,豆大的汗珠儿滚滚而下。可是和尚一声也不吭,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让打手们震惊……

登高还想到了卢大头。自从进入这个院落,登高一直寻找卢大头的下落。各种情况表明,卢大头肯定关押在这个院落内,看情形,应该在后院。登高想,以卢大头的武功,逃出麻风村应该不成问题。可是,登科不是饭桶,他会对症下药,会把卢大头彻底看死。登高望着后院思忖,如果能到后院走走就好了,即使给卢大头送去一根头发,也算尽了同志情谊。可惜,他是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没办法对付随处可见的守卫。

登高也想到了知秋,他从院落的安静程度上判断,知秋可能不在这里,以知秋的脾气,把她关在这里,一定会哇哇大叫。可是眼下,窗外很静,仿佛渺无人迹,沙漠般令人窒息,让人恐惧。

当然,登高也想到了自个儿。毕竟是虎狼窝,进来容易出去难。谁也不敢保证登科会不会再来一次大义灭亲,按道理讲,作为济南府尉衙门的下派官员,登科没有理由放过诸城县革命党的一号人物。尽管他们是亲兄弟,但也不排除亲兄弟明算账,公事公办的可能。好在登高已经准备好了,就算是步和尚后尘,死在这个院落里,他也没有遗憾。革命不是一天两天,革命者在奋斗中牺牲,也不是一个两个。

登科备好酒菜,亲切地说,大哥,来,吃饭。登高走到桌前,伸手抓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连连称赞说,好吃,好吃。登科说,好吃就多吃,我让他们炖了很多,想吃什么你就叫人拿,这里好歹也是兄弟我说了算。登高说,行,我知道了,来,喝一个。

小捕快端进来一盆炭火,屋子里立刻暖了。登科把酒壶放在火上煨着,又不停地给登高夹菜。登高说,行了行了,你以为我能吃多少呢?从小到大,都是你比我胃口好。特别是和尚死后,我更吃不下饭了,勉强吃一点儿,总是吐酸水儿。登科含混地举起杯子说,大哥,喝酒。

