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半岛
都云
太阳快要完全坠入黄金之海,火红的光仍在天际燃烧,温柔的海风迎面拂过,其中已不再挟带傍晚时的温热触感。年轻的兽灵男子收回目光,回身往不远处岩壁之上的灯塔望去。塔顶的灯已经亮起,不少星星在其上方闪烁,黑色的云缓慢地流动着,新月在那缝隙间隐隐现现。
下一个瞬间,世界陷入了黑暗,夜晚来了。兽灵的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幽绿的光芒,他开始往回走。
——
镇子上喧哗起来,各种各样颜色的灯火纷纷亮起,海盗们在酒馆外唱着豪迈的歌,那声音随夜风传到海边,还依稀可闻。海滩上各处燃起了篝火,来自四方的商人和旅人们聚在一起,大家有说有笑,把酒言欢,一片繁荣景象。
“喂,那边的兽灵小伙,一个人吗?过来一起喝几杯吧。”一个声音向他喊道。
是一个普通的哈里兰族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光景,他与几个同族坐在路旁的席树下,几个人都是旅人装扮,随处可见的服饰。看到兽灵望了过来,他在火堆旁举起手中的酒坛子示意。
兽灵正想谢绝,可一转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于是走了过去,在招呼他的中年男人身边径直坐下,解下身后的弯刀放到地上。男人将手中的酒坛递了过来,他当即接过,“承蒙相邀,”他开口说道,“我叫做都云。”说完便拿起酒坛,仰头就是一大口。
“好”,男人不由赞叹一声,“真是痛快,这才是年轻人啊,哈哈。”火堆周围的几个哈里兰族男人都看向兽灵,笑着向他举杯。“我是安克莱尔,”男人接着向他介绍,“这两个分别是布朗丁,卡门,”他顿了一顿,随后指着身旁已经醉倒在席树下的男人说,“这是伊弗。”
领头的是安克莱尔,络腮胡的是卡门,看上去最年轻的是布朗丁。兽灵这样在心里记了下来。随后,他的目光不留痕迹地在那伊弗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里似乎有着什么他在意的东西。少顷,他开口说道:“安克莱尔大叔,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非常冒昧的问题。”
“哦?什么问题?”安克莱尔转过头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哈里兰的地界上生活,所到之处从来没有见过看到我而不显出厌恶表情的哈里兰人。”
“所以,我想问的是,”兽灵猎豹一样的眉头皱了起来,“大叔你们几个是什么人?为何身为哈里兰族,对我这个兽灵非但没有歧视,反而盛情相待?”
“你问这个呀,”火堆对面,络腮胡的卡门的对兽灵说道,“难不成你不知道——就在两个月多之前,兽灵一族和哈里洛帝国终于达成和解,缔结和约了。”
“这我倒是知道,”兽灵淡淡答道,“不过,对于曾当过哈里兰贵族的奴隶的我来讲,这次的和解并不具有多大的意义。大概也没有人会认为两族间的仇恨会这么简单就化解了,几位不这么认为吗?”
火堆旁的气温好像冷了一些,布朗丁与卡门两人之间本来的交谈也停了下来。男人们都盯着篝火看,可能在想着什么,火光在他们眼中闪烁。兽灵也不再开口,只是喝酒。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吟游诗人走到火堆旁坐下,取出他的竖琴,向男人们略略行礼,男人们也都回礼。
“以歌易酒,”诗人说道,“请诸位静听。”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作为歌者的声音真是再好不过。
“请。”安克莱尔向诗人点头。
竖琴声在夜风中响起,刹那间整个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新月从云间露了出来,海潮在月下轻轻地漫上浅滩,又哗啦啦地退了回去。白色的月光在这一个瞬间全部照到了诗人身上。好俊朗的男人,兽灵在心里暗道。
诗人低沉的嗓音唱:
睡莲盛开的大海
乌鸦飞舞的圣地
黑暗笼罩的黎明
飓风侵袭的梦境
坚冰融为春水
阳光冲破云层
燕子在风雨里穿梭
苔藓在阶梯上蔓延
但你
我的王呀
为何徘徊在黑色的森林
你不知道吗,那里
躲藏着阴邪的恶魔
隐秘着危险的洪流
你不知道吗,那里
挚爱的女人们
都不会在呀
我的王
你不知道吗,那里
只有无边无际的空白呀
我的王
——
一曲终了,风儿也停了下来,夜空里不知什么鸟哀鸣一声,往海的方向飞去了。
诗人收回竖琴,随便从地上拿起一个酒杯,也不顾什么,仰头一饮而尽。
火堆旁的男人们终于回过了神,但是没有人开口。
半晌,兽灵男子叹道:“实在太过萧索了点。”
旁边的安克莱尔默默地点头。
“不过,这歌是什么语言?”倒在一旁的伊夫什么时候坐起了身来,“我从没听过。”
“这首歌原是古精灵,即几百年前源大陆的末代精灵们为其国王奥兰杰弗所作,”诗人解释道,“这古精灵语到如今,已经鲜有人知了。”
“哦?”兽灵男子有点诧异,“你倒是会嘛。”
“哈哈,”诗人笑道,“奇怪吗?我倒是认为一个兽灵与一群哈里兰人喝酒聊天更为奇怪呢。”
“奇怪的可不是我,”兽灵男子也微微一笑,“是邀请我的安克莱尔大叔才对。”
诗人没有再说话,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打量了一下火堆周围的男人们。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普通的人,他想。
