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叶志诚把安放在办公桌上的座机拿起来又放下,再拿起来再放下,反反复复几次后,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党政股的电话。
电话是李自强接的。
矿上给每个股室都配了一部分机,党政股的分机电话原来是放在饮水机旁的,电话一响,谁愿意接谁就去接。后来李自强做了股长,说是这样太容易出现扯皮,谁都不愿接电话的时候,万一碰巧是领导的急电,那不耽误事嘛。所以他就把电话线扯到了他的办公桌那儿,来电话他就接,电话是找谁的他全都了解。
所以一听到叶志诚说是叫舒清到他办公室一趟,李自强马上放下电话,狐疑的问舒清:“你是不是又惹到叶矿了?”
舒清纳闷的摇摇头,不明白李自强何来此问,不过看情况刚才的电话是叶志诚打来找她的。
“是不是叶矿找我?说什么事了?”
李自强也摇头,“就是没说是什么事,我才问你啊。好像最近你没为他再写什么材料之类的吧。”
舒清耸耸肩,说:“那我上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舒清推开办公室的门进来后,叶志诚突然发现自己这个久经沙场的军人,以前在部队演练的时候,面对着敌方精良的装备和完善的设施时,他照样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人,在见到舒清的一刹那,他竟然可笑的发现自己会有一些紧张和忐忑不安。不过,毕竟是心思慎密的人,所以他的紧张和忐忑也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
叶志诚指了指对面的座椅,看到舒清坐下后,从抽屉里掏出一叠钞票,全是清一色的红色老人头。
“这是还给你的。”
看到舒清狐疑的望着他,脸上一片茫然,不知所谓。便又解释说:“上周你不是带姗姗出去了吗?还给她买了那么多东西,肯定花了不少钱,本来你能带她出去玩我就很感激了,要是再花你的钱的话,那多不好意思。这些你先拿去,要是不够回头我再给你。”
“东西是我心甘情愿给姗姗买的,你要是还我钱我反倒不乐意了呢。”舒清右手轻轻一推,就把那一叠老人头推回叶志诚面前。
叶志诚脸色一沉,带着教训的口吻说:“叫你拿你就拿着,你工资也不高,别整天把钱不当钱的乱花。好了,拿去。”说着,又把老人头推了回来。
舒清心说,这就教育上了啊,口气还这么一本正经的,我这不是把钱花在你女儿身上了嘛,吓唬谁呀!
“那就权当是我在贿赂你好了。”舒清一歪头,俏皮的咧嘴说。然后站起身,“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下去了。”
舒清的这个动作叫叶志诚一愣。
叶志诚在愣愣的看着舒清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再看着办公室的门掩上后,他忽然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嘶”的一下瘪了下去。
“唉!”叶志诚重重的往后一靠,倚着靠背,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他十指挠着头皮,轻叹出声,“可惜啊……”
他在可惜什么吗?没有人知道。或许就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那声可惜代表着什么,一声无意识的叹息,也许仅仅只是他压抑在心底很久了的一声感叹吧。
傍晚近六点钟的时候,油田各个单位的办公区有人流陆陆续续的出来,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这些人里面也包括叶志诚,今天单位没什么事情,所以他才能按时下班。
当他用钥匙打开家门后,一股菜香味扑鼻而来。糟糕,平时总是冷静面对一切的叶志诚暗叫了声,下午把舒清叫到办公室,一晕头竟然忘了传达他家老太太的话了,一会儿老太太肯定会生气的。
叶志诚心下懊恼,最近自己这是怎么了,干什么事情总不在状态,这不该是他所为。
“爸爸好!”
正趴在茶几上写作业的姗姗,看到了叶志诚,高兴地丢下手里的笔,站起来乖乖的喊道。
姗姗因为长时间的没有和爸爸接触,她对叶志诚总是存着一股敬畏,所以每次见到他,心里很想靠上去搂着爸爸的脖子撒撒娇,可是再一看到叶志诚不爱笑的脸,就又打了退堂鼓。毕竟还是小孩子,胆子没有那么壮。
叶志诚想起前两天舒清跟他提过的,姗姗缺乏母爱,但是不能再缺父爱了。他对姗姗的好如果总是埋在心里,小孩子是不会知道的,该表达的时候就要表达,要孩子知道其实爸爸也是爱着她的。这对孩子的身心发展很有利。
“乖女儿,怎么不到书房写作业?”
