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老城格外萧条,寒冬的清晨,街口来了个两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穿着羊皮袄,戴着狗皮帽子,其中一个手里握着一根麻绳,绳子那端牵着五六个小孩子。这群孩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不过六七岁,有男有女,一个个衣衫褴褛,光着脚,头上插着草标,在寒冬中瑟瑟发抖。
当时恰逢乱世,甭问,路人搭眼一瞧就知道,这两个汉子是卖孩子的人贩子。不久,几个小孩子就被人买走了,日上三竿,人贩子手里只剩下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这个男孩不但四肢枯瘦,浑身烂疮,还是个驼背。
这时,过来个戴毡帽的鼠须汉子,对人贩子说:“唉,今天来晚了,没好货了。”人贩子一见,点头哈腰的说:“是刘账房啊,只剩这一个了,您要,五两银子就成。”
刘账房围着驼背孩子转了几圈,点头说:“这孩子天生残疾,干不了重活呀!算了,我行行好,买了吧,但是三两银子,多一文不要。”
与人贩子成交后,刘账房牵着驼背男孩来到了城外一座大磨坊里。里面磨盘“咯咯”转动,十几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像牲口一样,光着膀子,跟在几头眼睛蒙着黑布的驴子身后,吃力的推着一座座磨盘,汗流浃背。刘账房对驼背男孩说:“我们磨坊东家姓赵,以后你就是赵家的卖身工了,生你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老实干活管饱你饭,如果偷懒就扒了你的皮。”之后,刘账房问他姓啥叫啥,哪里人,男孩只是摇头。刘账房说:“今天腊月初六,以后你就叫小六吧。”
从此,小六就在磨坊推起了磨杠。可没过几天,他就吃不消了。
磨坊的活根本不是人干的,斗大的磨盘千斤重,一天下来,磨杠能把人肩头的皮肉磨得血肉模糊。加上小六驼背,推磨时更加吃力,磨出的面就少,监工比狼还凶,脚步一慢,皮鞭子就甩过去。其他推磨的都欺生,吃饭时就两个窝窝头,半碗高粱粥,小六的那份还经常被抢走。
过了年关,磨坊的生意清闲,刘账房就让小六和两个孩子到南山坳里放羊。这天傍晚数羊时,发现少了一只母羊。其他两个孩子吓坏了,那只母羊怀了崽,如果让刘账房知道,他们要被扒层皮去。
小六见两人吓得只知道抹泪,反倒冷静下来,他让两人先把其它羊赶回去,然后蹲在地上瞅羊蹄印子。瞅了半天,他径直朝北山走去,走走,就蹲下身子四处搜寻什么东西,再走走,再到处瞅瞅。
刘账房见两个孩子赶着羊回家,唯独少了小六,就问小六人呢?两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刘账房急了,心想这小六不会是怕丢了羊挨打,私逃了吧?他赶紧叫上人,骑马要去追赶,谁知刚到门口,就见小六回来,怀里还抱着丢失的母羊。刘账房忙问,羊是从哪里找到的?“北山脚下,”小六说。刘账房奇怪,他们在南山坳放羊,母羊咋跑去了北山。小六慢吞吞的说,是住在北山下的朱癞子偷的,这个朱癞子是个酒鬼,平时手脚不干净,他找去时,那朱癞子正准备把羊卖给屠羊的呢。
刘账房更奇了:“北山南山隔了十几里山路,你咋知道羊是被朱癞子偷的?“小六一笑:“南山坳泥土松软,母羊怀了崽,身子重,羊蹄子踩得蹄印子很深,我顺着母羊蹄子就找过去了。”小六说,谁知他找到半路,羊蹄印突然没了,反倒有一行人脚印。从脚印痕迹看,这人上山时脚步轻盈,脚印很浅,下山时却步履沉重,脚印变深,这说明那人肯定半路上拣了个沉东西背下了山,于是他顺着脚印跟下去,一直跟到了朱癞子家,发现了丢失的羊。
刘账房惊叹不已,没想到小六脑子如此机灵。于是他吩咐,小六以后不用去磨坊推磨了,专门放羊吧。这活轻松,顺便还能摘点野瓜野果填肚子。