“我们这几个人,”坐在兽灵身旁的安克莱尔突然开口道,“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卸下了对于兽灵一族的仇恨。”
兽灵与诗人都看向他。
“既然这样,就让我为两位讲一讲我的经历吧,可以当做一个故事来听。或许……你们听后会有所体会。”
“那真是再好不过。”诗人笑着又为自己盛上一杯酒。
——
迪安
星光下寂静的海滩,只有潮水和海风划过树林的声响。
哈里兰男人从树下站了起来,对大海长久的凝望使他感到眼睛有略微的不适,于是他将视线转到身前的沙滩上,沿着树林的边缘慢慢地走起来。
夜里会有点冷,他想,应该找个落宿的地方。
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不禁皱起了眉头。很显然,这附近人烟罕至。“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方。”他摇摇头自言自语。
没有办法,他只能继续往前走。
眼前的海滩没有尽头地延伸着,他很自然地想起了草原。春天的时候,草原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朵,温柔的风挟来清新的气息。刚度过严冬的年幼的雪狮们欢快地冲出帐篷,去追逐飞舞在草丛间的蝴蝶。这样的情景他明明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过,却在这个时候突兀却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感到有些困惑。我在怀念不成?他的嘴角稍稍地往上扬起。
在草原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有关快乐的回忆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但是为什么自己会在多年以后万里之外的海边无缘无故地想到春天里的草原呢?自己在那个地方受到了那样的对待,而现在竟然会生出类似于怀念的感觉。他觉得毫无理由。
不过仔细想来,事实上也曾经有过怀着善意接近他的兽灵。他记得那是一个午后,还是一个男孩的他正在为一只体型庞大的雪狮洗刷身体。雪狮看上去比起洗澡更想睡个午觉,它懒散地摇晃着细短的尾巴,没有神采的眼睛一直盯着男孩的身影。
工作快要完成的时候,男孩注意到一个兽灵少年往这边走了过来,他一走神,不小心把水溅到了雪狮的额头上,他连忙拿布去擦。谁料到,刚才还顺从地任男孩摆布的雪狮转眼就翻了脸,它一下子站了起来,把男孩撞到在地,在原地朝他愤怒地低吼,像是随时都会扑过来,之前的懒散一扫而光。
男孩倒在地上,因为恐惧而睁大了双眼,身体也丝毫不能动弹。这个时候,那个兽灵少年冲了过来,他站到雪狮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头,口中念着“阿宝,乖,阿宝,乖。。”雪狮阿宝慢慢平静了下来,它向地上的男孩瞥上一眼,然后满不在乎地走到不远处的帐篷边,躺下开始午睡。
兽灵少年走到男孩的身边,向他伸出了手。男孩把眼神移开,没有理睬,隔了一会自己站了起来。兽灵少年默默地收回了手,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举动感到什么不快。“你不知道的吗?”他向男孩说,“雪狮头上的印记,只有它所承认的人才能触屏,别人碰了都会激怒它们,那是它们的尊严所在。”男孩往正在午睡的雪狮阿宝望去,发现它额头上果真有一块隐隐可见的圆形印记。
“更何况,”兽灵少年接着说道,“你是一个哈里兰人。”说完这句话,他发现男孩正在望着他,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
“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兽灵少年意识到自己的话造成了误解,“只是实际上,雪狮只顺从于兽灵一族。”他边解释边激动得一直摆手,完全不像说谎的样子。看到他这样,男孩的神情渐渐缓和了下来。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他压低着声音说。
“啊,哦,没事没事。”兽灵少年笑了起来,他不大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随后像忽然想起似的说:“我就知道,你也是一个正常的人,不像夏库他们说的那样。”
男孩默不作声,看上去他毫不在意那些人对他的看法。
“其实,我观察你一段时间了,”兽灵少年看着眼前沉默的男孩,“很久以前,我就觉得你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不,实际上你比我们要勇敢的多。为了保护你的妹妹,你所做的一切都让我非常敬佩。”
男孩仍旧不打算开口,但兽灵少年没有在意,“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些事情。因为明天就要搬去远方的镇里去住,说不定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男孩看向他。
“我知道那你在这里遭遇的东西,”兽灵少年的语气很真诚,“但是,请你千万不要因此而仇恨兽灵,我也明白这样的要求很出格,为了你却不得不说。”他顿了顿,“你的遭遇正是那些被仇恨蒙住双眼的人所导致的,而如果你也沦陷于同样的仇恨,总有一天也会变成无所顾忌地伤害别人的那种人。你当然不会想成为那样的人,不是吗?”
