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西边的院落建于1985年,在堂屋的大厅,有横梁木椽子,上面写着建于一九八五年九月,这是上梁的吉日,我的大爷爷写的,他是远近闻名的书法家,写的一手好字,在横梁两侧还贴着红纸:文王问梁何日上?太公答曰今日吉。在豫北农村,建房几乎是最隆重的集体活动了,家家户户都要建房,本家。邻居都要过来帮忙,主家要管饭,好酒好肉,好吃好喝招待,那时候,还没有工钱的概念,都是互助性质的帮工,现在建房的工钱要超过了材料费。这座房屋在2005年9月返修,那年我大学毕业,跟弟弟回家,爸爸已经在家开工了,都是我本家的叔叔们过来干活,商品经济已经渗透到农村社会,记得当时没人每天100元的工钱,这次建房乡政府补助了8000多元。
我家的小厨房在院落的东侧,靠近堂屋,建于1986年,砖结构,平房顶,上面做了扎实的防水,还结实地糊了一层水泥,坚固无比,我小时候在屋顶玩耍,记得还有的梯子,父母在上面晾晒玉米,到了冬季,就把收获的大白菜,扎成捆儿,一摞摞地存放在屋顶,再加盖一层塑料布,这样整个冬天就有白菜吃了,不会坏掉。这些我白菜可以吃到来年开春。等到菜园子的夏季菜成熟时,一年的好光景就这样继续了,还有时令的瓜果蔬菜可以吃。
这厨房有20平方,内部是土坯墙壁,草泥和稀涂抹均匀,透风干燥就可以生活开灶了。在农村,过年时,在厨房还要粘贴老灶爷的年画,这大概是期盼丰衣足食、家有余粮的愿景,也是本分农民朴实的渴望。
厨房内的布置简单实用,在里面的角落是灶台,一口大锅,下面有锅底峒,烧柴禾的,附近就是储存的柴米油盐酱油醋,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摸香油瓶子,爸爸喜欢吃凉拌黄瓜,我剥蒜,然后拿来蒜臼,开始捣蒜,直到稀烂,为了提高效率,爸爸会在蒜臼里放少量盐,这样捣蒜,脆脆的,很容易捣碎,到了蒜汁开始渗出,就可以放香油了,爸爸打开香油瓶子,倒上少许,还用嘴巴在油瓶子上抹一下,这个印象身份深,后来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靠近门的位置,放着地桌,这是农村木工简易加工的厨房专用的桌子,爸爸常在上面和面,然后蒸馒头、包饺子、擀面叶,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妈妈做的饭,在灶台的旁边还有等高的储物台,上面摆满了各种斗盆,有的是发面,上面还盖着一个塑料盆,那时候,都是蒸馍馍,发面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我在乡中读书时,妈妈就在这里蒸馒头,发面,然后在锅里烧水,放篦子,把切好的馒头、卷子的面模子放上面,盖上锅盖,生火上灶,边添柴禾边拉风匣儿,火苗呼呼窜起,大约半小时,谁就开了,这时候,就小火慢功,不用再拉风匣了,但还需要添柴禾,妈妈会把这个简易活交给我,我小时候,就喜欢坐在锅底峒前看炉子里的熊熊烈火,尤其在冬天,很暖和。