这天,小六放羊回去,发现东家赵老爷正在大发脾气,赵夫人则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一打听,才知道赵家少爷赵宝儿昨晚在自己房里被人绑了票,绑匪临走时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让赵老爷拿五百两银子,搁在五里外一棵大树的树杈上,赵少爷自然平安归来,如果不拿钱或者报官,就立即撕票。五百两银子对赵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可不知是啥绑匪敢如此大胆,竟然敲诈到赵家头上。
小六听后,问清赵宝儿被绑的院子,独自围着那里转悠了半天,便来见赵老爷。赵老爷正要打点人去送银子,小六忙说:“这件事很蹊跷,如果我猜的没错,就是不送银子,少爷也能平安归来。”
赵老爷大怒:“胡说八道,不送银子,绑匪撕票怎么办?”一旁的刘账房赶紧拉过小六,狠狠揣了两脚,训斥说:“你疯了,不想活了?”小六一笑:“我没疯,不过那绑匪好像疯了,绑了堂堂赵家大少爷,才讹五百两银子,这事以后肯定没完。”说罢,干活去了。
小六的话谁也没在意,赵家的银子送了去,第二天赵宝儿果然被放了回来。可是没过一个月,赵宝儿竟然又被绑匪抓了,这次绑匪加了码,赎金变成了一千两。赵家无法,只得老老实实的继续送去赎金,而绑匪也讲信用,钱一送到,赵宝儿就被放回来。这次之后,赵老爷学乖了,雇了几个保镖,日夜守卫着赵宝儿,少爷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连上茅厕也形影不离。按理说这该没事了吧?不,只过了半个月,赵宝儿再次被绑走,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仿佛绑匪插了翅膀,啥痕迹都没留下,只留下了讹诈信,而且是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一万两。
赵老爷愁死了,不送钱吧,儿子的命没了,送吧,这一次次的啥时候是个头?这时,刘账房提醒说,当初小六曾经说过,绑匪以后肯定没完没了,甭说,还真让这小子说对了,他不会知道点什么吧?赵老爷一听,赶紧叫来小六,问他当初怎么能预料到绑匪会一次次绑票呢。小六笑说:“赵老爷,您先别问我这个,这次赎金先别送,我猜少爷一定能平安回来,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您缘由。”
赵老爷半信半疑,却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下狠心,让人先不要送赎金。可两天后,少爷并没有回来,反倒门上又贴上了纸条,绑匪催促赶紧送赎金,不然真撕票了。赵老爷吓坏了,叫来小六,怪罪道:“你不说少爷能自己能回来吗?”小六说不要着急,不去管他,再等等看。赵老爷着急的说,万一绑匪真撕票怎么办?小六就一拍胸脯:“如果我猜错了,少爷有个好歹,我愿意抵命。”
果然,赵家不理绑匪的要挟,过了几天后,赵宝儿一身憔悴的回来了。赵老爷又惊又喜,问他怎么逃出来的。赵宝儿支支吾吾,半晌,突然扑通跪下,哭道:“爹,你为啥不送赎金,那牛瘸子的利息已经涨到了两万啊。”
牛瘸子是老城有名的放高利贷的债主,赵老爷忙问,绑匪和他有关系?哪知赵宝儿却哭哭啼啼的说,其实那绑匪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赵老爷傻了,追问之下,赵宝儿才说,自从半年前他迷恋上赌博,很快欠了一屁股烂债,为了翻本,他不得不跟牛瘸子借了驴打滚的高利贷,谁知赌场是个无底洞,借的银子很快就输得干干净净。赵宝儿发了愁,回家要钱还债吧,肯定要被赵老爷揍个半死,不还吧,那牛瘸子心狠手辣,可是啥事都能做得出来。思忖再三,他竟然想出个绑架自己、敲诈老爹的馊主意,还别说,前两次都得手了,赵宝儿大喜,就加大了胃口,没想到第三次却不灵了,那边牛瘸子又催得急,他只得狼狈回家。
赵老爷气了个半死,将儿子臭揍一顿,罚他半年不准出门。之后,他叫来小六,伸出大拇指:“好小子,真有你的,可是我实在奇怪,你是怎么识破少爷的诡计的?”