酒过三巡,登科说,大哥,你看兄弟我现在混得还行吗?登高认真地啃着鸡腿,幅度很大地点头说,混得不错,混得不错,从吃喝上看,你已经很有出息了。登科说,大哥过奖了,要是你也走正道,肯定比我混得更好,也许知府都做上了。登科又给登高倒上酒,自个儿也满上,兴致勃勃地说,大哥,进了官场我才知道,我这两下子不行,没学问,见了上司不知道说什么,动不动就憋住了,上司骂过我几次了,嫌我笨哩。登高笑着摇了摇头,不无深意地说,兄弟,说你笨,那是扯淡,要说你装傻,我相信。你若是笨人,那天下的聪明人不得羞死?说实话,我还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人呢。登科说,哪里,大哥,我也说实话,和尚的事,我处理得不好,一个好端端的人,让手底下的人活活打死了。大哥,我觉得我对不起知秋,更对不起你,毕竟和尚是你的兄弟,是知秋的心上人,我在想,如果见了知秋,真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呢。登高一愣,马上跟了一句说,知秋没来过?登科说,她怎么会来这里?她要是知道和尚死在这里,一定会恨我。咱这个妹妹你也知道,脾气大着呢。登高说,登科,这能怪妹妹吗?如果有人杀了你的老婆,你会不会恨他?你能心平气和地说,你受累了,你杀得好,我早就想杀她了,就是还没工夫?登科说,大哥,不说这些,来,喝一杯。登高说,让我说,我还没说完呢。登科说,你说你说,你把话说完,有什么话,你都说出来,我听着。登高说,登科,你现在应该知道了,你大哥我……登高喝一杯酒,吃一口炖牛肉,继续说,你大哥我是革命党,从政治角度说,我们是死对头,最次也算各为其主,是吧?登科也喝一杯酒,点着头说,是,说得没错。登高说,可是,各为其主就是我们自相残杀的理由吗?是不是?登科含混不清地说,不是。登高给登科倒上酒,说,喝了它。登科一仰脖子,把酒喝了。登高又说,登科,你为什么杀了和尚?和尚他不该死,他是革命党没错,可是,现在还不到最后关头,还没到你一定要抉择的时候,你杀和尚为什么?登科说,不是我杀的,是他们……登高大喝一声,打断了登科的狡辩。登高说,你住口!和尚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告诉你,叶登科,不要做千古罪人,你为虎作伥的结果是什么,你应该清楚。登科并不恼怒,笑呵呵地说,大哥,你别激动,什么叫为虎作伥?大清政府是虎,你那位孙大炮是什么?不也是虎吗?你敢保证孙大炮一定会赢天下?要是不赢你知道你是什么后果吗?登高望着登科,不禁一愣。登科说,你是灭门之罪,知道吗?登高说,你害怕了?你怕被你的主子灭门是吧?你怕跟着我们受连累,所以你就对和尚下毒手是吧?你还记得和尚对你有救命之恩吗?登科,做人不是这样做的,江湖术士还讲一个义字,你连江湖骗子也不如吗?登科说,和尚是诸城第二号革命党人,你让我怎么办?让我贪赃枉法吗?登高火了,猛地一拍桌子,大吼一声,屁法,整个大清政府都成了烂柿子,四处流脓了,你还和我讲什么贪赃枉法,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登科也梗起了脖子,不无恼怒地说,别人贪不贪占不占与我无关,我做人家的臣子,一定要遵纪守法。别说于我有一点儿恩情,就是亲爹老子,该杀我也照杀。登高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久久地盯着登科,良久,登高说,登科,咱不说和尚了,我问你一件事,你要有一说一,不能使诈。登科说,你问。登高说,卢大头在你手上,是不是?登科说,是,怎么了?登高说,我要见见他。登科说,行,只是工夫不能长。

登高爽快地答应了。

卢大头被关在后院的耳房里,这里十分偏僻,阴森森几乎没有阳光。小捕快打开门,放登高进去。屋子里光线晦暗,登高适应了好一阵儿才看到卢大头被绑在一根粗大的木桩上,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头长长地向前伸出,深深地低垂着。双脚分别锁在两个胳膊粗细的铁环上,脚踝已被铁镣磨出了血,斑斑点点的鲜血染红了鞋袜,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再看卢大头身上,衣裳被皮鞭撕成了条条,肩膀和前胸,有十几块烙铁烙过的痕迹。登高扑上去,一把抱住卢大头,大声叫道,卢大哥,你醒醒,你醒醒!卢大头呻吟了一声,半晌才睁开眼睛,迟疑地望着登高。好像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左右看看,艰难地说,登高,你怎么来了?莫非你也……登高说,没有,我不是……我是……登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身后的小捕快正紧张地盯着他,随时都有可能提出抗议或提醒。登高想了想,摸出几个龙洋,塞到小捕快手上说,兄弟,给个方便吧。小捕快说,这不好吧?万一……登高说,不管怎么说,登科都是我的兄弟,亲兄弟,你怕什么?小捕快想了想,转身出去了。登高说,卢大哥,你怎么进来的?卢大头说,登高,石埠子有个齐家饭庄,要是这次我死在这儿,你别忘了帮我把那个姓齐的饭庄掌柜干掉,是他告发了我,他娘的,十几年的朋友,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登高说,行,快说,你有什么要我帮的?卢大头说,帮我弄个铁家伙,能把绳子割断就行。登高四处找了一下,在窗台上找到一只旧饭碗。登高把碗砸碎,捡了一块锋利的瓷片塞到卢大头手中。卢大头说,登高,你能出得去吗?登高说,我是来与登科谈判的,料能出去。卢大头说,那我就不管你了,三日内,我们在旺兴见。

