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家探亲,我爸爸都会跟我聊起他年轻时的趣事,我耐心听讲,做好记录,像个小学生,他娓娓道来,讲得生动有趣,那个时代的心酸往事,充满人生智慧,对今天的富足生活仍有深刻寓意。
在2003年的时候,我父亲的堂哥,也就是我的水聚大爷罹患肺癌,垂危期间,父亲去看望他,鼓励他好好养病,“好转了,我们还出去闯。”
他们年轻时跟文楼村的文京大爷一起做生意,文京大爷在信用社工作,可以批出现金,我爸爸有门路,也掌握市场信息,我水聚大爷充当二人间的保人,三人相互交心,知根知底,是80年代初十里八乡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们一起闯荡的往事,情节跌宕起伏,心惊肉跳,胆小的非吓尿不可。
文京大爷是中日混血,他母亲是1945年RB投降后遗落在国内的RB人,后来到他们家,生了文京大爷不久,RB政府搜寻未归国者,又回到了RB。文京大爷自幼智力非凡,能说会道,眼神活跃,比我村的文林叔还要透彻,他们都是眼睛会说话的人,在80年代油田占地时,文京大爷连夜跟油田谈判,硬是拿到了1万元的补偿,细节不得而知,可以想象,比现在拆迁钉子户高明许多,这可是脑力劳动。乡里到处传说,文京一夜赚1万。文京大爷在乡信用社,挤跑了我村的文种,文种在那里腻腻磨磨,没眼色,整天叨叨叨,很快被除名。
文京大爷找到了我水聚大爷,问,“你村里有靠得住的人吗?要有能力,懂市场、消息灵通,还是自己人,知根知底。”我大爷当即推荐我爸爸,“水迎兄弟,是我堂弟,常年在新乡、安阳,了解市场,还跟SX商人有来往,人实在,靠得住。”
三人见面,一拍即合。文京大爷从信用社批出钱,我爸爸带着钱直奔SX,找到了太原化肥厂,当时没有电汇、银行卡,爸爸带着2万元现金,装在小袋子里,当枕头,在新乡火车站,炎热的盛夏,爸爸就在大厅休息,把钱袋子枕在下面,故作镇静,一路上十分低调。到了太原,对方吓了一跳,说,“私人拿出这么多现金,我们不相信,你得证明你是集体,说明资金来源。”我爸爸毕竟见过世面,来之前就准备了村委会的介绍信,备不时之需,其实他还握着梁庄乡的介绍信,我舅老爷在那里干党委委员,抓农业生产,我爸对他说,“我去SX拉化肥,来了优先给梁庄用,你给我开个介绍信,我好交涉。”这样他在太原,只拿出了村委会介绍信,对方爽快发货,200吨的化肥,10辆大卡车,浩浩荡荡,从太原奔向濮阳,出发前,我爸爸给文京大爷、舅老爷拍了电报,说预计三日到达,做好接车准备。到了梁庄乡,卸载了大半,有了化肥,当年梁庄乡粮食大丰收,拿了全县的红旗,我舅老爷也受到了表彰。
而收回货款的过程异常曲折,农民根本没钱,当时刚刚搞家庭联产,都是个人经营,很多农户先使用,丰收后再卖粮食还化肥钱,这样也能检验化肥质量,收货款时,村民都不想给,还说,不是乡里发的救济吗?我爸爸很无语。有的村民直接把粮食拉来了,抵化肥钱,那次长途跋涉,再加上丰收后收款,前后历时小半年,要没有文京大爷和水聚大爷的信任和支持,绝不会成事。
这时候,危机正在袭来,信用社查账,发现了2万元的亏空,是文京大爷经手的,当时财务管理也不严格,只要按时交回,说清用途,就不会处分。文京大爷说拿这钱支持生产了,信用社展开了调查,从太原一直到梁庄乡,发现我爸是个核心人物,就叫过去询问,说,“支持农业生产,这没啥说的,现在是,你拉化肥到收货款,这差价有5000多元呢,这么大的利润,国家坚决打击,这是投机倒把,你要说清楚。”我爸爸脑子转得快,一五一十地说,“一路上花销大,10辆卡车加油咱们出的,你算算多少公里?花了2200元,还有给司机的补贴一人100元,加上押运员,一共花了1600元,卸了货,又给咱梁庄乡的群众饭钱,运费400多,这半年多,我在这吃住花了几百。群众还以为是乡里发的救济呢,到现在连粮食都不愿意给,到现在货款才收回12000元,连你们的本金都还不齐。”信用社一听紧张了,说,“你得继续住这里,非得把20000元收齐,还有你的手续齐全吗?”我爸爸说,“我受梁庄乡委托去拉化肥。”说着淡定地拿出了舅老爷开的介绍信,这解释十分圆满。如果再缠下去,我爸爸就要向他们要食宿费用,说,“我一直吃住在这,蚊虫叮咬,不堪其忧,别说赚钱了,还搭进去几百块,给你们公家办事,真是吃力不讨好。”信用社担心本金安全,也就不了了之。
这边文京大爷不知道调查进展,在家里如热锅蚂蚁,平时耀武扬威地骑着洋车转悠,这次从文楼到我村400多米,他走了半小时,吓得魂不附体,车都不会骑了,掉沟里好几次。
赶到我家,说话开始哆嗦,敲我家门,就没劲了,我妈在家,见他来了,就招呼他,“这不是俺文京哥喔,咋了哥?”文京大爷面无血色,说,“兄弟家,给你商量个事,别着急,我跟水迎兄弟的事,兜不住了,信用社调查了,要不让我兄弟住进去吧,你们一家老小我养活。”我妈妈很镇定,说,“文京哥,那不行,孩子还小,没他爹哪行?长大谁罩他们?他爹住了监狱,谁还给说媳妇呢?再说,那边调查不知道咋说呢?你兄弟这么精,不会抖出你的,你还不放心啊?”