小六说,赵家深宅大院,墙头足有三四米高,家丁保镖成群,是谁有那么大本事进出自如,几次三番把少爷神不知鬼不觉的绑走呢?既然这人绑走了人,却又为啥只要那么点银子?他很奇怪,就看了少爷被绑走时的院子,发现墙头上防贼的铁蒺藜,纹丝未动,一行脚印却从少爷的卧房悄悄走到墙角的狗洞前,钻了出去,他比量少爷的旧鞋子后,发现那正是少爷的脚印。脚印只有一个人,并且走得很稳当,不慌不忙,这说明少爷是自己有预谋的出走,而不是被绑架。敲诈信上只要那么点银子,说明绑匪心怯,不敢多要,自古匪人穷凶极恶,怎么会心怯?唯一的解释,就是少爷缺钱花了,赵老爷家教又严,少爷不敢明要,只得想出了这个主意。
赵老爷听得连连点头,吩咐小六以后不用放羊了,就去赵家的粮米铺子里干个伙计吧。小六进了铺子后,手脚勤快,嘴巴又甜,跟掌柜伙计们处的关系都不错。
眨眼过了大半年,这天早上,小六刚打开铺子的门板,刘账房就奔进来,拉着他就跑:“不好了,少爷又被绑票了。”
刘账房把他带到赵老爷那里,赵老爷告诉他,昨晚睡觉前,赵宝儿还好好的,谁知一早去他的房里,却不见了人影。桌上放着一封信,一个盒子。信上写道,赵宝儿已被绑票,如想赎人,就准备五万两银票,放进一个铁箱内,然后派人丢入三里外的浑水河里。而盒子里,赫然是赵宝儿的三根血淋淋的断指。
通过上一次,赵老爷对小六已经非常信任,一见小六,赵老爷的眼泪差点下来:“宝儿看来这次真被绑票了。”
小六来到少爷房里,转了几圈,又出门,围着赵家的高墙溜了几趟,之后叫来服侍少爷的丫环仆人,询问了一阵,便一屁股蹲在地上,眉头紧锁,独自发呆。赵老爷忍不住问:“怎么样,瞧出什么门道?”
小六思虑了半天,慢慢摇头:“少爷可能凶多吉少!”
赵老爷急问怎么回事,小六就说,他通过询问仆人得知,赵宝儿通常都是用过晚饭后,回到房里,先坐在桌前喝一杯浓茶,然后捧一本野史杂记,看上半个时辰,才上床入睡。但是他看过少爷的房,发觉床铺整齐,根本没人睡过,而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蜡油流淌了一地,这说明少爷是在入房之后、睡觉之前的这半个时辰里被绑走的。由于昨晚下了场小雨,因此地上非常容易留下脚印,可是他查勘了少爷房内、房外、墙根下、草丛内的地上,却没有陌生人的脚印,难道绑匪是脚不着地的神人?而少爷房内非常干净,没有一点凌乱痕迹,难道绑匪要行凶,被害人不做一点反抗?甚至连喊叫也没有一声?因此他断定,绑架少爷的人,肯定不是外人,而是少爷认识的人,这人很可能就住在赵家。
赵老爷大吃一惊:“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六说:“我推测,昨晚少爷刚回房,绑匪便敲开门,用谎话骗了少爷出门,等到了僻静处,再把少爷打昏,藏匿起来。之后,他又回到少爷房里,丢下了勒索信。这人一定跟少爷很熟,否则少爷不会毫无防范。”
赵老爷忍不住说:“仅凭脚印,你就断定是熟人所为?”
小六说:“不但是脚印,还有勒索信上露出的破绽。”他说,信上说让赵老爷准备五万两银票,而不是现银,这很奇怪,银票要去商号兑换银子,如果赵家事先对商号打个招呼,等绑匪兑换银子时,把他抓起来,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如果不去兑换银子,绑匪还冒险绑架干什么?这说明绑匪人很少,甚至只有一个人,现银他根本拿不动,只能勒索银票。而绑匪也怕兑换银票时被抓,故意让赵家把银票装进铁箱,丢进浑水河里。
赵老爷很奇怪:“那浑水河水深浪急,箱子丢下去后,根本就打捞不上来,绑匪让把装钱的箱子丢进河里,他该如何打捞?”
小六嘿嘿一笑:“那绑匪根本就没想捞。”
赵老爷更奇了:“他不捞,那敲诈那么多钱干啥?”
小六问,如果赵老爷决定派人送赎金,是亲自去,还是派人去呢?赵老爷说:“我当然派下人去,难道我一个堂堂老爷,还亲自出马吗?”
小六满怀深意地说:“对呀,如果那绑匪是赵老爷你信任的人,到时你派他去丢装钱的铁箱,他不会事先把银票藏起来,把个空箱子丢进水里吗?”