登高退出耳房,回到登科的住处。登科拉着登高又喝了几杯,趁着酒劲儿,登高说,兄弟,你能不能把卢大头放了?登科说,不能。登高说,要是卢大头可以出钱赎命,你开个价。登科说,我不要钱,我要前程。登高说,用你的标准,前程就是钱,钱就是前程,其实是一样的。登科说,不一样,抓获卢大头,我会升官,也会拿赏钱,可谓名利双收。更主要的,我会因此受到上司赏识,这就是我日后的晋身之阶。光拿你们一份钱,我失掉的是什么,你应该清楚。晋身之阶对一个官员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也应该清楚。登高说,如果革命党刻意报复,你恐怕小命不再,你还有什么晋身之阶?命是官之本,你清楚吧?登科说,不管你说什么,卢大头都不能放。登高说,那好,你备一辆车,送我出去,我有事。

登科放下酒杯,严肃地说,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出不去了。登高说,什么意思?你想就此抓我?登科说,哥,我不是抓你,我是保护你。登高说,明明是限制我的自由?还大言不惭地声称保护,有这样的保护吗?登科说,哥,现在到处都在抓革命党,麻风村是我的地盘,你不在这里待着,你去哪儿?因为你是我哥,我才帮你玩灯下黑,换了别人,我干吗?登高说,好好好,兄弟情深,好吧?不过,我真有事,你让我走吧。登科说,哥,我有言在先,出了麻风村,我就不再保护你的安全。登高说,可以。登科说,要不要再见见你的同志?登高惊诧地望着登科,半信半疑地问,你又抓了谁?登科拍拍手,几个捕快推进一个人来。登高一看,不禁失声叫道,六岁红,你怎么被抓了?

六岁红看了看登高,再看看登科和面前的酒席,脸色慢慢地冷下来。登高说,登科,你先回避一下,我和六岁红有话说。登科连连说好,轻松地走出去,并让门口的捕快离开。登科说,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事儿,滚远一点儿。

门外静下来了,登高上前解开六岁红身上的绳子,关切地说,不是让你藏起来了吗?怎么让他们发现了呢?六岁红活动一下手脚说,其实我们一直身处人家的监视中。你刚走,我就让人搜出来,绑到这里来了。登高说,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六岁红说,知道,什么都知道,开口就叫出我的名字了。

正说着,一个小捕快进来,用手一指六岁红说,你,出来。

六岁红走过影壁,穿过月亮门,进了另一个院子。这里与隔壁规格相似,只是更为清静。院子里看不到守卫,只有一条黑狗拴在一棵树下。院子里种着成排的枣树,入了冬,枣树都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显得有些狰狞。红砖铺就的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踩上去寂静无声。一道青砖砌的月亮门,把院子隔成两开。靠北的台阶之上,则是一栋飞檐斗拱的青砖房。雕花窗棂,贴着素白的窗纸。头一年正月贴上去的喜鹊登枝大红剪纸,依然鲜艳。

