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漫长的寒假,漫长的不是它的时间,而是它的寒冷。
每年这个时节,高望子隔三差五都会有外地的菜贩子,身披沾满污垢的皮大衣,头戴没有扣子的火车头帽,扇着两只大耳朵,开着装满刚从温室大棚里采摘下的新鲜蔬菜的三轮车,吆喝着来到高望子的村头。这时,高望子的村巷里总有断断续续背着仓里的麦子去换取新鲜蔬菜的人。
高望子的土地里只能种一些旱地里生长的卷心草,洋白菜和胡萝卜等蔬菜,对于蘑菇,西红柿,菜茄子,洋蒜,水韭菜等蔬菜,高望子的土壤里就很难有收获的,一到寒冬时节,这些蔬菜也很难在高望子人的餐桌上见得到。对于温室大棚,那是有地利条件和经济条件的发达乡镇才能够有的种植方式,然而高望子村像发达乡镇那般天时和地利的优越条件,无一具备。这就是菜贩子能在这个时候来到像高望子这样的偏远山村贩卖蔬菜的缘由。
今天来高望子贩卖蔬菜的是一个三口之家,四十出头的两口子和他们十七八岁的儿子。
高望子第一个听到吆喝声的是虎子的母亲陈巧儿。她一听到菜贩子在村头吆喝着:换蔬菜吆,刚出棚的新鲜蔬菜,西红丝,蘑菇加韭菜,你要的我有,我有的你没有……陈巧儿头裹着一条绿色的头巾,使唤虎子到粮仓里装半袋麦子,跟着她到村头去换新鲜蔬菜去,虎子知道有新鲜的西红柿吃了,西红柿可是他的最爱,他欣然听从母亲的使唤,飞快的跑到粮仓里,一会儿的工夫,摇摇晃晃着身子,提着半袋子颗粒饱满的麦子从粮仓出来。陈巧儿走过去,两手分开袋口,睁大眼睛一看,原来虎子把今年新产的麦子装了半袋子,她愤怒的在虎子的小屁股上狠狠的踢了一脚,虎子差点儿被踢倒在地,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母亲狠狠踢他的用意。转眼间,陈巧儿气愤的骂着虎子:“你个不争气的!换蔬菜还需要装这么好的麦子,仓里不是还有去年剩下的发潮的陈麦吗?你对生意人实在,生意人可对你不厚道!去换半袋陈麦出来!”虎子终于对母亲的意思有些领悟,撅着小嘴执行了母亲的吩咐,嘴里还支支吾吾的抱怨道:“只知道吃人家的新鲜菜,就不知道拿些新鲜麦子来换,什么道理吗?”虎子把新麦换成旧麦,跟着母亲去村头换取新鲜蔬菜去了。
来到村头时,陈巧儿发现菜贩子的山轮车旁已经来了好几个用麦子来换蔬菜的村里人,顿时好像自己的新发现被别人抢走了,心里瞬间是翻江倒海,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把扯过虎子手提的半袋麦子,给虎子一个极为不满脸色,好像在说:“你念书有脑子,做事没脑子,叫你装个麦子都要装两次,葬送了老娘第一个换取蔬菜的风光!”
陈巧儿就是这么一个土里土气,却又爱出风头,占小便宜的农村妇女,因为在个缘故,高望子村她也就没有什么好的人缘,她唯一能够搭上话的人,就是下河滩队的寡妇孙桂莲。她农闲时节,总喜欢在手臂上跨着个针线篮子,里面装上五颜六色的细线,型号大小不异的缝针和修了边的鞋垫,跨过长生河,来到下河滩的孙桂莲家,两两个人盘着腿坐在孙桂莲家的炕上,一边拉着家常,聊着村里的闲话,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就这样,她和孙寡妇能坐一天,聊一天和忙一天。高望子那户人家有个风吹草动,她们俩总是最先知道,又是最先把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夸大化的人,高望子的许多闲言碎语,流言蜚语都是从陈巧儿和孙桂莲的嘴里先出来,接着那些是是非非的言语又走出孙桂莲家的门,开始了在高望子传播的旅程,一时间,村子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能够有更加扑朔迷离的故事听了。
今天来到村头换蔬菜的村里人,大多是一些妇女。除了陈巧儿和孙桂莲,玉明的母亲也在。陈巧儿翻来翻去在菜贩子的车厢里挑拣着蔬菜,等到其他人都已挑拣好自家所需的蔬菜,跟菜贩子做完交易,陈巧儿还在那里挑挑拣拣,依然在车厢的菜筐里翻来翻去,挑来拣去地找自己满意的蔬菜。那菜贩子看着陈巧儿把自己的菜都快翻烂了,终于忍不住的说:“大姐呀!你挑好了没有?今天的菜如果没你想要的,那就等下次吧!我看你拿的麦子也只能换你翻烂的蔬菜了。”陈巧儿似乎明白了菜贩子的意思,但她装作不明白,非要跟菜贩子讲讲道理。“我说大哥,你没听说过顾客是上帝吗?不就是想挑一点好的菜,至于吗?”陈巧儿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她一边挑着菜,一边理直气粗的说着。“妈妈!别再跳挑了,我看这菜都一个样!”虎子站在三轮车旁边,极不耐烦的给他的母亲说。“你个小兔崽子,尽向着外人说话,看我回到家里怎么收拾你!”陈巧儿把挑好的菜塞到菜贩子的手里,“称称是多少。”“听听,你儿子都比你懂得什么是差不多?”一番长时间的交易之后,陈巧儿总算千辛万苦的换好了蔬菜。旁边站着的孙寡妇说:
“巧儿呀!真有你的,换个菜也像做针线活一样!”