男孩茫然地点了下头。
自己当时确实点了头,男人想,然而当时的那个男孩对他的话到底明白了多少,他也不知道了。总之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奇特的少年。
不对,男人在沙滩上停下了脚步,当时,那个人还对他说过什么。男人站着绞尽脑汁地回想,这个时候只有沙沙的风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他终于记了起来:向男孩告别后,兽灵少年已经走到了雪狮阿宝那里,但是又突然返了回来。“还有一件事,”他对男孩说,“关于你的妹妹。”随后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合适的语言,“也不是什么建议,只是从感觉上来讲——你或许应该适当松开一些对她的保护,让她自己来承受某些东西——这样大概对你们两个人都比较好。”
那个兽灵少年真是拥有优秀的直觉,海滩上的男人想,可惜,他所说的两件事,我都没有做到。
——
都云
安克莱尔盯着眼前的火焰一动不动,大概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火光在他棕色的瞳孔中跳跃。火堆旁的男人们都沉默着。
“十七年前的那场大战,你们知道的吧。”他说道,“那个时候,我们这几个都是军人。”
兽灵男子皱起了眉头。
“当然,我们也不是喜欢打仗才参军的,因为这个原因而去打仗的人这个世上大概不会有。”安克莱尔淡淡地说道,“军人们或是因为仇恨,或是为了荣耀而战斗,也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战胜他们心底对于死的恐惧。”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大概永远不能理解战争为何物。在那里,‘人性’这种东西被最大程度地弱化了,相对的,一些人称之为‘本性’的东西却显露无遗。
“那场大战,哈里兰族集结起隐藏在大陆各处的力量,将抛弃了信仰的堕落兽灵们从旧日的帝都里赶回了大草原。当时,我们几人所属的“破军”一团作为联军先锋,城门一破,便率先冲入城中。就在那之后不久,我们遇到了一生都难以忘记的事情。
“现在想来,当时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离奇,以至于我有时候觉得可能那只是一场梦而已。但那并不是梦,我的心中很明白这一点。我的记忆深处不容置疑地烙印着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还有那个拯救我们的人的名字——塔原。”
“什么?”兽灵和诗人都诧异地抬起头来。安克莱尔默默地向他们点了点头。
诗人微皱着眉问他:“你是说,在战场上拯救你们的,是那个兽灵?”
“没错,那个背负了‘叛族’罪名,最后自刎于战场的兽灵将军。”诗人身旁的布朗丁回答他。他的声音和外表一样的朴实。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兽灵男子都云压住声音问道。安克莱尔发现兽灵的拳头竟然紧紧地攥着,他不免有些忧虑。但他决定继续说下去,他感觉有某种力量在促使他在这个时刻把那时候的事说出来。
“我们几个所在的小队,”他收回目光,接着说道,“攻入帝都不久,在那里真正见识了何谓战争。”
“因为连日连夜的厮杀,那些哈里兰军人变得很奇怪。他们把手无寸铁的兽灵们一个个赶出建筑,无论妇女还是小孩,稍有反抗就毫不犹豫地杀掉。每条街道都燃着熊熊大火,整个空间里充斥着吼叫声和哭喊声,地上到处都是一滩滩血迹和残破不全的平民的尸体。我们仿佛在世界的边缘。”
“看到这些,我开始产生怀疑,为什么呢?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旁边的卡门对我说:不要被眼前的景象蒙蔽,不要忘记我们的仇恨——以前兽灵对哈里兰人做过同样的事。而我们正是在那个时候失去了家,成为孤儿。但我也看到了他眼底的惊惧和痛苦。
“意识到的时候,我们的小队被一群兽灵士兵围在了中间,一眼就看得出是训练有素的队伍,而且一个个面露凶光——就和我们的人一样,不知是从哪里撤退回来的。总之,我们几人毫无胜算。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即将丢掉性命的这一既定事实,当时的我却丝毫不觉得恐惧或者不甘,倒不如说有几分坦然。”
“现在想来,可能是由于我当时正处在一个与地狱无异的地方吧。”他慢慢说完,停了下来,提起酒坛往喉咙里灌了一气,“在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城市。”
火堆旁的男人们静静地听着,夜里气温好像已经开始降低,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个时候,塔原出现在我面前。”安克莱尔接着说道,“他是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兽灵,穿着将领的戎衣,从士兵中间走出来。隔得近了,我才发现他有一双我从未见过的眼睛。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朝我们的小队来回打量了许久。他身后的兽灵士兵们也毫无动静,时间仿佛在那样的战争中停住了,动着的只有漫天的火光。
“‘你们为何没有参与这场屠杀?’他这样问我们。没有人回答他。我们中谁的刀掉到了地上,却没人去捡。
“他,塔原,突然笑了起来。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明白,在那样的情景,那样的场所,为什么他竟然能笑得出来。‘你们理解了吗?’他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一样的说,‘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我得出的答案,哈里兰人。’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不知道除了我以外是否还有谁在听,因为是那样的情况,让人沉下心来听谁不厌其烦地说什么根本不可能。‘现在,我们感受到了同等的痛苦,’他说,‘答案已经在你们的心里种下,所以,请你们不要轻易地死去。’
“我思考着他话里的含义,这期间,他和兽灵士兵们在我们面前静悄悄地离开了。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听说他自刎于帝都的城墙之上。再后来,我听说他被兽灵视作叛族。当初哈里兰的军队逼近时,兽灵王室曾想弃城而去,但身为将军的他力劝玛拉不要不战而逃。但之后,他的指挥、行动确如哈里兰人所预料的一模一样,昔日无可匹敌的“神之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败,除了塔原通敌叛族,再找不出第二个缘由。而事实上,他因为这样的原因——让兽灵和哈里兰的人们感受同等的痛苦——而选择面对并且不可避免地输掉了战争,甚至不惜牺牲族人及自身。
“这就是我在那里遇到的事。”安克莱尔停下来看向兽灵男子。夜寂静下来,时间从男人们身边的黑暗中悄悄地流过。火堆中一块柴火炸裂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原来是这样的人吗,塔原,”兽灵都云喃喃道,“答案,同等的痛苦……”
“因为这样的原因……吗?”他半垂的眼眸的深处流动着不知该称作何种情绪的黯淡光芒。
——
“想必,他眼中所见的东西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诗人说。
“是的。”卡门点头赞同。
“同等的痛苦所指为何物,他的话里到底包含着何种意味,我是在许久之后才懂得的。”安克莱尔说,“而后,我感觉到自己从某种潜藏的情绪中挣脱开,简直就像是跃进了干燥沉闷的沙漠中的月牙泉一样。那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那个兽灵将军拯救了。因为他在那里把‘答案’交给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兽灵及哈里兰人。那个‘答案’渐渐在我体内冒出了芽,在泉水的滋润下生长。后来我离开军队,创办了名为‘南方汤姆’的公会。”
“‘南方汤姆’?”诗人抬起眼来,“不管是兽灵,矮人还是妖精,致力于解放每一个沦为奴隶的人的那个?”