六岁红上了台阶,推门进去。室内摆设整洁,一股明显的脂粉气迎面扑来。六岁红轻咳一声,走到正屋的八仙桌前。里屋门开了,陈冰如走出来,望着六岁红笑了笑。

六岁红看了看陈冰如,几天不见,这女人瘦了,下巴尖得可以舂米,眼睛大得低头就能掉下来。脸色苍白,像是宣纸糊的,原来盈盈一握的蛮腰儿,现在更是细的可怜,来阵大风能把她刮到济南去。六岁红说,哟,这不是陈小姐吗?为谁憔悴得如此厉害啊?有回报吗?当心赔了夫人又折兵,那可不值当,别忘了你可是千金小姐,丢人丢大了,嫁不出去。陈冰如一笑,指了指红木凳子说,坐下讥讽,省些力气呢。六岁红也不客气,身子一扭,两腿就盘在了椅子上。六岁红说,请我来,有什么指教?说吧。陈冰如也坐到桌前,看着六岁红,由衷地说,真漂亮。六岁红笑了笑,不无调侃地说,陈小姐,我长得漂亮,可赶不上你干得漂亮。陈冰如说,六岁红,你别误会,我请你来……六岁红说,哟,我还没感觉到我是你请来的,有用绳子绑着请人的吗?陈冰如说,如果下人有不到之处,我替他们向你道歉。六岁红说,道歉就不必了,我想让你归还我的自由。陈冰如说,你看,来都来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聊聊呢?六岁红说,我对杀人没有兴趣,可能聊不到一起去吧?陈冰如说,话可别说得太满,杀别人你可能不感兴趣,要是杀登高,你不会无动于衷吧?六岁红一惊,失声问道,什么?要杀登高?陈冰如说,对呀,怎么?坐不住了?坐不住了你可以站起来,遇到这种事,任何人都会心慌的,我能理解。我也坐不住,毕竟登高曾是我的最爱,可是现在,我必须坐得住,原因你清楚,登高是乱党,犯这种罪是要灭族的。我一直觉得奇怪,你难道不知道革命的后果吗?你不想要你们郝家班了吗?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你父亲,你这是不孝啊。六岁红说,你时时刻刻想着你父亲,你很孝顺,是吗?六岁红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停了一会儿又说,也是,凡是给清廷做鹰犬的人,主子都会丢一根肉骨头,想必鹰犬的儿女也会有一口肉吃。怪不得你比别人长得好,原来从小是吃肉骨头长大的,与众不同呢。陈冰如又是一笑,和风细雨地说,好了,我们就不斗嘴了,我还没吃饭呢,一起吃吧,好不?六岁红说,好啊,正饿着呢,有什么好吃的,端上来吧。陈冰如拍拍手,丫环把几个食盒端上来,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六岁红一看,四个菜,一个素汤,还有米饭和馒头。六岁红也不客气,抓起馒头就咬,搛起肉片就往嘴里塞,那副吃相,堪比男人。六岁红吃得快饱了,忽然问,有酒吗?陈冰如说,有啊,来一点儿?六岁红说,无酒不成席,有就拿来嘛。陈冰如再次拍拍巴掌,让丫环上了酒。陈冰如把酒倒好,对六岁红说,来吧,我们干一个。六岁红不说话,端起杯子,把酒干了。陈冰如说,你这个人,挺性情的,可是你想过没有?没了生命,性情是什么?六岁红望着陈冰如,冷笑着说,没有性情,要生命干什么?陈冰如给六岁红倒上酒,然后抬头望着六岁红说,我想不通,你刚刚认识登高不到两个月,怎么可能变成了一个铁杆革命者?你是冲人还是冲着革命?我自从见了你就一直在想,登高和革命哪一个对你诱惑更大呢?六岁红把酒喝了,又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边吃边说,都大。见陈冰如正望着自个儿,六岁红又说,我这个人做事不会盲目,这一点,你要跟我学着点儿。六岁红也给陈冰如倒上酒,一拱下巴说,你把它喝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陈冰如一笑,真的把酒干了,然后把酒杯亮给六岁红看。陈冰如说,说吧。六岁红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爱登高?不等陈冰如回答,六岁红便替她做了回答。六岁红说,其实你没意识到,你不爱任何人,你只爱你自个儿。你爱你父亲的官职,爱你的千金小姐身份,爱你倾城倾国的美貌,仅此而已。陈冰如说,你说我没爱过别人?六岁红说,对。

两人随即陷入沉默。陈冰如觉得委屈,觉得不可思议。六岁红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不爱登高,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地帮他?怎么可能和他睡在一起?要知道,自己可是千金小姐,车还没做好,先把马套上了,这明显于理不合嘛。可是,平常听说这种事都会啐人,轮到自个儿,做起来却是心安理得,没觉得不好,也没觉得伤风败俗,一切都那么自然,犹如瓜熟蒂落,犹如水到渠成。事情做出来了,才知道冒天下之大不韪自有妙处。做梦也没想到,六岁红竟然横刀夺爱。明知道登高已经心上有人,还厚着脸皮往登高身上扑。