“那是!我是娘胎里就心细!这是改不了的!”
“巧儿呀!你知不知道,去年从我们村搬到莲花村的高云贵?”
“高云贵谁不知道!她还有个叫秀青的女儿!听说今年遭天灾后,带着女儿外出打工了!”
“对对对!我前天去集上赶集,在一家超市里听女老板说高云贵的女儿被人绑架了,绑架他女儿的就是高定荣!”
“还有这事!绑架高云贵的女儿,不会吧!穷的连锅都揭不开!还有人绑架她的女儿!绑架的人居然还是高定荣!高定荣多有钱,我不相信!”
“是真的!超市女老板的姐姐就是高云贵打工的包工头的老婆,姐姐告诉妹妹的话能有假吗?但高定荣绑架高云贵的女儿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收养!”
“那后来又怎么样了?”
“后来那个包工头报了警,破了案,警察抓获了高定荣。”
“高定荣那么有钱!抓进去不久,肯定收买法官,最后连毛都少不了一根!”
“是呀!是呀!自古以来,王法都是用来管穷人的,当官的和有钱人,王法都管不着!”
“现在是法治社会,又不是人治社会,怎么就办不了那个无耻肮脏的人呢?”说话的是菜贩子十七八岁的儿子,他听了两个长头发女人的不齿之言,便开口驳了这么一句,说的是孙桂莲和陈巧儿无言以对。
后来一打听,原来这个菜贩子的儿子在省城一所重点大学读书,寒假里帮着父母贩卖蔬菜,正好在高望子村碰到了像孙桂莲和陈巧儿一般的两个女人在高谈阔论,这才忍不住讲出话来,并且说的是两个嚼舌根的女人无话可说。
秀青被绑架的事终于还是通过孙桂莲和陈巧儿的嘴,传到了高望子村。他们在说话的当时,许多高望子的妇女都在场,玉明的母亲也听到了秀青被高定荣绑架的事,但是她可没有像孙桂莲和陈巧儿那样,把别人家的痛当做自己畅所欲言素材,在大庭广众之下像说书人一样,津津乐道的品味着,开怀着。玉明的母亲听到那两个人不知羞耻的话语之后,怀着沉重的心情,疲惫无力的背着换好的蔬菜,回到了家中。
晚上,玉明的母亲带着忧伤的情绪,把白日里从孙桂莲和陈巧儿那里得来的关于秀青在外面跟着父亲打工时遭遇的不幸之事,语气低沉的告知丈夫和儿子玉明。在玉明的父亲为高云贵和他女儿的不幸遭遇哀伤叹息之时,玉明却默默地下炕,轻轻的走出家里的门去,来到麦场的崖边上。这下,他终于知道外面的秀青过得并不好,差点儿都被人拐去了。玉明心想母亲所说的话,尽有千言万语,他也不能找一个合适的人和地方,去倾倒他内心对秀青的同情和悲悯之情。
初冬的黑夜,比白天更冷,也比白天更长,长的就像长生河冰冻的河面,不知道铺沿到何方;长的就像玉明的牵挂,穿越千山都不能到达一个原点。这个寒假,又给玉明的内心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夙愿,这夙愿,只待一连串清脆的鞭炮声响起,迎来一个温馨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