姗姗已经入学了,可是因为工作忙,到目前叶志诚还未到学校接送她上过学,再一联想舒清的话,使得他对女儿更是充满了内疚。叶志诚蹲下高高大大的身子,把姗姗一把搂在怀里,再抱起来。虽然姗姗已经六岁了,个子在同龄孩子中也算是高的,可是就凭叶志诚的身手,要抱她还是小菜一碟。
叶志诚的这一动作,着实吓了姗姗一跳。可是看爸爸似乎是真心要抱她的,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姗姗马上用胳膊圈住爸爸的脖子,开心的回答:“我想在客厅写,这样等爸爸一回来我就可以第一个见到你。”
女儿的话叫叶志诚的鼻头没来由的一酸,看来舒清说得是对的,他欠女儿的太多,是该好好的和女儿相处的时候了。
掩着的厨房的推拉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叶老太太探出头来,四下看了看,就问叶志诚:“小舒他们两口子呢,没跟你一起过来?”
母亲的那句“两口子”叫叶志诚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他敷衍道:“啊,我今天太忙,没顾得上和他们讲。”
叶老太太虽然和儿子有些年头不住在一起了,但是叶志诚的脾性像极了他父亲,平时虽然严肃不爱吭声,但是偶尔的一些小把戏却跟父亲学了个十足十。所以他一开口,叶老太太就明白他在撒谎。
“臭小子,诳我呢。什么太忙,我就不信再忙连个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或者打个电话也成啊。去,这个时间估计他们也到家了,你给我下楼喊去。”
叶老太太挥舞着菜铲,气势汹汹的过来催着叶志诚,叫他赶紧下楼。
叶志诚有些不情愿,可又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就在那里磨磨蹭蹭的。倒是姗姗兴高采烈的说:“舒阿姨也要来咱们家吃饭吗?爸爸,我要和你一起去叫舒阿姨上来。”
“我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不去了,要不改天也行。”舒清对第一次上门来请客,却杵在门口不肯进来的叶志诚父女推辞的说。
机关办事员只要没有事情忙,一般会比叶志诚他们这些领导下班要早一些,因此舒清现在已经把菜都切好了,就等着乔逸征回来下锅。
“还是上去吧,我妈她准备了一个下午,别叫老人家失望。”
姗姗从叶志诚身后伸出脑袋,笑嘻嘻的说:“舒阿姨,你就去吧。你要不去,我爸回家一定会被我奶奶揍得。”
“小孩子家,乱说什么。”叶志诚面色大窘,急忙冲女儿喝道。
姗姗被爸爸一呵斥,吓得身子一哆嗦,立在那里泪眼汪汪的不敢再吭气。
舒清听了姗姗的话,原本觉得好笑,没想到在外面包公脸的叶矿在家还有另一副模样。可是看到姗姗委屈的样子,心中不忍,便赶紧说:“那好吧,我也把这两个菜端上去凑个数。你带姗姗先回去,我换件衣服。”
叶志诚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舒清,说:“这件衣服就很好,不用换了,还麻烦。”
舒清穿的是一件蓝底小白碎花的棉加丝连衣裙,看上去很朴实,用乔逸征的话说就是,返璞归真了,活像三四十年代的小媳妇。
“那我给乔逸征挂个电话,他还没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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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逸征到叶志诚家的时候,舒清与叶老太太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正端上桌呢。姗姗也跟个小大人似的,随在舒清后面跟进跟出,帮忙拿着东西。
叶父一见到乔逸征,一反常态的从沙发上起来迎过去,笑呵呵的说:“我说小乔啊,你咋才回来,伯父还等着和你杀两盘呢。可你看现在,都该吃饭了。”
“那也没关系,咱们先吃饭,吃完了再摆局。到时候杀多久由你说了算,只要伯父挺得住,我一定奉陪到底。”
缘分是个奇怪的东西。乔逸征和叶志诚处不来,在一起总觉得无话可说,可是偏偏和叶父却一见如故。缘起都是从上次来叶家的时候,叶父为了躲避老伴的唠叨,拉着乔逸征去下了几盘象棋。
叶父没有多大的爱好,独独偏爱象棋这一项。平时在家没事就拉着叶志诚和他对下,但是父子俩玩久了,双方的那点伎俩,进攻防守的思路,相互都摸的门儿清。久而久之,叶父就不满足于此了,这时乔逸征刚好就满足了他的欲望。
乔逸征小时候专门跟过专业教师学过一段时间的象棋,虽然很久没操练了,但是在下过一盘后就找到了感觉。所以那晚和叶父杀的难分难解,叶父也从此瞅着乔逸征在家就会喊上他来几盘。
桌上七七八八拼凑了八菜一汤,很丰盛。乔逸征爱吃肉,他发现叶志诚和他有同样的爱好,两个人专门挑红烧排骨和辣子鸡肉吃,有时两双筷子会不经意的就磕在了一起,然后两个人尴尬的互看一眼,同时撤回了手里的筷子。
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叶氏夫妇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同时说:
“小乔,来,尝尝伯母做的排骨怎么样,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志诚,帮妈看看妈炒的辣子鸡的水平下降了没有。”
老人的话叫两个大男人感到很羞愧,这么大的人了,而且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还别别扭扭的叫老人来圆场。
“请!”
