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灰冷的天空无端鸣响一声空炮,苏冉整理笔记的手轻轻颤了一下。他在这所疗养院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可是依然不习惯每天中午那一声礼炮。那声音听起来就像苏丹青用手杖遁地的声音,沉闷、空洞,充满威严,却已垂垂暮年。
苏丹青在一个阴冷的早晨悄然离世。冰凉的身躯浸在汗水里,可见病痛给了他巨大痛苦。葬礼如同其它欧洲上流社会一样,肃穆而讲究,参加葬礼的人们都悲伤得很克制。苏冉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尽管养母紧紧攥着他的右手,尽管每位来宾都来拥抱他,可他清楚,苏冉,你在这世界再无亲人。
很多利益相关者都在丧礼中观望着苏丹青的唯一继承人。苏冉的才华和八卦在英国华人圈里也算齐名,****、嗑药、和同样出名的已婚名媛薇安的暧昧情事……这种孤僻阴郁的苍白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继承苏丹青的财富与名望,他们乐于看到这种注定的坍塌。
葬礼结束后,在众人面前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冉,已经委托莫林联系好了位于爱丁堡的一所私人疗养院。
几天后,苏冉最终带着几个简单的行李箱搬到了爱丁堡。属于他的东西寥寥,几乎都是苏丹青的遗物。
药物戒断大约持续了一个月,出现了严重的副作用,毒瘾和重度嗜睡症并发。专家几轮会诊,认为苏冉最需克服的并非体瘾,而是严重的心理疾病。于是治疗方案变更为自然戒断,加重了心理治疗的频次。
苏冉很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候,然而只要清醒,他就会坐在房间里,慢慢翻看和整理苏丹青的遗物。
小尺寸的绘画稿,有浓郁油画,有浅淡水彩,有一丝不苟的素描,有三笔两画的速写,全部都是一个人——林怡玫。
又似乎不是她。
因为画里的女人永远年轻美丽,而林怡玫毕竟老去。
带着密码锁的古朴箱子里,是三本厚厚的影集。
一本年代久远,里面多是苏家旧人的照片。穿着大褂的老人,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穿着旗袍的女人,以及一张充满西洋情怀的结婚照。
苏丹青和林怡玫。
第二本苏冉有些熟悉,那海军蓝的册子还是他选的,大约三四岁的时候。里面是苏冉的父母,苏冉小时候的照片。说实在的,他记忆中父母的样子已经模糊,现在看着如此清晰的影像,只觉陌生。
原来妈妈长得像苏丹青。
第三本款式要新些,可是磨损厉害。苏冉缓缓打开,难以置信地迅速翻看,仿若触电一般。满满一本都是他,从住在养父母家开始,一直到他来英国,全是高清偷拍。
苏冉又重头翻一遍,他在阁楼上弹琴,他在学校花园里睡觉,他去DH面试,他去全国好多城市演出,他和许子晏、李翊在顶楼吃饭,他从粉丝住所抱出女爵,他在许子晏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退圈,他在特拉法加广场喂鸽子,他和薇安去新西兰度假,他和许子晏在布拉诺岛重逢……
好像又重新历经人生,真他妈狗血。
可是更喜剧的是,他以为苏丹青的人生中只有林怡玫,可是林怡玫的照片却只有一张结婚照,苏丹青不停地画,却只愿固执记忆那个不老的林怡玫,那一个瞬间的林怡玫,只爱着他。而他以为苏丹青不愿面对的自己,苏丹青却用这样一种方式观摩了他的成长。
究竟爱是什么恨是什么,对是什么错又是什么呢?
他很想问问苏丹青。
病痛联合毒瘾的反复折磨,又很快让苏冉放弃了这种执念。仿佛呼吸一下都是痛苦的,他哪有力气再去垂问一个死去的人。
有一次长达三天的昏迷,苏冉梦到了许子晏。他们站在舞台上,台下黑漆漆的,闪光灯如同璀璨星河。许子晏递给他一只麦克风,带领他一起唱歌。一曲唱罢,台下灯光亮起来,苏冉看到父母和苏丹青向他招手,没有女孩子们的尖叫,掌声真挚,鲜花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他回到了人生最圆满的时刻。
“苏先生,能听到我的话吗?”
因为突发心跳异常,医生正在对苏冉实施急救,看到他慢慢睁眼,都舒了口气,却没预料到苏冉突然发疯般尖叫着攻击医生。
镇静剂时效过后,已是夜半。月光如水,在苏冉的眼眸中流动。苏冉从床头柜上拿起电话,稍稍犹豫,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了,唐诗很大声地“喂”了一声,才听到许子晏说:“唐诗别闹,把电话给我。”
“你好,我是许子晏。”那人说。
“许子晏你快点,别讲电话了,菜要糊了。”唐诗离得很远,声音却依然很响亮。
苏冉挂断了电话。
何必自取其辱呢?明明云泥之别。
苏冉和疗养院申请撤销了房间电话。苏冉想,也许一切都是苏丹青和林怡玫的翻版,这大概谓之宿命。
“小冉,你最近好吗?”半个月后,苏冉接到了疗养院大厅转接来的电话。也是时隔一个月,再次听到薇安的声音。她似乎宿醉刚醒,也或许一夜未眠,那种疲惫而慵懒的口音,突然击中了苏冉寂寞的神经。
“我想你,薇安。”苏冉叹了口气,捋了捋长过眉眼的刘海,突然有些腼腆。
“我也想你。”薇安开心地笑出声,“可是你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你知道的,我没有带手机。”苏冉站起来,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玻璃窗。清冷的风夹着湿润的雾气铺面而来,远处古堡若隐若现。
“你甚至没有告诉我你去疗养院,我以为你一直在丧期。”薇安的话里似乎有埋怨,淡淡的,隐在欢快的陈述的语气里。
“薇安,你会等我回去吗?”
薇安楞了一下。推开腻在身边的男人,然后裸着身子走进厨房,就着厨灶的火点起烟,“你需要我等你吗?”
苏冉沉默了很久,轻轻“嗯”了一声。“你会吗?”
人真的很奇怪。明明知道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生死都是单刀赴会,可是依然无法习惯孤独。
“小冉,你知道的,等待不是我的个性。”薇安吐出烟圈。
苏冉听着,倒不觉得有多难过,似乎经历过苏丹青和许子晏之后,他潜意识中便认定一切都是握不紧抓不住的,好可惜,对他来说薇安已经是最熟悉的人了,他疲于再去找替代。
“我去爱丁堡找你。”薇安对着手机响亮地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