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唐诗的手机都打不通。
李达蒙告诉许子晏,带走唐诗的,可能是阅世影业的人。
“阅世影业?”
“对,就是那个国内最大的电影集团,也是唐诗的经纪公司。可能是唐诗自作主张坚持录制《巨星调查团》最后一期让对方很生气。不过放心,唐诗跟阅世影业签约十多年了,那边的高层对唐诗还是很客气的,这么突然杀过来也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明明知道那些人不会把唐诗怎样,许子晏却很揪心。那时,他感到唐诗在发抖,疯狂的人群中,她用低得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许子晏,带我逃走吧。
下一秒,唐诗就被一群保镖架走了,疯狂的粉丝和面色冷峻的陌生人隔绝了两人的视线,唐诗飘摇的长发和背影匆匆消失在了人海尽头。
而许子晏,则被李达蒙飞速拖进了保姆车。
许子晏一遍遍默默地安慰自己,没关系,唐诗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公司,像往常一样,穿着松松垮垮地练功服,画着夸张的眼线,懒懒地踢掉高跟鞋,坐在地上拉筋。
可是……她如果也像李翊一样,再也回不来了可怎么办?这种想法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整夜折磨着许子晏的大脑,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不停跳动。
一夜无眠。
等不到天亮,许子晏便飞奔到了公司,练习室没有、录影棚没有、一楼的咖啡机旁的沙发上没有、街心公园的电话亭也没有……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唐诗家的地址,除了一个手机号,他和唐诗之间没有任何维系。
世界安静地仿佛只剩下许子晏一个人。
天空依旧残留着灰蒙蒙的色彩,迟迟不肯破晓。许子晏坐在驶向回家的出租车上,孤零零的路灯发着惨白的光,大街两旁的高楼不断急速后退,许子晏手心不停冒汗,他感到这一夜无比漫长。
终于到了公寓大楼,车还没有停稳,许子晏便飞快冲了出去。
李翊走了,唐诗也消失了。这一刻,他发疯了一般地想要找到苏冉。
公寓里黑漆漆的,许子晏推开门,隆冬的寒风从敞开的窗户中灌入,眼前除了稀薄的月光和空空荡荡的木质地板,没有一个人。
直到乐器室传来那曲熟悉的《钟》,许子晏才感到自己活了过来。可是,从断断续续的琴声可以听出,苏冉不好,他糟透了……
许子晏小心地推开乐器室的门,琴声戛然而止。
墙角的小黑猫“女爵”警惕地“喵呜——”一声,便灵巧地跳上了苏冉的肩膀,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两团火焰。
李翊走后,乐器室里便只剩苏冉的钢琴,显得分外空旷。没开灯,即将逝去的月光打在苏冉雕塑一般的脸上,让一切显得雾气蒙蒙,美得那么不真实。
“我找不到唐诗了。”过了许久,许子晏终于颓然开口,仿佛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苏冉叹了口气,缓缓地合上了琴盖。
窗外天光渐起,月亮终于躲回了层层云雾之后,琴房里的一切一点点清晰了起来,“女爵”好像认出了坐在墙角的许子晏,高兴地从苏冉肩膀上跳下,软软蹭在许子晏的怀里。
“所有方法都试过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当时我应该拉紧她的,人那么多,我应该保护好她的,怎么能让她被泼可乐呢?唐诗那么骄傲的女孩儿,怎么受得了……”许子晏懊恼地捶打额头。
“够了!”苏冉猛地站起来,狠狠地扣上了琴盖,“唐诗出道那么久,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她那么凶,早晚会拿十瓶可乐泼回去!”
僵了几秒,苏冉叹口气,走到许子晏对面坐下来。“女爵”轻盈地从许子晏怀里脱身,又跳上了主人膝头,安稳地蜷起了身子,尾巴却软软扫过的许子晏的手,像是在安慰他们双方。
苏冉的睫羽低垂,微微抖动:“所以,你没必要担心成这样。”
“李翊突然离队,现在唐诗又出这样的事情,我有点慌神。”许子晏视线扫过苏冉的手,忽然愣住,内心的警报又再一次拉响,“苏冉?”