想到这儿,陈冰如心里充满了愤怒。仇恨像水浸河沙,迅速渗透到陈冰如的每一个毛孔。陈冰如的霸道性格又开始萌动了。她盯着六岁红,不无恶意地说,六岁红,人做任何事都有代价,你知道你跟我抢登高是什么后果吗?六岁红说,我首先声明,一,我没有和你抢登高;二,登高不是用来抢的;三,你有这种见不得光的想法,说明你完全没有自信,你是一个自卑的女人。别说登高看不上你,就连我一介女流,也同样看不上你。陈冰如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呼吸都不顺畅了。她盯着六岁红,颤抖着问,你敢这样损我?六岁红说,我这是损你吗?我说的是真话呀。六岁红给陈冰如倒上酒,口气轻松地说,陈小姐,你的性格和你大家闺秀的身份不太相符啊。你小肚鸡肠地联合登科杀了和尚,这事儿,旺兴的人都知道了,你知道人家都说你什么吗?陈冰如下意识地问,说我什么?六岁红故作高深地说,不告诉你。陈冰如略一思忖便冷笑道,说我什么都无所谓,我反正再也不去旺兴了,再说,登高现在和你好了,我无爱一身轻,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六岁红说,真的吗?那你把我放了,我还有戏要演呢。陈冰如说,放不放你,可不是我说了算。你呀,就在这儿待着吧。

陈冰如说这话时,心里有些得意。现在,她要剔除这个和她争宠的女人,让她从眼前消失,让她不得好死。

院子里有十几个守卫,陈冰如挑了四个相貌丑陋的年轻捕快,把他们带到后院。陈冰如在门前回过身来,冷峻地看了看他们。说,给你们一个好差事,你们要全力以赴,听到没有?一个尖嘴猴腮的捕快问,陈小姐,什么好事?有钱拿嘛?陈冰如说,比钱好。尖嘴捕快说,什么东西比钱还好?陈冰如说,漂亮女人,要不?尖嘴捕快说,在哪儿呢?陈冰如说,屋里,你们进去,随意糟蹋,记住,你们一定要让她备受屈辱,如果不能让我满意,我就砸了你们的饭碗。尖嘴捕快一听,拉开门就冲了进去。

六岁红正在喝茶,听到门响,以为是陈冰如。等抬起头来,却见四个丑陋的捕快不怀好意地站在面前。六岁红说,有什么事?尖嘴捕快说,我等奉命前来伺候姑娘,请吧。六岁红说,我不需要人伺候,你们请回吧。尖嘴捕快说,回?回哪儿?你今天不让我们尽了兴,我们就得回家。尖嘴捕快扑上去,一把抱住六岁红,回头冲另外三个捕快叫道,还不上来帮忙,把她扒了!几个捕快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撕扯着六岁红的衣裳。短短一瞬,六岁红便被剥得精光。

这工夫,陈冰如已经叫来了登高,她命人打开门,让登高隔着一道纱窗看着尖嘴等人在室内施暴。登高大吼,陈冰如,你还是人吗?陈冰如微微一笑说,这话不能问我,你要问问你自个儿,你还是不是人?登高说,陈冰如,我没想到,你居然蛇蝎心肠!陈冰如说,这能怪我吗?六岁红要不是水性杨花,怎么能横刀夺爱?捞过界就得付出代价,难道这不应该吗?登高声色俱厉地说,陈冰如,你马上住手……陈冰如一摊双手说,我又没做什么,住什么手?登高一指屋里说,你马上让他们住手。陈冰如说,这是县尉衙门在办案,我一个外人,怎么好干涉人家?