在储物台上还有几个面瓮,有的是米面,还有的妈妈浸泡的豆芽,一般在冬天,这些面瓮里放满了黄豆、绿豆、黑豆,妈妈做了很多储备,在面瓮的地步凿一个圆孔,插入一根罗敷桶,就是农村纺织用的棉线杆儿,是竹子做的,中空,可以导水流出。这些简易实用的小工具充满了智慧,也是农村生活的小乐趣。浸泡的豆子,隔夜都要换水,防止水变质,豆芽变馊。这样几个来回儿,等半个月,长势喜人的豆芽就怒放而出,妈妈会给我们做炒面,里面伴有豆芽,还有凉拌豆芽,煮面条也有豆芽。在台上还有各种小罐子,有的是油罐子,那时候,杀猪时,留下肥肉炼油,把油存在罐子里,我揭开盖子,手里沾上黏黏的油渍,看着里面油亮亮的,罐子的口颈部还有一根绳子,已经是油乎乎的了,这方面提携,罐子里还有一只长勺子,掏油用的。旁边的一个罐子,比油罐子要大许多,这是妈妈腌制的蒜茄子,通常把蒜捣碎,放盐加香油,再少量上鞋调料,把茄子切成片状,但不切断,还是一个茄子,放锅里蒸煮,少许,拿出茄子,把蒜汁抹茄子上,待凉了,放置罐子里,过几天打开罐子,味美无比的蒜茄子就做好了。这时,罐子口冒出香喷喷、辣丝丝的味道,我不禁口水外流。
靠近窗户的位置,有个煤火台,这是用砖支起来的,下面有通风口,上面的煤火洞,这煤火台烧散煤,就是把碎煤浇上水,和成稀泥,再加些块状煤炭,用铁铲子放煤火台,抽开下面的通风口,就可以使用了,冬天做饭烧火取暖都用这个,在1987年的时候,爸爸从辉县运来了煤炭,附近村民才开始烧煤炭,这对世代使用柴禾的村民来说,经济实惠,还减少了厨房的浓烟,我家也率先用起来煤炭,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下了很厚的雪,即使贪玩的小伙伴都不敢外出玩耍了,妈妈把我和弟弟放在煤火台上,一人一个靠背椅子,坐在上面,她抽开火,让我们取暖,她心疼我们,怕我们脚冷,我跟弟弟带着海绵的鸭舌帽子,小手缩在袖子里,弟弟还流着鼻涕,我们在那享受着冬日的温暖。
我印象中,也是这年份,我家做了红薯粉条,先把红薯粉碎,做成红薯粉,在大锅里下,凉出的粉条,挂在架子上风干,然后纯正的红薯红条就做好了,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爸爸热情,邀请了很多人来指导,我估计这其中,很多人也是在观摩,不一定会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开始下手了,我记得,爸爸在大灶台上站着,手里拿着那个有五个漏洞儿的葫芦瓢,在那里摇着,然后红薯粉,断断续续流进了大锅,在里面稍煮下,旁边还有技师在捞着,外面有人排队拿着竹竿晾晒。
这次应该做了很多,我家还留存这一大块红薯粉,使用白斗篷把水空干,知道红薯粉定型,一个又大又方的白色面块,这个面块一直在我家的茶几上,这茶几可不是沙发的配置,儿时农村堂屋大厅主桌和椅子背后的大条几,长四五米,可以房主镜子,神主牌位等。墙上还沾满了戏剧的彩印花,我小时候还认真看过,是七品芝麻官的戏剧,还有秦香莲。父母都是爱戏剧的人,大条几上还放着我家的录音机,这是很早的产品,质量跟我家的电风扇、电视机、洗衣机一样好,收录机是爸爸从安阳带来的,有收音机的功能,也有录音机的功能,家里买了很多戏剧磁带,朝阳沟、HN坠子,刘墉二下南京等,我小时候,在父母的熏陶下,也能哼出几段。这录音机后来跟着我家来到市区,在三叔的房子里,他说,屋里着火了,录音机烧坏了,我怀疑,是他拿去换钱了,还有家里的缝纫机,也被他贱卖了,不知道积累,只会挥霍的人,日子很难过好。
小厨屋的门事竹子做的,只有一个链子挂着很少上锁,地桌旁边还有一个大瓮,这个用来腌咸菜的,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这个,每年冬天收获的萝卜,就腌制起来,还有胡萝卜、黄瓜、辣椒、山姜、芥菜等,这些咸菜瓮,时间久了,就有一股子酸臭味,不过腌制出来的咸菜十分美味,大概跟汤料的配置有关系,除了巨量的食盐,还有酱油醋,还有其他调味料,这些汤汤水水在半年的腌制中,浸泡了这些蔬菜,出味后,捞出咸菜,洗干净,和上蒜泥、浇上香油,再凉拌个香菜、青椒,又是一顿美味佐餐。印象中,家里午饭才有炒菜,早晚饭都是咸菜、馍馍和稀饭,稀饭以小米粥为主,有时候是麦仁汤、糊涂汤和疙瘩汤。
