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朝散去前,神宗皇帝宣布了两项奖励决定:
一、升王韶为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
二、奖励王安石玉带一条。
王安石获得的那根玉带是神宗亲自从腰间解下来的,甚至还带着他的体温,握在手上很暖和。满朝文武大臣看着王安石获此殊荣,心里真叫一个百味杂陈。
因为,神宗自继位以来,从来没有给手下官员以如此崇高的嘉奖。
特别是,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做出这样的举动,毫无疑问,神宗是想释放一个信号:改革将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下去,目前阶段要加快军事体制改革,实行精兵减员,推进将兵制度改革,使兵知其将,将练其兵,《将兵法》要马上纳入议事日程。
但是,改革之路注定是不平坦的。
谁也没想到,王韶取得的军事胜利却是另一个危机的开始。
辽国人开始疑惧了。
可能在辽国人眼里,大宋对西夏的胜利不仅打破了宋夏两国间长期对峙的局面,而且也昭示了在不久的将来,辽国可能会受到军事威胁。
一个崛起的大国对辽国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辽国上下人人坐立不安的一个问题。
于是一个问题抛到了宋神宗面前:辽宋两国要重新划定边界。
这是辽国国君给宋神宗设置的一道难题——所谓划界之说,意在投石问路。辽国国君表面上是要重新划定靠着蔚、应、朔三州的两国边界,实际上是借此多拿多占宋国土地。两国谈判期间,辽国重兵压境,一时间战争的阴云笼罩在大宋的上空。
关键时刻,已经退休回家吃老米饭的韩琦绝食了。
因为老同志韩琦真诚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改革惹的祸。
辽国人为什么要疑惧?
原因是有了大宋对西夏的胜利。
大宋为什么会有对西夏的胜利?
原因是王安石搞的那一套军事改革。
改革害死人啊!军事改革不但害死人,它还害死国!韩琦在老家以绝食的方式向神宗表明他忧国忧民的决心和忠心。
不过很快,韩琦就不绝食了。
因为神宗看不见他的这一壮举。为了真正让神宗明白自己的心迹,韩琦选择了泣血上书。
说起来,韩琦也不是第一次泣血上书了。自从王安石搞改革以来,每一项新法出来,韩琦就连呼“泣血、泣血”,然后捶胸顿足地上书。
只是这一次,韩琦泣血的感觉更加明显——在他看来,辽国的咄咄逼人是改革之所以会亡国的一个明证。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真正成为了老匹夫的韩琦在上书中帮神宗出谋划策。韩琦指出:大宋建立熙河路,在边防上开始有所作为,是致“契丹之疑”;在河北遍植榆柳,加强防御,也是致“契丹之疑”;河北许多城池加深加固和编排保甲,更是致“契丹之疑”;“近复置力河北三十七将,各专军政”,还是致“契丹之疑”。韩琦建议:要使“契丹不疑”,就要去致“契丹之疑”的种种所作所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军事改革要不得,青苗、免役、市易诸法更要不得,因为这几法也是致“契丹之疑”的深层原因之所在。
神宗看了韩琦的来信。
他不屑一顾。
不过不屑一顾只是他的表面动作。在心里,神宗还是认可韩琦的部分观点:改革使大宋走向富强了,“契丹之疑”也就如影随形了。
这几乎是任何时代的改革必然要面临的一个困境——强大是要付出代价的。哪怕你没有敌意,哪怕改革的目的意在保家卫国。
1075 年,大宋皇帝神宗在经过长久的考虑之后,打算在划界问题上对辽让步,放弃两国间有争议的七百里土地。辽国人的疑惧开始消解——他们终于明白,所谓崛起的大国,到底外强中干。得了承诺的辽国人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宋辽不久就开始旷日持久的边界谈判。
王安石一声叹息。
他不明白神宗为什么要退让。
七百里土地啊,那是要多少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才可以得到——就这么说放弃就放弃了?
你一定知道韩琦上书之事了吧?
在皇宫内,神宗背对着王安石,语气很是寂寥。
是。
王安石不隐瞒。
你也许以为,朕再次妥协了这些老臣,搞息事宁人?
臣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江山社稷。
神宗回答得很淡然。
为了江山社稷,皇上就可以放弃七百里土地吗?这口子一开,江山社稷有限,辽国贪欲无穷,给不胜给啊皇上!
王安石忧心如焚。
那怎么办?不给?开战?你忘了“澶渊之盟”了吗?
臣没忘。可臣以为,现时的大宋已不是“澶渊之盟”时的大宋,经过这几年的变法,我们已有相当的财力储备,并不怕辽国的进攻。
你是说我们可以放手与辽国一战?
或许可以。
王安石不太确定。
胜算几成?
神宗进一步追问。
当有五六成胜算吧。
王安石心里估摸着,大致给了这么一个比例。
呵呵……神宗笑了:就算有五六成胜算,那基本上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你想过没有?西夏会不会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候夏辽两头夹击,我们怎么办?这些年的变法成果会不会毁于一旦?
王安石不说话了。
的确,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所以,介甫啊,不是朕不想战、不敢战,而是不能战。再给我们大宋十年二十年时间,等国力真正强盛了,强盛到不怕夏辽两头夹击的时候,我们还怕谁呢?