屋里,六岁红的惊叫声不断地传来。尖嘴捕快等人的哄笑声也越来越大。登高再一次往屋里扑,一边扑一边怒吼,住手,你们这帮畜生!登高叫了几声,终于把持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几近昏迷。

屋里忽然变了动静,几个捕快的惨叫,让陈冰如睁大了眼睛。她还未及反应,尖嘴捕快已经从窗口飞了出来。陈冰如一推身边一个高大的捕快,厉声骂道,死人啊,不能去看看吗?那捕快刚要拔刀,另外三个捕快也先后从窗口飞出来,摔在地上,发出一阵凄惨的嚎叫。陈冰如不顾丫环阻拦,疾步闯进屋里,奇怪的是,屋里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没有。陈冰如扑到窗前问道,六岁红呢?尖嘴捕快捂着下巴一指房后说,被人劫走了。陈冰如怒道,那还不快追?几个捕快傻站着,谁也不动。陈冰如说,快追呀!尖嘴捕快说,陈小姐,还是不要追了,那人的武功,我们哪里是对手,追了也是白追。陈冰如气愤地说,平时个个都是身怀绝技,怎么到了用武的时候,就熊了呢?尖嘴捕快说,没办法,人家是高手中的高手,我们只能认输。陈冰如一步跨进屋里,大叫一声,把叶登高给我带进来。

捕快们蜂拥而上,把登高拖进屋里,绑在一张椅子上。陈冰如挥了挥手,捕快们都退出去,尖嘴捕快乖巧地关上门。

屋子里静下来了,陈冰如隐约能听到自个儿的呼吸。陈冰如久久地盯着登高,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陈冰如想,这就是那个曾让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吗?瞧他的脸形长得多好,刀砍斧子剁般有棱有角,瞧他那两道眉毛,像两把大刀,横扫天庭,直入鬓间。再看他那两片嘴唇,像鸡血石雕的那样圆润饱满。陈冰如极力地回忆与登高厮守时的甜蜜,仔细搜寻着亲吻登高嘴唇时的美好感觉。越想,陈冰如越觉得自个儿吃亏,越想,陈冰如就越生气。登高啊登高,你为什么贵人不做做乞丐呢?你为什么扔下金碗去捡泥钵呢?你为什么要对一个戏子感兴趣,却冷落了最不该冷落的意中人呢?难道你没想过后果吗?你忘记了陈冰如是什么背景而六岁红又是什么背景吗?登高,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个十足的笨蛋啊。

现在,到了两个人算账的时候了,陈冰如想,我们要一笔一笔地算,算清楚,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在你身上所失去的东西,我都要让你加倍偿还。

陈冰如逐渐释怀了,她搓搓脸,换上一副笑容,轻轻地推推登高。一直双目紧闭的登高猛地睁开眼睛,怒视着陈冰如。登高说,陈冰如,你想干什么?陈冰如快意地拍拍登高的脸,细声细气地问,你说呢?登高说,陈冰如,你是一个明白人,不要做历史的罪人。陈冰如笑得更开心了,她用力拍拍登高的脸,更加温柔地说,登高,你把自个儿看得这么高吗?哟,杀了你,我就是历史的罪人了?那我要是放了你,我就是历史的功臣了?这个世界少了谁,日头就不出来了?月亮就不亮了?诸城百姓少了你,就不吃饭了?啧啧,你太自信了,你这种自信心,都让我有些吃惊了。我怎么早没发现你是这样一个人呢?

