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很快感受到了神宗的王道。
因为神宗开始变得对王安石给他的意见或建议不置可否了。
年轻的神宗学会了经常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安石,似听非听地听着王安石一个人在那里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到最后却是不置一词。
王安石隐隐觉得,麻烦大了。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人的激情已经没了。曾经,神宗是多么富有激情的一个年轻人啊。改革是他挑头要搞的,压力也是他在顶着。这才过了几年时间?怎么就这么老气横秋?
特别让王安石不解的一点还在于,那些保守派都已被逐出中央了,改革正是深入发展的时候,神宗还怕什么呢?
难道是怕他王安石?
这样的念头在王安石心里一闪而过,让他不由得不寒而栗。
他想试一试。中央部委衙门改革开始后,王安石跟神宗说,这些部委衙门的改革,其成败不在裁撤多少冗官,而在于皇上能不能放权,真正地让各相关部门负责人负起责来。要不然,你事必躬亲,自己累得要死,下面的人闲得要死。这改革还怎么搞?
神宗又开始习惯性地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安石:你的意思是要朕放权?
王安石:对,放权。
神宗:变法就是放权?
王安石迟疑了一下,马上又口气坚定地:对,变法就是放权。
神宗笑了,笑得很暧昧:朕要是不放呢?
王安石急了:皇上,您要是不放,这变法还有什么意义呢?!
神宗收起笑容:是啊,朕也搞不明白。如果变法就是放权,那这变法还有什么意义呢?!
王安石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一时间自己竟无言以对。
神宗慢悠悠地:介甫啊,朕这两天想了不少事。总算把祖宗之法想明白了。在朕看来,这祖宗之法有的可变,有的不可变。变可变的祖宗之法,朕赞成;变不可变的祖宗之法,朕反对。你明白吗?
王安石想了一下,说:我当然明白。问题是标准是什么。什么是可变的祖宗之法,什么是不可变的祖宗之法,这个由谁来定?
朕来定!
神宗马上接过话头,显得是那么的毫不迟疑。
王安石想驳又不好驳,他只得委婉说道:皇上来定,这个当然权威了。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变法变来变去,改变的就是利益,皇上置身其间,有时候怕也为难吧?
神宗的脸阴下来了:你的意思是——你来定?
王安石马上觉得自己犯了大忌:没有,臣没那么说……
神宗嘘一口气;所以说嘛,还是朕来定。放心,朕心里会有数的。介甫啊,你为这变法一心向公,辛苦了。同样的,你辛苦我也不能闲着啊。操劳国事,一向是评价为人君者称职与否的标杆。朕要是放了权,什么都不管,出了事算谁的?这日后,朕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历朝历代,变法就没这么变的。……再说这下面的官员除了你介甫,朕还真不放心。所以,宁可朕辛苦一点,也不能把这权放了!
王安石心情复杂:可皇上,您要这么一来,这变法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能再养那些冗官、贪官了,一定要让他们各司其职才行啊!
神宗做了个决绝的手势:冗官、贪官都贬到地方上去,你选出一些精干的官员,我们一起来同心协力,共同治理大宋,大家谁都不许偷懒。你看怎么样?
王安石看着自以为是和自我感觉良好的神宗,简直是哭笑不得。
就是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皇上心里有了小九九,这改革,怕是又要再起波澜了。
尽管神宗心里有了小九九,可王安石的改革措施还是一项接一项出台。
因为他要只争朝夕。
继《免役法》之后,熙宁五年三月出台的《市易法》规定:在开封设都市易司,边境和重要城市设市易司或市易务,平价收购市上滞销货物。市场短缺时再卖出。小商贩资金不足的,可用抵押品向政府申请借贷,也可委托市易司以合理的价格代为销售。这样一来,官商勾结的垄断市场就被打破,从而直接损害了大商人大权贵的利益——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剧命运就此埋下伏笔——毫无疑问,王安石将很快尝到复仇者报复的滋味。
只是,王安石没想到,复仇者竟来自宫里,来自太皇太后和高皇太后。
太皇太后系仁宗的曹皇后,高皇太后系英宗的高皇后。她们两人是姨表关系。
很多年来,这对姨表亲生活在权力的中心地带,目睹了许多兴衰存亡的人事变迁,但她们不发一言。
因为她们是女人。
大宋朝的法律是禁止女人干政的。其实不仅仅是大宋朝的法律,任何一个王朝的法律都不希望那些母仪天下的女人干涉朝政——她们只需母仪天下即可。
所以,即便三朝老臣司马光被贬西京,这两个大宋朝最著名的女人依旧不发一言。
不过,不发一言并不代表她们没想法。
她们还是有想法的。之所以沉默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找到打破沉默的时机和理由。
而这一天,时机终于来了。
时机出现在老太后的 70 大寿上。
曹老太后的 70 大寿是宫中的一件大事,各位王爷王妃及大臣比自己的亲娘过寿还要忙碌和尽心。坤宁殿里一片欢声笑语,透着盛世年华的喜乐劲儿。
但是曹老太后本人看上去却不太开心。
因为萧条。
不错,坤宁殿里是欢声笑语,却也仅仅只有欢声笑语。场面在哪里?得以体现盛世年华、国泰民安的场面在哪里?曹老太后目光所及,从东华门到西华门,从丹凤门到南薰门的御街,从皇仪殿到宜和后殿,甚至包括宝文阁、天章阁还有龙图阁,一片冷冷清清,没什么装饰,哪怕是体现喜庆场面的灯笼,也只有三三两两的几盏,很是良莠不齐。
她把陈衍叫了过来。陈衍是内侍省取索司的主管,类似这种政府采购的活,一直是他在跑腿。
陈衍看上去也很不开心。
因为有一段时间他没捞到什么油水了。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市易法》惹的祸。《市易法》实施以来,取消了暗箱操作,商人也没什么赚头,原先铁定要给陈衍的好处费没了,所以对陈衍来说,买多买少一个样。就拿一点干巴巴的死工资,他何苦吃力不讨好,累出一身臭汗往宫里搬那些对他来说毫无好处的庆典用品呢?
但是这一层隐秘的因果关系,曹老太后并不知晓。她只是觉得,陈衍办事不力。
陈衍叫苦不迭:太后啊,这错不在小的,全在《市易法》。《市易法》搞什么商业官办,竟然限制皇室采购。我们是有银子也买不到东西啊……还有,太后你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有多萧条,过去专供皇家的商店,现在都没什么货品可卖。连往年必备的江南花灯,这次也少得可怜,小的东奔西跑,也只找到这许多,比原计划要采购的足足少了一千盏啊……
够了!
曹老太后再也听不下去了。因为她,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