可是皇上,这七百里土地来之不易,都是祖宗的血汗,不能说给就给,说扔就扔。再说“澶渊之盟”我国只给辽国岁币,没有割地赔偿一说啊?!
王安石苦口婆心、声泪俱下。
这么说,你认为我赵顼是败家子?
神宗生气了。
王安石沉默。
基本上在这样的时刻,神宗理解王安石的沉默就是默认的意思。这样的默认简直让他气急败坏。他向王安石伸出手:拿来。
什么?
玉带!
王安石跪了下来:皇上……
拿来!
神宗态度坚定。
王安石不肯交出玉带。他心情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神宗也心情复杂,他颤抖着手指着王安石,语带悲怆:你啊你啊!王安石,满朝文武中朕独信你一个,为何偏偏是你不理解朕呢?你当朕割地七百里心里很高兴吗?朕在流泪,心里头在滴血!可不忍一时,不能谋长久;不舍一地,不能获全域。朕这是以空间换时间你懂不懂?打败辽国要有十成胜算我们方可言战,但这需要时间。起码还需要十年二十年时间。时不我待啊介甫,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变法图强,大宋才可以有一个挺起腰板的明天!
王安石不再说什么。虽然神宗打算割地七百里他心里一直不能释然,但就抓紧时间变法图强这一点而言,王安石认为自己与神宗并无二致。不过,大宋真能有十年二十年的和平时间用于富国强兵吗?他心里没底。由于神宗割地求和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王安石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是不管发生什么,王安石其实在心里都已下了决心:变法要继续搞下去。不管前面是不是荆棘密布,他都将向前走。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对,虽千万人,吾往矣。
头顶上的天已不是大宋的天?
王子王孙们的火气是越来越大了。
因为他们越来越绝望地发现——头顶上的天已不是大宋的天了。
而是王安石的天。
王安石的改革把他们的锦绣前程给革掉了。
比如号称旨在为国选才的《三舍法》规定,今后没有什么荫恩、颁诏委任一说,一律实行公务员考试。王子王孙们也不例外。总之一切靠分数说话,而不再靠什么出身。
王子王孙们不干了。他奶奶的,从来就不知考试为何物,现在叫我们考试,和那些平头百姓去争饭碗——凭什么呀,这江山本是我们赵家打下来的——不,夺下来的,既然如此我们就有无须考试而端上金饭碗的特权。他们跑到神宗那里去哭诉,要求这个赵家王朝的总代言人给他们一个说法。
神宗就给了他们一个说法,他要求王子王孙们与时俱进,深刻体察国事的艰难与不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得一身真本领为国效力——如果人人捧着金饭碗混吃等死,这江山怕也长不了。
王子王孙们一时间拿神宗没办法。因为他讲的那些大道理都是可以放在太阳底下晒的,而王子王孙们想和他完成的却是暗室里的交易。很显然,神宗并不打算这么做。王子王孙们情急之下只得去找曹老太后,希望一物降一物。
在曹老太后面前,王子王孙们首先拿经义局说事。他们说这经义局已不是大宋朝的经义局,而是王安石的经义局。在经义局里,王安石编《周礼》,吕惠卿、王雱编《诗》、《书》二经,总而言之,要想做上大宋朝的官,就要踏过王安石定的门槛。为此,太学生们议论纷纷,说王安石这是要反儒返经,统一天下思想。可这王安石呢,竟然设置巡逻警察,钳制言论,凡有批评时政的太学生通统都抓起来……
曹老太后心中的怒火就这样被点燃起来了。王子王孙们见状再趁机说出自己的诉求——不管身份、出身一律要求参加公务员考试,那是对皇家尊严的公然藐视,王安石其罪不在小。
曹老太后当然明白这些王子王孙们心中的小九九,但她没有异议。
的确,事关皇家尊严,她身为老太后,当然应该站出来说话。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曹老太后把话说给神宗听,听得神宗几乎摇摇欲坠。
但是这一回,神宗却没有给王安石太多的压力。因为经过上次两人间的谈话之后,神宗认定王安石是个天下为公之人,没有什么私心。天下为公——谁之天下?赵家的呀,所以再怎么为公,也是为赵家为。
神宗把这一层道理说给曹老太后听,曹老太后听得昏昏欲睡。曹老太后老了,一些新名词入不了她的耳。再则说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让她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越是新名词,越是目的可疑。
王安石却在此时出人意料地提出辞职报告,以示清白。辞职报告一直上呈到曹老太后手上,曹老太后像火烧手似的将它扔了,说,我不担这个罪名,要处理,还是皇上亲自处理的好。
神宗就亲自处理了。他硬着头皮将王安石的辞职报告封还给他,然后就跪在曹老太后面前一声不吭,准备承受雷霆万钧。曹老太后见状,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一声叹息之后,她就默默走开了。
此事最后到底不了了之。
这样的结果不仅让神宗感到意外,更让王安石感到意外:什么时候,皇上变得如此硬气?
不过,突然硬气起来的神宗还是没能让王安石感觉到踏实。因为他不知道,神宗能够硬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