“是呀!”赵老爷突然恍然大悟,“反正箱子又捞不上来,到时我们只知道银票在水里,谁能想到银票其实早装进别人的钱袋里了。”
小六点头:“那么,赵老爷,如果现在你想送赎金,第一个想到的是谁呢?”
刘账房!赵老爷头脑里一下就蹦了出来,刘账房是他最信任的人,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派他出马。想到这里,赵老爷突然发现刚才还站在他身旁的刘账房,早没了人影。赵老爷感觉不对头,找人来一问,得知刘账房刚才慌张地跑到马厩里,谎称赵老爷有事要他办,骑了匹快马跑了。“赶紧给我追!”赵老爷没想到,这刘账房做贼心虚,自己还没问他,他就显形了。
不久,刘账房被几个家丁抓了回来,赵老爷揪着他的衣领:“快说,宝儿被你藏到哪里了?”
刘账房一指自己的房间,垂下了脑袋。赵老爷带人撞开刘账房的房门,从床下一个秘密挖的地道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赵宝儿。
事后,刘账房供述的与小六猜测的一样:那晚赵宝儿刚回房,刘账房就敲门,说赵老爷有事叫他,赵宝儿跟着他走到暗处,被刘账房用藏在衣服里的铁尺打晕,扛进了自己房里藏了起来。然后返回,把勒索信放下。按照他的设想,赵老爷疼儿子,一定会派他去丢装银票的铁箱,到时他就把银票先偷出来,等箱子沉入波涛汹涌的浑水河底,谁有本事捞得上来,瞧瞧里面有没有钱?可千算万算,最后他的妙计却折在一个三两银子买来的小六手里。
赵老爷如今对小六佩服地五体投地,他问小六,他想要啥奖赏,他都给他。小六说,他现在想要个大夫,赵老爷奇怪,就把大夫叫来。只见小六脱下裤子,露出大腿内侧一个鼓囊囊的瘤子说:“大夫,麻烦你割开它。”
大夫取出手术刀,割开瘤子,一个沾满脓血的玉佩掉了出来。小六拿着玉佩对赵老爷说,请他派人持着这玉佩到各地打听,谁家认识它,哪个看到这个玉佩就哭着喊儿子,就马上回来告诉他。赵老爷问:“这玉佩是……”
小六流着眼泪说:“这是我三岁时,我母亲送给我的玉佩。”他说,自己六岁那年,一次在街上贪玩,结果被拐子拐骗,几次三番倒卖后,被赵老爷买了回来。他被拐时很小,自己的家乡父母姓氏都已经忘记,玉佩成了唯一的回家线索,他害怕以后玉佩丢了,找不到家人,就偷偷用瓦片割开腿上的皮,把玉佩藏进去,然后用草绳缝了起来。
赵老爷动容的说:“好手段,想不到你一个小小少年,竟有如此心计。”
小六苦笑说:“我的心计也是被逼出来的。”说着,他挺直腰板,众人大惊,原来小六根本不是驼背,而是正常人。赵老爷问他为啥要假装驼背?小六说,如果他不装残疾,早就被卖到黑煤窑里背煤,或是卖到砖窑背砖去了,如今说不定早累死了。赵老爷问他:“你判断事情的火眼金睛,是怎么练出来的?”
小六问赵老爷,他见过磨坊里拉磨的蒙眼驴吗?那些驴只要给它蒙上块黑布,再抽上几鞭子,它们就会拼命拉磨,累死也不敢停下来。“我只是不想当一匹蒙眼驴,”小六说,他假装驼背时,只能看到别人的脚后跟和脚印,久而久之,他就发现,一个人不论表面多么能装,可他的脚步是装不了的。如果一个人骄傲,走路时便飞扬跋扈,脚印就深;如果一个人轻浮,走路时便左扭右摇,脚印便浅。从一个人的行走,能看出他的性格,反之亦然。小六说:“我装驼背时都在努力学习本事,因为我知道,为了日后能找到家人,我只能拼命把握自己的命运,不然,我只能做一匹蒙着黑布拉磨的驴子。”
不久后的一天,一匹快马奔到赵家,马上跳下赵家的一个仆人,边跑边喊:“小六,找到你的家人了。”小六奔到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停下,车帘掀开,一个妇女走了出来。
“儿啊!我可是找了你十年呀!”妇女看过小六身上的胎记,哭喊着把小六紧紧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