陈冰如围着登高转了几转,然后慢慢地坐在登高腿上。陈冰如说,登高少爷,要不要再陪陪我?平心而论,你床上还是有功夫的,让你这么死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登高瞪了陈冰如一眼,轻蔑地说,无耻,冰如,你太无耻了。知道什么是猪狗不如吗?你就是。陈冰如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笑声像室外的寒风一样,让登高全身发紧,登高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女人与先前那个温柔娴雅的陈冰如联系起来。

陈冰如仔细地端详着登高,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登高的脸膛。陈冰如的气息喷到登高的脸上,依稀存在着旧日的馨兰之气。登高闭了闭眼睛,对陈冰如说,冰如,杀了我吧。陈冰如用一根手指在登高面前晃了几晃,十分认真地说,不,我永远都不会杀了你。但你必须死。你比谁都清楚,你是诸城县第一号革命党,我不要你命,我爹不要你命,但朝廷会要你的命。你要记住,我和我爹都不是朝廷,我们只是朝廷的代理人而已。登高,我觉得你太不自量了,你为什么凭着高官厚禄不要,却选择了造反?我看了你们的造反,那其实不是造反,而是胡闹。你就没想想,你带着一伙农民,认几个字,唱几出戏,就能改变国家的命运?要是仅仅因为农民认字,农民唱戏,国家就能富强,那朝廷就不用养军队了,养一群教书先生就行了嘛,是吧?

登高觉得自己先前一定是瞎了眼,如果不是瞎了眼,为什么会和一个如此反动如此保守如此僵化的女人混到了一起?圣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登高,你蠢哪!登高索性睁开眼睛,同样认真地看了看陈冰如,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气说,你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冰如吗?哦,你好像是,但你不是。陈冰如说,为什么这样说,是死亡让你害怕了吗?哈,革命党也会脆弱,这可是稀罕事儿。登高轻蔑地说,愤怒不是脆弱,你不要搞错了。陈冰如有些恼怒地说,你的意思,是根本不在乎我是吧?登高肯定地说,当然。陈冰如转身出去,很快,她提来半桶冷水,对着登高的头浇下去。一阵彻骨的寒意侵袭了登高,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感觉到冷水已经钻进内心世界里,正在让他心中的爱意逐渐冷却。

登高用了十分的气力,才把盘踞在脑袋上的剧痛驱走。他喘了一口粗气,尽量平和地说,冰如,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恨我?是为了六岁红吗?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和六岁红,只是普通的同志关系,你之所以感觉到了威胁,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害怕。陈冰如冷笑一声,讥讽地说,巧言令色,我怕什么?我一没谋反,不用砍头;二没偷人,不用承受良心谴责。你是不是没话说了?登高挤出一丝笑容,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登高说,你是害怕,你害怕你走不到我的身边,和我越来越远。你更害怕自己搅进革命队伍中,对你的家族不利。你最怕的,是你缺乏博爱,你带着先天性的冷漠,很难与这个世界友好相处,所以,你怕,你怕你被这个世界抛弃,被大家抛弃,你其实就是一个局外人,你不敢承认这一点,你只好死死地撑着,装作和气,装作温情。其实,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没有任何责任感,就像你和你的父亲死死依赖的那个腐朽的朝廷一样,你已经没有任何生气。冰如,你是一个年轻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丽,有多么姣好的外表,可是,一个人,光有外表不行,还要有内心。只有内心灿烂的人,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冰如,我是一个立志为革命而死的人,一切责罚,包括情感摧残对我都不起作用,你去找登科商量一下,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马上处死我,我无所谓。对于革命者来说,不成功则成仁。

陈冰如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登高,良久,她霍地起身,可是,走到门口,她又折回来,把一条棉毯搭在登高身上。登高说,你让我冻死算了,何必还要管我?陈冰如瞪了登高一眼,怒冲冲地走了。

走出门的陈冰如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再也撑不下去了,捂着脸,慢慢地靠着墙蹲下来。泪水汩汩而下,热得烫人。陈冰如觉得心中有很多东西轰然坍塌,并散发出可怕的冰冷。她的身体一直在抖,抖得她的骨架都要散了。她想控制自己,她不想抖,可是,越控制抖得越厉害,她几乎要叫出声来了。这时,她忽然发现,一双大脚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急忙抹掉眼泪,若无其事地抬起头。