“是的。”
“真是伟大呀。”诗人不由感慨一声。他望向火堆旁的兽灵男子,兽灵保持一直以来的姿势安静地坐着,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完全说不上什么伟大,”安克莱尔说道,“只是召集了同样身体里种有‘答案’的人们,做着力所能及微不足道的事情罢了。”
“而这几年,我开始愈发感到困惑,”他继续说道,“自己能做的事实在太少,力量也过于微弱,以至于细小的光轻而易举地被人们心中的仇恨掩盖,我慢慢地开始绝望。
“幸好,就在这个时刻,传来了两族和解的消息。确认这是真的之后,我的身体被空前巨大的喜悦塞满,居然三天三夜不能合眼。随后,兽灵的外交使者找到我,向我转达了来自一族的谢意,甚至还请人为我制作了雕像。
“那个雕像放在我的故乡肯塔基镇的广场中央。想来真是可笑,竟然把如此普通的我雕刻得那么伟岸。傍晚的时候,我站在楼顶上遥望雕像。广场上的人们来来往往,有时候一两个人驻足往雕像看上几眼。我一直看着,直到太阳落山,人影全部消失,广场整个陷入黑暗,再找不到雕像的身影。
“在一片黑暗中,我眼中映入了兽灵塔原所看到的东西。站在广场中央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不可能是我,我忽然这么想到。那黑暗之中站着的可能是冥界女神诺伊,可能是精灵国王奥兰杰弗,可能是兽灵将军塔原,但绝不可能是什么安克莱尔。
“同时,我察觉到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并不微弱,即使细小,也在发出自己的光。就算天空上没有太阳和月亮,不起眼的星星们燃烧自身所传来的光,也能照亮夜里的路。
“所以,我们来到了这里。”
“难道你们……要去对岸?”诗人愕然问道。
安克莱尔向他点头,“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们还生活在仇恨之中,尤其是西大陆的精灵们。而仇恨只会招来各种各样的斗争和毁灭。人们渴望胜利而在途中不断破坏,因为不断破坏而获得胜利,源大陆正是因此分离崩析。
“认识到这一点的我,也终于明白了塔原所托付的‘答案’远不止让人们感受同等的痛苦那么简单,那只是他在那种时刻选择的方法而已,真正的答案在于人们的互相理解。所以,我们与之战斗的,事实上是战争本身,是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及不愿去理解。”
话到这里结束了。
望着安克莱尔的诗人的脸上浮现出了奇异的神色。他把许久没动过的酒杯拿到眼前,杯子中暗红色的烈酒兀自散发出浓浓的香味。
“其实,我也正要去对岸,”他又把酒杯放到地上,“不知可否和你们同行?”
“嗯?”安克莱尔有几分惊讶,“可是为什么旅行的吟游诗人要和我们一道呢?”
“我很敬佩你们,你所追寻的东西我也完全认同。”诗人回答他,“所以,我想用我的眼睛来看着你们。不管你们走到哪一步,我想做那个见证的人,”他顿了顿,随即微笑,“说不定,这样我也能久违的写出一首歌来。”
可是安克莱尔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拒绝。”他说,“从我们的目的来看,此行想必会十分艰难。那边存在着许多不可预知的危险和困境。正因为如此,我并没有让太多的人和我随行。所以,更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这样啊,那真是没办法呢。”诗人叹了口气,仰头把手里的酒喝下,之后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嗝。
“不过,能得到一个吟游诗人的认可,真是让人高兴。”安克莱尔笑起来,“不是吗,伊弗?”他朝身边一直沉默的男人说。
“是啊,当然。”伊弗朝他咧嘴一笑,显得很有几分醉意。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两族的和解,是十七年前兽灵塔原所种下的东西里结出来的果实。”诗人突然这样说道。
“为何这么说呢?”诗人身旁的布朗丁问道,“因为事实上,这次签订合约的事情和我们公会并没有什么关系。”
诗人微微皱着眉,盯着火堆看了一阵子,那里的火焰已经比之前小了很多,他拾起地上的几根木柴往火里扔了进去。
“前几天,我在邻镇遇到了一个放逐自己的男人,”诗人说,“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故事里还有另外一个主角,男人的妹妹。”
“妹妹的名字叫做爱丽丝,你们应该有人认识。”
“我们?”安克莱尔望向诗人,“难道,我们会里的那个爱丽丝?”