“嗯?”苏冉感觉到了许子晏情绪的异样,抬起了头。
“这绷带怎么回事?”许子晏抓起苏冉的手,“你是不是又晕倒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要连你都让我操心啊。”
苏冉挣脱许子晏,唇角嘲讽上翘:“对不起,让满世界找唐诗的你分心了,是啊,李翊走了,唐诗也不一定会回来,你守着我这个废人,真是前途渺茫啊。”
乍一看虽然LastFriend已经大红大紫,但比起空洞的满足感,他们的内心更多的是诡异不安。像是在悬崖尽头看到了一片危险而美丽的丰饶,但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坠落到悬崖下面,这种不安已经毁掉了李翊,带走了唐诗,而苏冉,也在被它一寸寸击垮。
“也许我该听爸爸的建议,尽快去英国疗养。”苏冉轻抚“女爵”的柔软的毛,无力地垂下了眼帘,“说实话,昨天眼睁睁看着唐诗被那些疯子一样的女孩儿泼可乐,我忽然觉得我们就像柯芬园化着浓妆的小丑,无论内心多难过,也得咧着嘴傻笑。唐诗那种女孩儿,从来都是以牙还牙的,什么时候受过半点委屈?但她只是沉默着离开了……许子晏,你不觉得厌烦吗?我们离开了家,看起来好像挣脱了许多束缚,可我们却被更多东西绑住了,看起来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实际上,却做了更多不得不做的事情。你开心吗?”
第一次,苏冉主动和许子晏说这么多话,许子晏却无言以对。
许子晏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苏冉说得都对,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放弃,哪怕所有人都倒下,自己也要坚持走下去。
“苏冉,相信我,一切让你心烦的事情都是暂时的,LastFriend不会解散,公司也已经决定要制作第二张专辑。再忍耐一下,很快我们就会实现梦想了。你是不会放弃音乐的,对不对?”许子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特别没有底气。但是,现在的他只能抓住苏冉,否则自己就会立刻死掉。
“梦想?什么梦想?其实我只是叛逆着做了不被大人们允许的事而已。”苏冉虚弱地靠在墙上,“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总是会无故晕倒,我到底有什么病,我现在就告诉你——”
发作性睡病,表现为不可抗拒的睡眠,常伴有猝倒、睡眠瘫痪以及入睡前幻觉。发作性睡病大多病因未明,除正常睡眠外,可在任何时间或场所不可自制地陷入睡眠。发作性睡病一般会伴有严重的抑郁情绪,也会影响患者的正常生活。其实,苏冉并非性格懒散,才故意逃课、在工作中走神打瞌睡。每次,眼前的黑暗和脑中的混沌都猝不及防地到来,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苏冉对自己病情的说明就像维基百科一样,准确清晰,不带一丝情绪。但“女爵”似乎感到了主人内心的痛苦,哀哀轻叫一声,缩到了许子晏温暖的背后。
“很小的时候,我曾有一个非常要好的玩伴,他知道我的一切。后来我们因为一点小事闹别扭,知道我身体秘密的他,差点害我丧命。”关于自己的病,苏冉其实并非刻意隐瞒谁,只是因为太过痛苦煎熬,不愿对人提起罢了。对于外公“不准有朋友”的警告,听着听着,竟成了人生准则。
“许子晏,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苏冉忽然笑了,带着温度的明朗笑容在苏冉脸上一向少见。
许子晏有些意外地点点头。
“可不可以坦白告诉我,你为什么非要做偶像?喜欢音乐,还是……喜欢唐诗?”苏冉直视着许子晏的眼睛,很认真地问。
“音乐?谈不上多爱。唐诗……很少有男孩儿会不喜欢她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对她翻白眼。”许子晏笑笑,神色也是少有的坦然,“我知道,你们都不在乎粉丝欢呼和追捧,但是,我很在乎。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只有站在舞台上,才能感到自己对很多人来说是重要的。”
苏冉忽然想起了许子晏小时候的样子。
在香港的大房子里,八岁的许子晏文文静静,一副乖孩子样。彼时,他父母正在闹离婚,许子晏的那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虽然强装微笑,但仍显得局促不安。
不知为什么,一向冷漠的苏冉对着他脱口而出:“你会弹钢琴么?”