“请!”
虽然有些刻意,有些疏离,但是总好过将才。在人前,面子的事还是要做足,不要管心里有什么想法。
饭过大半,叶老太太瞅着机会跟乔逸征说:“小乔,伯母有些话想和你说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闻言,席间的几个人皆同时停了手中的动作,望向老太太。
“伯母,你千万别这么说。咱们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是却很投缘,在你们这里我也感到很放松。你和叶伯伯呢,对我和舒清就像对自家人一样,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你如果真是没把我当外人,有话就尽管说,我一定听着。”
乔逸征说的很诚恳,也很激动。他说的都是实话,在叶志诚家里,除了和叶志诚有那么一点不融洽外,其他的都感觉非常的好。特别是和叶志诚父母的相处,让他感觉很亲切很温暖,有一种除了在舒清面前才有过的放松。他很珍惜这种感觉。
“那就好。我也看你是个实在孩子,才这样和你说的。我和你叶伯伯来这里也有个时日了,有些事情虽说不是全部都看透,但也能了解个十之八九。我知道你和我们家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有些合不来,本来呢,我们也不该管这些事。可是,天下没有不操心的父母,不管自己的孩子长多大了,有多大本事,在父母眼里他始终还是个孩子。”
“妈,你别说了。”叶志诚粗声粗气的打断母亲的话。母亲的话叫他心里一阵阵的发酸,许多的伤感一起涌上心头。
乔逸征的触动同样很大,在外面再成熟再稳重的人,回到家里在父母面前,一样受到小孩子般的关怀。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也许,他们也是存着同样的心思来为他安排一切的吧!
“叶矿,你别插嘴,叫伯母说完。”乔逸征沉声的阻止了叶志诚。
“志诚这孩子,我生的养的,我最清楚他的秉性。别看他一天到晚不吭不哈的,可是他心里都有数着呢,这孩子念旧,谁对他好他会死心塌地的记着他。也正因为他不会说不会道,才会吃了很多亏,才会到了这个年纪了,还在这位子上晃荡。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们原本就没求他有多大出息,只要他好好的,我们就满足了。他一个人转业到了这里,不认识什么人,人生地疏的有很多东西都不懂,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又帮不上什么忙。现在这里就认识你和小舒两人,所以伯母想请你,志诚如果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你,还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有事也请你多担待一些。俗语不是说了嘛,‘远亲不如近邻’,你们现在做了邻居,以后如果有事还希望你们能够帮帮他。我们也会记得你的好,以后只要有用的着我们的地方,哪怕是拼了我们这把老骨头,我们也一定帮你忙。”
叶老太太的一席话,让所有人的心里皆是波涛汹涌,巨浪翻滚。有母为儿如此,人生还有何遗憾?
乔逸征郑重的端起手边的酒杯,目光诚挚的望着叶志诚:“叶哥,以前我有不懂事,和你计较的地方,你就全忘了吧。如果以后愿意和我做兄弟,就什么也别说,喝下这杯酒。”
叶志诚也端起酒杯,强按下心里翻滚的情绪,和乔逸征的杯子重重一碰,一仰脖,“咕咚”一杯白酒毫不含糊的全部灌进喉中。
舒清低头起身,“我再去炒两个菜。”
在转身的一瞬间,她悄悄抹去了眼角那一滴复杂难明的泪花。
在座的所有人,全都沉浸在自己的感伤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这一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