“不错。”
“有关那个姑娘的故事吗?”布朗丁看着诗人,“说来正巧,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你知道她最近怎么样吗?她……”
“她死了,很遗憾,”诗人说,“而且,不是因为遭遇意外或者患病不治。”
布朗丁到口的什么话没有能说出来。他的同伴们看着他,眼中都带着不忍。
“是吗……没有想到,那个善良开朗的姑娘会这么早就……”他的眼眸里略过一丝痛苦,头悄悄地低垂了下去。卡门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半晌,布朗丁抬起头来,神情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请你继续那个男人的故事吧。”他对诗人说。
诗人看着他点了点头。
——
“我是在酒馆外看到那个男人的,”诗人说,“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坐在角落的石阶上看了很久的海。实际上,是从中午时分一直看到了傍晚。
“我不禁产生了好奇,所以走到他旁边,跟他看向同样的方向,可是那里并不存在什么特殊的东西。
“他注意到了我以及我的举动,笑了起来。他向我解释,因为他是第一次看见大海,所以有些过于出神了。我发现他虽然在笑,但眼睛里没有什么称得上是感情的波纹的东西。
“我因为经常在沿海一带旅行,所以见过许多旅人第一次看到大海时的反应,但毫无疑问,他是其中最奇怪的一个:既没有兴奋得一路奔入海里,也没有脱去鞋在褪去潮水的沙滩上走来走去,而是隔得远远的,坐着看了一个下午。
“我这样对他说了,他笑了笑没有开口,眼神却黯淡了下去。出于礼貌,我也没有再问。”
“‘你是一个吟游诗人吗?’他突然问我,我回答说是,他说他很羡慕我的职业。接着他问我作为诗人是否喜欢收集故事,我说当然,随后他似乎陷入了什么思索当中,没再说话。这期间,我一直望着大海。
“太阳开始碰到海平线的时候,他问我说,如果他给我讲一个故事,我能不能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吟游诗人。因为很划算,我答应了。
“之后他开始讲那个故事,语气十分的平淡。但那毫无疑问就是他自己的故事,这一点不论是谁在那里都可以看得出来。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悲剧。大概二十年前,哈里兰的一家人卷入了哈里兰和兽灵的纷争当中,父母因为莫名的原因在兄妹俩面前被残忍地杀害,年幼的兄妹作为商品辗转于各式各样的人的手中。但就算过着这样的生活,男孩还是很好地保护了自己的妹妹,没让她吃过任何苦。
“后来,兄妹俩被草原上的人收留,在那里帮忙每天干着不轻不重的活。对于兄妹俩来说,能终于过上这种生活已是幸运。不过讽刺的是,收留他们的那个男人是兽灵。
“他们在草原上还算顺利的成长着。说是还算,是因为周围的兽灵们对于哈里兰人自然而然的仇视或者说歧视。只是这些恶意没有多少传达到妹妹的身上,身边的兄长默默地庇护着她,让她得以一直快乐地生活。她甚至结交了一些兽灵朋友。而她的兄长则对此不屑一顾。
“直到十七年前,哈里兰人发动了复国战争。在一个早晨,收留兄妹的兽灵男人带上武器骑上雪狮和同伴出发去了某个城市。不久之后,大量的兽灵带着失败的消息从大陆中央退回了草原。其中却没有那个兽灵男人。
“从那以后,一切又都变了。战争毁掉了许多东西——毁掉了兽灵们的家庭,毁掉了他们的生活,更毁掉了他们自己。他们沉浸在不能自拔的仇恨和悲痛当中,心灵渐渐地被黑暗腐蚀。对于草原上的哈里兰兄妹,不少从城镇退回来的兽灵表现出了困惑以及丧失理智的愤怒。这使兄妹俩遭受了很多无妄之灾,好几次还差点丢掉性命。他们甚至不被允许到收留他们的兽灵男人的墓前为他悼念。
“后来部落里的年轻人们阻止了这一切。兄妹俩没有任何的过错,事实上与之相反,他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就算要仇恨,对象也绝不应该是他们。年轻人们这样说。此外,他们还找来死去的兽灵男人的兄长,确认他的正直以后,把没有依靠的兄妹俩交由他收养。
“然而,男人的兄长对这对哈里兰兄妹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什么感情来。哈里兰人杀了他的兄弟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为了救他,他的雪狮伙伴也死在了战场上。仇恨,酗酒,这两样东西分别侵蚀着他的思想和身体。不久以后,他变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他开始虐待兄妹俩。不仅如此,他还让兄妹俩去做相当艰苦的体力工作,得来的酬劳却被他分文不剩地投进了酒馆。