但那时,许子晏愣愣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很清澈,瞳孔中一闪而逝的光亮不知是期许还是躲避,但那种不知所谓的认真单纯让人无处遁逃。
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子晏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但苏冉发现,在这样单纯清澈的眼神下,自己仍然无处可逃。
“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有人爱我,我就知足。”
天亮了,许子晏深深地将头埋在了膝间,倔强挡住了照进瞳孔的阳光。
所有人都说人生可以重新来过。但苏冉却觉得,人类永远推翻不了那不断累积的过去,它太过强大,绝不会轻易改变,就像是焊接在一起的钢铁积木。可是也许和许子晏一起继续往上堆叠,总有一天能变成理想中的形态吧。
“许子晏,你还有我呢!李翊逃跑了,唐诗被带走了,我还在。”
英国……先不去了吧?尽管昨天养父在医院和苏冉谈了很久,他也清楚自己这副躯干多疲累。但他一想到要再一次回外公身边生活,就感到一阵窒息。苏丹青先生并不是特别需要这个孱弱的外孙,但许子晏却是那么需要苏冉这个最后的朋友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冉竟然会比许子晏早到公司。
他总是戴着厚厚的毛线帽和大大的黑框眼镜,抱着热咖啡在工作室一待就是一整天,尽管偶尔还会有黑眼圈,但似乎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
李翊走了之后,第二章专辑的作曲几乎都压在了苏冉一个人身上。
其实,自从DH发布第二辑制作决定之后,公司收到的歌已经堆成了山。但是,苏冉却态度强硬地坚持原创。
许子晏每天亲自制作各种食物来填满苏冉的胃,也每天会在晨昏交接的时候将苏冉带回公寓。苏冉的卧室门没有再关过,许子晏的随身物品也塞满了苏冉的房间。夜里,窗帘开着,暖气烘着,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晶莹的水汽,朦胧地透进一些星光。许子晏靠在苏冉的床边,用不太娴熟的技法弹着吉他,哼着苏冉写的还没填词的曲子,苏冉就慢慢入睡了。而许子晏听着苏冉舒缓的呼吸声,竟觉得无比安稳幸福。
所谓岁月静好,竟然出现在他们最艰难的日子里了。
李翊和DH公司的官司最终还是无法庭下和解,双方各自委托律师,彻底撕破脸走上了法庭。新闻里讲到李翊,也都刻意在前面加上了“前LastFriend成员”这样的限定词。
“前LastFriend成员李翊与家人低调庆生,粉丝豪掷几十万为其登载公车生日广告,高调奉献成人祝福。”
李翊十八岁了,那个属于LastFriend的十七岁的李翊,已经迫不及待先于他们迈入了成人的花花世界,切断了和他们的一切联络。十七岁和十八岁,许子晏这才意识到,原来成长会有断崖和鸿沟。
而唐诗一直都没有出现。
DH公司上上下下仿佛约定好了一般,没有人再提起那天唐诗被泼可乐的事。更诡异的是,连平时最善于捕风捉影的八卦媒体也异常安静,在事发第二日草草刊登了短讯之后,便再无动作。
每每许子晏话到嘴边,达蒙叔总会安慰似的按住他的肩膀,语气轻松得仿佛是在闲话家常:“你放心,诗诗还和公司有合约呢,避避风头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