文京大爷心有余悸地离开了,还是推着车,都不会骑车了。
过了几天,爸爸收回了货款,还清本金,净赚6000元,三人各分得2000元,我爸爸跟我水聚大爷翻盖了各自的房屋,在80年代初,1500元就可以建房,娶媳妇,那时候,国家干部工资也就是36元。
文京大爷化险为夷,一时不敢相信,一直问我爸,“他们咋问的,你咋说的,咋一点事也没有呢?”还找人掐他,看是不是做梦,我爸爸在旁边一直笑他胆小,他说,“水迎兄弟,我做生意老赔本,多亏了你,你真是我的财神。”他到我家亲自下厨,擀面叶,拌豆陷儿,给我爸爸做饭,向我妈妈赔不是,还笑得合不拢嘴。
20多年后,文京大爷来我家,跟我说,“小儿,你不知道,我跟你爸爸是生死弟兄,当年要是有一点闪失,那还有你们今天?”
文京大爷办事缜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起早贪黑,人缘极好,在信用社,一条街赶集的人都认识他,他去买东西,都不收他钱,客气之极,我爸常拿文京大爷的为人处事教育我们,谦虚和善,诚心待人。
爸爸讲完文京大爷的故事,又给我讲了村里文林叔的故事,文林叔跟我爸爸同龄,很和善,爱说话,用爸爸的话,眼睛会说话,自来熟,善于揣摩人的心思。他的父亲是村里的业余医生,从小耳濡目染,他也学得了一些皮毛,后来在他的发展中,这些起到了关键作用。70年代初县煤矿招工人,在乡里报名,我本家的黑三叔是队长,先听到消息,立刻跑着去乡里报名,文林叔不知从哪探听到消息,借辆洋车抢先赶到,结果可想而知,文林叔被录用了,那个年代,他借助交通工具争取了效律和时间,最终改变了人生轨迹。后来作煤矿工人的文林叔,很善于跟人交往,尤其抓住了矿长不放,一次矿长吃东西闹肚子,文林叔拿出早已准备好药箱和听诊器,给矿长治好了,这其实是很简单的腹泻。矿长发现他还会这手,就留在身边,之后矿长调到胡庄干党委书记,文林叔就一路紧随,干了支油办主任,80年代中原油田开始大规模开发油气田,我们那里是油矿核心区,这个机构就是协调油地关系,文林叔在岗位上十分顺手,乡里还给他配备了吉普车,他有时候去县里办事,去看我爸,还热情地问,水迎哥,回家哱?我送你。这句话,直到他脑出血昏迷后,我爸去看他,他还说了一次。
后来胡庄的书记得了肝癌去世,新书记不熟悉他,逐渐疏远,他识时务地主动辞职,有一次,他把药费条子给司机,说捎回去报销了,司机有畏难情绪,说,“你给书记说吧。”文林叔顿感一朝天子一朝臣,狠狠地把药条子甩在了车上,顿时脑梗塞,瘫痪在床,回老家养病,每天坐着轮椅,由家人推着出来转。他在家住不惯,还对身世沉浮耿耿于怀,再次发病,这次更严重,脑出血,住进中原油田总医院,老家的文田大爷来照顾他,来我家找我爸商量,我妈还做了鸡蛋面叶,流体食物有助消化,文林叔已经昏迷了好多天,我爸爸去看他,他开始意识清醒,看到我爸,还说了跟以前一样的话。
文林叔没有很多文化,全靠细致稳妥立身,想必生存环境险恶,不然怎么会对失落念念不忘,一心要卷土重来,还气出病来。他给孩子们留下了大量财产,可惜儿子们在村里都以赌博闻名,他给孩子们安排的工作,先后因聚赌、斗殴被除名,村民传言他们兄弟动辄几十万豪赌,奢华无比,这添油加醋的传闻和文林叔的溘然长逝,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