“直到兄妹俩带回来的钱已经无法让男人满意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把女孩卖给了人贩子。男孩质问他时,他醉醺醺地回答说,通过什么什么渠道卖给了哪里的哈里兰人应该还在路上。至于是什么样的人,他管不了那么多。男孩出奇的冷静,他问男人方向,男人则不屑地告诉了他。
“之后男孩消失了。几天后的夜里,他背着熟睡的妹妹再次出现在了草原上,只是全身上下一片完好的皮肤都没有。他感觉很累,也不知道到底该去什么地方。这个世界上竟然没有一个他们能去的地方,他看着夜空这样想到。
“‘广阔的星空真好看呢,’男孩背上的妹妹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听说大海也像天空那么大,真想去看看啊。’男孩转过头,发现妹妹白皙可爱的脸庞上,两只眼睛里正反映着天边星辰的光亮,那个情景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他站在原处想了一会儿,咬咬牙又朝来时的路走去。
“直到我拥有力量的那天。男孩想。
“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兄长。”诗人忽然感慨似的说道。
布朗丁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火焰,“的确,”他说,“除了‘伟大’二字,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
火堆旁的男人们安静地坐着,诗人稍稍想了一会,又开始讲起来。
——
“兄妹俩又回到了兽灵男人那里。男孩对男人说,他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不要再将他们兄妹拆散。也许是男孩眼中的什么东西触动了曾经同为兄长的男人,他答应了。不过作为条件,男人要求男孩发誓一生都顺从于他,换言之,即是要男孩永远听命于他,做他的奴隶。男孩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之后又过了几年,兄妹俩长成了坚忍的少年和活泼的少女。这期间,他们很少再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即使偶尔陷入了什么困境,少年也一如以往地保护好了他的妹妹。这个时候,他们被某个组织找到并带回了哈里兰的城镇。”诗人说罢看向安克莱尔。
安克莱尔看着诗人的双眼微微睁大,“我记起来了,”他语气急切地说道,“十年前的时候,爱丽丝和他的哥哥被带回到我们公会——我们决定让无依无靠的兄妹俩跟我们一起生活,爱丽丝显得很高兴,她一口答应了。可是……”
“可是,那个少年却拒绝了,”沉默许久的伊弗皱起眉头说道,“我还记得,与少年独处的时候,我曾问过他原因。他想了想,回答我说这样就好,妹妹就暂时交由我们保护,而他有必须要做的事。”
“现在想起来,”伊弗略微顿了顿,“当时少年的脸上是年长者看了都会心疼的那种神情。”
“正如你所说,”诗人说道,“妹妹留下来跟你们一起生活,而兄长则悄悄地离开。这种选择上的差异,是因为他们所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即使从小在一起长大,这一点却也毫无办法。或许可以说,是兄长有意地造成了这个结果。因为一直以来,他承受了许许多多本会降临到妹妹头上的恶意和灾厄,却从来不让她察觉。
“然而,”诗人缓慢地说道,“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所处的世界就会变得不同。”
“相比之下,至少在绝大部分人看来,少年所处的世界更接近于现实意义上的世界。人与人之间,本来就在一直互相伤害,谁都会有终于明白拥有力量才能更好地活下去的那天。只是少年明白的过早了而已,因为他有不得不保护好的东西。
“从你们那里离开后,少年转眼就融入了城市的人群里。后来,他加入了性质上与你们完全不同的一个地下组织。在那里,他隐忍的个性和敏捷的思维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他的野心,让他得以受到重视,从而顺利地发展着。随后的岁月里,在组织的帮助下,他干了几件大事,于是被引荐给了哈里兰的王。最后他被王封了爵位,并且在王城担任着不小的官职。他终于获得了他唯一追寻的东西:力量。
“性质不同的这么强大的组织,”卡门用左手抚拭着自己上嘴唇的胡须,“难不成是……”
“卡门,”伊弗低声喝住了他,“不能提到那个名字。”
卡门没有说下去,未出口的话仿佛化作了阴影笼上了他的眉头。
“那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兽灵都云向诗人问道,“你说爱丽丝不是意外身亡,那为什么在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之后,最后他反而没能保护好她?”