来人是登科。

登科知道陈冰如在干什么。本想忍着,却忍不住。登科说,怎么?又碰钉子了?还舍不得?陈冰如站起来,瞪了登科一眼,恨恨地说,讨厌,说什么呢?登科说,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做什么。陈冰如,你可要想明白,跟着登高,你会家破人亡的。陈冰如反问一句说,跟着你就有荣华富贵,是吧?登科自信地说,这还用说吗?你看也看出来了吧?陈冰如却轻蔑地说,就怕你心狠手毒,卸磨杀驴,我会不得好死吧?登科说,那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陈冰如,不要以为你爹是你的保护伞,今天我告诉你实话,你爹其实就是一个废物,你也不想想,他做了一辈子官,现在做到哪儿了?他才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和他同年的官都做到哪儿了?不是巡抚就是道台,张之洞都做到了宰相。眼下时局动荡,靠你爹这样的芝麻小官,能保佑你平安无事吗?万一革命党得势,你会死得比狗还难看,你知道吗?陈冰如转身就走,气势决绝。登科说,慢,你爹有信来,你看了信再说。

陈冰如站住了。她忽然认同了登科的说法,爹确实是个即将被历史淘汰的人,现在关于爹的信息,已经不能让她兴奋了。陈冰如转过身来,目光阴冷地看着登科,并不说话。登科也不再说话,只是把来信举在眼前。陈冰如接过信,草草地看了一遍。爹在信中要求登科把登高放了,理由是诸城县的革命党大多还处在地下状态,留着登高以便于将其同党一网打尽。

陈冰如感到全身发冷,好像刚才那一桶冷水没有泼向登高,而是泼向了她自个儿。她在追问,陈冰如啊陈冰如,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是在寻找爱吗?登高与登科,虽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是他们一个在玩命,一个在玩火,你不是搅在玩命之中,就是搅在玩火当中,无论心归何处,都是死路一条。可是,事情怪就怪在明知是死路一条,还要硬着头皮往上扑。这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爹有话,要把登高放了。陈冰如忽然觉得自个很乐于接受爹的决定。她并不想杀死登高,就是想好好地收拾他一番,出出心头的恶气。想到那一桶冰冷的井水,陈冰如的气已消了一半。她快步回到自个儿的睡房,掀开登高身上的毯子。陈冰如说,我爹念你是个学养深厚的人,不忍心杀了你,他送信来,让我放了你,你命好,谋反还有人怜惜,你走吧,回去继续谋反,争取下次被朝廷砍头。登高说,你这样绑着我,我怎么走?陈冰如扑哧一声笑了,上前为登高解开绳子。登高抖掉身上的绳子,起身就往门外走去。陈冰如扑上去,拦腰抱住登高,拼命地往墙角推。陈冰如说,叶登高,你就这样走了吗?你连句温存的话都没有吗?登高身子一抖,停住脚步,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陈冰如慢慢地转到登高面前,盯着登高的脸说,登高,旺兴那些夜晚,你都忘了?我对你的好,你一点儿也没记住?登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沉重地说,冰如,我没忘,我们之间的事儿,我永远都会记得。可是,现在看来,我们不是一路人。陈冰如马上哭了,鼻音很重地说,登高,你就和我说这些绝情的话吗?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登高想了想,艰难地说,对不起,冰如,我对不起你。陈冰如索性放声大哭,那种伤筋动骨的悲痛,让登高也心头戚戚。登高默默地为陈冰如擦掉眼泪,便毅然决然地走出门去。陈冰如扑到门边,冲着登高的背影大叫,你就不问问六岁红的去向吗?登高说,我料她无事,如果有事,你会幸灾乐祸地用它来折磨我。

陈冰如顿时傻了。

她感到屋顶向天空长出去很多,登高能把这间屋子挤满,同样也能把一个女人的心挤满。陈冰如的心,随着登高的离去而空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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