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坎特伯雷郡。
黑暗中,沉重的门被无声打开,铜质铆钉和暗红色的皮革在走廊尽头的天光下,反射着一般的光泽。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英国男人懒懒地靠在墙上,点起一支烟,垂下了灰蓝色的眼睛。
黑暗的尽头传来了老人轻微的咳嗽声,宽阔的桌台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寂静地散发着醇香。
男人赶紧将烟头用手狠狠碾灭,随即正色到:“苏先生,我知道您有一些特殊的生活习惯。但是,我的工作同样忙碌异常,每星期都要开车几小时往返伦敦和坎特伯雷郡,确实有点吃不消。我之前提出的佣金提高百分之三十,不知道您觉得是否可行?”
苏丹青用无名指抵住太阳穴,背对着伦敦颇有名气的私家侦探,吃力点了点头,钱对他来说不是问题,只是自己年纪太大了,不习惯收邮件和快递文件。
面对面听侦探报告外孙的近况,才能让他安心。
“冉每天早上七点半之前会起床,一星期至少有三天能坚持吃早餐,每天按时上课,每周六晚上会去柯芬园的咖啡馆拉小提琴,店主给他十二镑一个小时,但不包括小费。冉从不喝酒,咖啡也比以前少了很多,但最近他开始抽烟了……”
“我记得半个月前你还说过,他几乎每天都会吃早餐的。”苏丹青打断了侦探先生。
“哦,上周末他和Chelsey分手了,结束了他在温布尔登艺术学院的第四段恋情。您也知道,让单身汉保持吃早饭的习惯确实不容易。”私家侦探乔治无奈地摊摊手。
说实在的,乔治已经好几年没接过如此轻松的活儿了——帮年迈富有的艺术家监视自己的孙子并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老人的孙子叫“冉”,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苍白的东方帅小伙儿,在大名鼎鼎的温布尔登艺术学院读书,不吸毒、不赌博、不酗酒乱搞,除了学校、柯芬园和图书馆,很少去其它地方。几个月下来,除了注意到冉有些精神衰弱和失眠,乔治并没发现任何威胁他安全的蛛丝马迹。每周一次的汇报,净是些琐事。
“和那个丹麦姑娘分手之后,他搬回学校的公寓了吗?”苏丹青端起了面前的红茶。
“没有,苏先生,他依旧自己住在离学校两公里的独栋小院里,每天步行上学,坐地铁去柯芬园拉小提琴。”说完,乔治递给了苏丹青一叠照片。
苏丹青笑着接过照片,淡淡说了一句:“乔治,谢谢你长时间尽职尽责的工作,我非常满意,你可以回伦敦了。看来小冉过得很好,以后不用再看着他了,我这就让管家给你开支票,酬金翻倍。”
乔治点了点头,礼貌地和苏丹青告别,然后快步朝大门走去,新买的鞋子在空旷的走廊留下了清脆的声响。
沉重的门轰然阖上,房间再一次陷入了昏暗,苏丹青拿起了手中的照片,却看不真切。
苏丹青拄着拐杖,费力地拉开落地窗帘,繁复华丽的暗花上似乎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细灰。阳光洒了进来,视线的不远处是的一片花园,虽然严冬刚过,但草坪依旧绿意盎然,今年夏天,玫瑰一定会开得特别美。
风轻柔地将纱帘吹起,苏丹青主人眯起眼睛抬头,似乎还能听到楼上的钢琴声,他钟爱巴赫的宫廷音乐,而苏冉却变得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古典音乐,只是偶尔弹奏李斯特的《钟》。来英国的第一年,他都在弹一些苏丹青从未听说过的曲调:有些温暖悦耳、有些幼稚庸俗、有些很诡异灰暗、有些听起来很像流行歌的调子。有些时候,他甚至可以一整个下午断断续续只弹几个单音。
苏丹青是一个艺术家,他能从音乐声中听到黑白琴键上那双手的悲伤颤抖,他清楚,来到英国后,苏冉的状态糟透了,一天比一天更绝望。
“外公啊……头好痛,我是在想,如果把这里细细的神经都剪掉,是不是比较睡得着?”
苏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瞳孔已经无法聚焦,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尖头已经刺入了额头,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下,落在琴房的木地板上。
从那一刻起,苏丹青才明白,自己的外孙在那不受掌控的短短一年,内心到底遭受了多沉重的伤害。
无论怎样隐藏,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人喜欢小说电影中兵荒马乱年间的爱情,沉醉于逆光下伸手向黑暗中的人说出“followme”的桥段,然而,过尽千帆后才会猛然发现,那惊艳的初见,不过是一段取悦时间,取悦自己的谎言。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所在乎的人,仅仅是你啊……”苏冉的梦呓在空旷的卧室起起落落,宛如一声声叹息,无人听见。
跳动的心脏又在一瞬间麻痹了,如同烈火遭遇霜雪,熄灭了最后的余烬。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眼白布满了血丝,在昏过去前的最后一瞥,他看到了时光尽头的那张脸,是在心中描画了千万遍的容颜。
“许子晏……是你么?”
呢喃一句,眼前便是漆黑一片。
从起先的褪黑素到安眠药,到抗抑郁药,再到镇定剂,那一年,苏丹青亲眼看到苏冉被痛苦的回忆和病魔一步步碾得粉身碎骨,又一寸寸被拼回来。
人,如果没有记忆就活不下去。
那么,没有得到过幸福的人呢?连洒脱离开都做不到,只有回忆的话,他更加活不下去。
他生无他恋,经常莫名痛哭,曾经两次尝试自杀。
“你迟早会后悔,放弃上帝给你的美好和天赋,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孤独死去。而你那恋慕不到的爱人,在你走后,会难过一一阵子,但时间长了,他就会忘记你,然后满心欢喜地牵起别人的手。记着,年轻人,无论活得多不堪,都不准死,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们都活着,起码还有机会彼此折磨。”
苏丹青的人生哲学,惊世骇俗,振聋发聩,苏冉竟然一点点好了起来。
拔掉营养液,他开始能吃东西;镇定剂和抗抑郁药都停了,只是偶尔会服用褪黑素;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疗也调整为每月一次;还是会失眠,但噩梦极少。从琴声中,苏丹青感受到了外孙内心在慢慢恢复平静。
但苏丹青明白,苏冉的伤口并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愈合,曾经自杀过的人,痊愈后会变得无所畏惧,并不是因为他战胜了内心的恐惧,而是那份恐惧被迫让位于对生的渴望,穿上了厚厚的盔甲。
一年后,苏冉收到了伦敦艺术大学温布尔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坎特伯雷的庄园再次恢复寂静,苏丹青又开始像年轻时没日没夜地画画。
画中的女人****着年轻的身体,窗外飞雪,她的鼻尖和脚尖都冻得红红的,脖子上佩戴着的项链,是她身上唯一的遮挡,造型繁复华丽,丝丝缕缕像一张银线钩织成的渔网,接点处是一朵朵金色的烈火玫瑰。
这是新婚之夜十九岁的林怡玫,苏丹青有预感,这将是他今生最后一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