诗人叹了口气,“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所处的世界已经完全不相同了。”
“少年在追寻力量的过程中不断地向黑暗靠近,以往的遭遇开始在梦里折磨他,一次次从哪样的梦中醒来,他望着胸前奴隶的烙印,逐渐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忘记那些事情,并且从来都没有原谅过那些伤害他的人。正是这所有的一切让他毫不懈怠不择手段地往上攀爬。到了他达到目的的那天,总算没有再做那样的梦了。但是,拥有力量并不代表就不会去憎恨,不会不甘。
“他从心底仇视兽灵。而他的妹妹却在为了和平而辛勤奔波。他觉得这样也好,这说明妹妹被自己保护得很好,所以不了解那些兽灵的可恨。而之后,妹妹爱丽丝为他带来了一个消息:两族即将握手言和。
“爱丽丝异常的兴奋,她对兄长说,这一天终于来了,两族的人最后达到了互相理解,她的夙愿即将成真。
“看着妹妹眼里很久不曾出现过的那样的光芒,男人觉得非常讽刺。开什么玩笑!他想,自己牺牲了那么多才从那些人手中保护了妹妹,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在为这种事情由衷地高兴,居然以为可以和那些人相互理解,居然天真到了这种地步,真是愚蠢可笑!他越来越怒不可遏。
“他的理智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难以言喻的痛苦渗透他灵魂的每个角落,而将他推进那种地方的正是他最爱的妹妹的笑容。对于兽灵的恨意疯狂地滋长,终于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告诉哈里兰的王——自己曾被兽灵收养,请求王把签订合约的事情交由他负责,王答应了。然而在暗处,他一心怀着与和解相反的目的,笼络了跟他一样仇视兽灵的大臣们,将一切设计得天衣无缝。得知了这些的爱丽丝无比的震惊,她才意识到兄长心中的黑暗,她向他哀求,但在没有人能阻止手握力量的他。
“不过,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他失败了。宴席上,当他发现倒酒的侍女竟然是自己的妹妹的时候,他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可爱丽丝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一样,自始至终都不曾将视线投向他所在的地方。
“在他的计划里,侍女是被利用后丢弃的棋子。因为给兽灵的酒里放了立即致命的毒药,侍女最后会背上刺杀的罪名而被处死。
“男人恐惧不已,以至于颤抖扩散到了全身。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冷汗不停地从身体里渗出来,他张开口,却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一直以来,对他而言重要的东西只有爱丽丝一个而已。
“可是他的计划早已开始,要停止的话就会暴露。
“倒酒的时候,爱丽丝站到兽灵们身前。‘我从小在草原上长大,’她说,‘兽灵一族对我有莫大的恩情,,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所以今天这个时刻,我无论如何要向你们敬上一杯酒。’随和的兽灵们觉得这个请求合乎情理,没有拒绝。
“在男人的眼前,爱丽丝把那壶酒倒入了自己的杯中,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里一口饮尽。”
“什么?爱丽丝她……”安克莱尔睁大了眼睛。
“是的,她不动声色地以这种方式破坏了自己兄长的计划。但是实际上,如果她当时倒下了的话,被兽灵意识到了什么,想必签订合约的事也不会成功。
“可是她一直没有倒下。那壶酒确是毒酒无疑——在时间和能力上,她都没有换掉酒的余裕。然而在那个时候,她没有显露出一丝不适的神情,直到所有事情结束。而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坚持了那么久,没有人知道。”
诗人注意到布朗丁脸上的痛苦神色,决定跳过这些。
“‘对不起,哥哥,’爱丽丝向满脸泪水的男人说,‘这么久来,我一直都这么懦弱,一直都让你保护着,让你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现在还要这样伤害你,真的对不起。’
“男人抱着虚弱不堪的妹妹,感受到生命在从那具身体里流走。他只是不住地摇头。他想,比起现在,以前的痛苦根本都微不足道。妹妹是自己的一切,自己为何会把这最重要的一点给遗忘了,为什么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妹妹的意图,他不断地在心中自责,不断地想说什么,可是巨大的痛苦渐渐让他无法思考,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在哥哥的心上留下这样的伤口,真的真的,对不起。’妹妹最后这样对男人说。”
诗人讲完这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他接着说,“我从石阶上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他以自言自语的语气说着什么,但没能听清。我也遵守了诺言,告诉了他怎样成为一个吟游诗人。实际上,除了作为一个吟游诗人到处去旅行,那个男人大概没有更好的活法。”
——
迪安
“平静的大海,竟是这么美丽的东西,你也能看到就好了。”他说,可他边上一个人也没有。
沙滩在男人的面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礁石群。正好他也累了,于是他走过去靠着一块巨石坐在地上,想了一想,拿出了白天在镇子上买的一本歌集看了起来。翻开的时候,他又注意到写在扉页上的作者的名字:卢修斯·奎因特。
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事实上,世界上没听过这个名字的人反而占少数,因为这个人是很久以前非常著名的一个吟游诗人,也是十二英雄之一,诺伊女神的恋人。
一个这样的人会写出怎样的歌,这让他有些好奇。他在月光下摊开歌集,随着上面标注的音符一句一句地哼出来。直到能连贯地将几句连在一起哼出来时,他发现这古老的旋律十分的空灵动听,他不禁开始对这个人产生了敬意。因为据书店的老板的话说,卢修斯·奎因特作为吟游诗人的创作活动是在源大陆的末日之后。而众所周知,在末日的时候,他的恋人伊安娜牺牲了自己而拯救了苍生。在那以后,卢修斯·奎因特手上的戒指再也没有摘下过。