我家的小厨房,在农村叫厨屋,是红砖结构的方形建筑,这么多年一直静静地矗立,虽然不想高大,但寄托了多少美好的回忆,这是我对农村最直接的印象,一日三餐,而且还不止于此,还有妈妈的辛劳,爸爸忙碌的身影,这一切都是我梦里的乡村生活。
我在地桌上,还写过作业,有时候,穷极无聊,就拿着唱片磁带的盒子玩,试想这盒子是电脑,虽然当时还不知道电脑为何物,就那个盒子,模仿电脑的样子,还打字,想象着,这盒子的一片出现各种字迹和图像,我还在盒子上划了动画,一个小人过马路,我想象着,这个小人在移动,马路两侧是整齐的路灯,还有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
小厨屋一度还是爸爸跟朋友的麻将场,陈楼的宝恒大爷常找我爸爸玩,我跟弟弟小时候就会玩麻将,虽然刚记得那些牌,这副麻将是宝恒大爷的,印象中是灰蓝色,就记得白板的标识,我家的饭桌支在中间,我们坐在那里,打麻将,那时候,还不懂,这些乐趣,就胡乱玩,还不掌握玩牌的规律,宝恒大爷走过,还看着我们打牌。
今年过年回家,爸爸告诉我,宝恒大爷过世了。
“陈楼的陈手套来了,说,你不知道吧,你的老伙计上街了。”
“啊,啥时候的事?不知道。”
“他的地被加温站的水淹了,他起了大早去站上反应,等到一会儿,一句话没上来,就晕倒了,接着拉到卫生室,再转到乡卫生院,来不及了,脑出血。”
这些事由陈手套转述给爸爸,爸爸知道后,难受了好一段时间,他是重情义的人,他们老伙计有几年不见了。最后一次通话也有很多年了。这人啊,说走就走了,连招呼都没机会打。
“油田后来赔了3万元,他儿子叫箱子,你记得吧,就是那年你走姥娘家,到董庄,他拉着行李没法回家了,正好咱开着拖拉机,把他捎上,现在他干到了县公安局局长,他跟油田交涉了,最后油田又多赔了些,一共六万。”爸爸接着说。
爸爸说完,陷入沉默,宝恒大爷是爸爸年轻时最好的伙伴之一,他们有一次去外地出差,爸爸跟对方谈,回头看宝恒大爷不见了,转身找,在门后头看到了,嬉笑地说,宝恒哥,你躲起来干啥呢?这些都成为他们兄弟的谈资,1990之后,爸爸在县城胶合板厂,把宝恒大爷的女儿安置了进来,一起进去的还有二叔、三叔,还有二姑家的京文哥,也有泽聚大爷的外甥殿银,这些都是靠着爸爸的关系进来的。
宝恒大爷所在的陈楼,是附近的大村子,这里每年三月十九有庙会,有一年,爸爸带我去,还在他家吃饭,爸爸抱着我,坐在椅子上,他们说着笑着。
我在家东上学时,宝恒大爷的小儿子天九跟我姐一班,比我高一年级,我那时候,是人见人爱的小超人,跟现在我的小侄女蔚蔚一样,学习也好,所以,在高年级很多人也认识我,天九哥对我很客气。
我读初中时,宝恒大爷的大儿子的女儿跟我一个班,叫银娇,后来我问爸爸,他说,那是你天贵哥的孩子。我才知道这层关系。
爸爸说,“咱们后来离开农村,很多农村的老伙计都少有来往,有一年,你宝恒大爷还给咱打来电话,问你妈妈的病情,还问你们现在长大了吗,都干啥呢?好几次,我都想回老家,见见他们,现在一个个都不在了。”
我看着爸爸落寞的表情,知道这些难以割舍的情义对他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