男人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这个古时候的吟游诗人的情感。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之后到处旅行,这个情节他有些熟悉。
他坐在那里想着那个恋人死去之后开始写歌的吟游诗人,想了很久,却没能得出什么结论。不远处一座高高的灯塔孤独地站在那里,散发着某种魔法阵发出的亘古的光。潮水一下一下地拍打在礁石上,他将那声音听在耳里。他开始发困。
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他恍惚间看见了大海对面的群山的影子,皑皑的雪落在山峰上,在那里没有声音地积累着。对于卢修斯·奎因特与他自己来说,这个世界都太过于安静了。他想。
——
都云
安克莱尔、布朗丁、卡门及伊弗几人闭上了眼睛,把右手摊开按在自己正胸的位置,保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想来应该是某种怀缅同伴的方式。
“却不知道,”他们睁开眼睛后,诗人低沉着声音说道,“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这一切的兽灵将军塔原,他究竟经历过什么,让他成为一个那样的奇人。”
“是啊,”安克莱尔看向火堆的眼神有些迷离,“只可惜,根本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故事。”
“这样么?原来你也不知道的吗,”兽灵都云突然说道,“我却是知道的。”
“什么?”火堆旁的男人们都惊讶地望向他。
“我是从我的母亲那里听来的。”都云说完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周,没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在某处略微停留了一下。
“这,这么说,我果然没有猜错?”安克莱尔话中带着惊喜,“你真的是,你真的……”
“是的,我是那个人的孩子,”都云慢慢地说道,“碧绿的眼睛在兽灵中本来不存在,所以那个人生下来就被视作怪异。而我却把这一点继承了下来。”
“那么,”兽灵没有停顿地继续说着,“我来把那个人,塔原的经历简单地讲一讲吧。”
“虽然出生在贵族,但他从小因为眼眸的颜色而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关爱,也没有同龄人愿意跟他玩,总之,是个瘦小孤独的男孩。有一次,他被几个大孩子堵住欺负,弱小的他没有还手之力。一个孩子冲出来救了他,他很感激,但才发现那个孩子是哈里兰人。
“不过他那时候没什么种族的观念。他向哈里兰男孩道谢,问他为什么救自己。男孩回答他说只是不想看到弱者被欺负而已。
“哈里兰男孩叫做奈特,是王城中为数甚少的哈里兰人之一,因为他的父亲是宫廷建筑师,被兽灵王室留在了那里。
“他们慢慢地成为了朋友,而且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但随着他们长大,他们也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各自种族的立场,只是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友情,他们深深地信任着与自己互相抚搀一起成长的对方。
“然而,在兽灵的王城中,真正的弱者并不是塔原,而是所有的哈里兰人。奈特慢慢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开始觉得痛苦。这个时候塔原向挚友说,自己会改变这种不公,让大家平等地相处。奈特说自己相信他。
“可是,后来,与奈特相依为命的父亲被某个兽灵贵族杀掉了,没有任何理由。
“奈特要离开帝都,去和自己的族人一起生活。塔原请求他不要这么做,‘我们只拥有彼此的友情,不是吗?’他说,‘不要走,等到我改变这一切,好吗?’
“可是奈特痛苦地拒绝了,因为他从其他地方知道了,杀死自己的父亲的正是塔原的父亲。最后,他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到这里就讲完了,”都云淡淡地说,“各位,我先离开了,请不要在意。”
火堆熄灭了。
——
黑夜结束。
清新的风吹散了全身的惫意,兽灵都云独自走在路上,拐过一个转角,他看见了那个等待着他的男人。
“你……为何什么也不对我说?”男人问都云。
“那个人履行了对你的承诺死去,而你也继承了他的遗志。对于这样的友谊,我没有插嘴的资格。”
“你不怪我吗?因为我,他才选择了那么极端的方式,都是因为我没能相信他。”男人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却没能相信他。”
都云伸过手来放到男人的肩膀上,“这就足够了,”他说,“直到现在,你还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这就足够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一定能够做到的。”都云说完,放下了那只手,继续往前路走去。
——
诗人站在高高的灯塔顶端,向极北的方向望去。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无边的大海和群山,达到了那片失落的大陆。
“总有一天,”他自言自语,“你的子民们会来到你的墓前,那个时候,你所盼望的没有争斗的世界一定已经实现,你的墓前将会布满铺天盖地的你最爱的玫瑰。”
“要再过一阵子才去看你了,”他拿起左手,看着戴在那里的简陋的戒指,“现在有一些怀着你的梦想的人,我要看着他们。”
——
“你们看,”大胡子卡门指着不远处的礁石说,“有一个醉汉睡在那里。”
“不,”伊弗笑着说,“醉汉可不是那样的睡姿。想来应该也是一个独自旅行的人吧。”
“为什么你今天看上去这么精神呢?”布朗丁有些疑惑地看着伊弗,“你刚才去哪了?遇到什么愉快的事了吗?”
“啊……有吗……”
“嘿,康忙,出发啦!”船上的安克莱尔向他们三个招呼。
——
迪安在海边醒了过来。凉爽的晨风吹得他舒服地往天空上看去。寥廓的晴空,淡淡的流云,温暖的阳光。他站在礁石上,拿出一个盒子,把那里面一些灰洒进了海里。
他又静静地在那里坐了一会,随后站起来往灯塔的方向走去。他想起了有人教他的成为吟游诗人的诀窍。
收集故事以及,从不停留。
——
雪莱:世间的流浪者
告诉我,星星,你的光明之翼
在你的火焰的飞行中高举,
要在黑夜的哪个岩洞里
你才折起翅膀?
告诉我,月亮,你苍白而疲弱,
在天庭的路途上流离飘泊,
你要在日或夜的哪个处所
才能得到安详?
疲倦的风呵,你飘流无定,
象是被世界驱逐的客人,
你可还有秘密的巢穴容身
在树或波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