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书时课业成绩全优,实习时更是他们那一批外科医生中的佼佼者,而且冯坚冉还记得带陆浅行的导师曾经说过,陆浅行将来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外科医生。
他聪明睿智而且在医学上很有天赋,天赋那种东西不同于后天的努力,那不是后天能弥补起来的,这在他们留学时就时常调侃说,陆浅行果然是医学世家出来的,就是天生干这一行的!
咕咚咕咚,一瓶易拉罐很快又见了底,被陆浅行直接往车窗外一扔,窗外传来一阵罐子落地发出的异响,陆浅行轻呕了一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脸色发红,眼睛疲惫地合在了一起往座位上一靠。
“人长大了什么都变了!”
冯坚冉正在抽烟,听到陆浅行突发感慨地说出这句话来,侧脸挑眉看着他。
这可是所有人都会感慨的话题,因为还是孩子的时候,渴望着长大,可以无拘无束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长大了却渴望着能回到童年,渴望那种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欺骗没有抛弃的世界里。
“我终于知道,但你发脾气的时候,明明不是因为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但却总有一个人就把它当做一回事,那个时候的我们总是会看着对方那突兀的紧张而心生厌烦觉得明明就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却被她弄得就跟天要塌下来了一样的紧张,现在我才知道,有人会在乎有人会担心,有人会把你当回事的时候,是多么的甜蜜!”
陆浅行说完,目光涣散地看向了车窗外,张口喃喃地自语。
“清颜,那个时候的你,是不是就跟现在的我,一样!”
一样的紧张,一样的害怕,一样的无助,一样的绝望!
“咳咳咳”冯坚冉差点被嘴里腾起的烟雾给呛了自己,不过聪明的他瞬间意识到现在不是该有这种表情的时候,他何时见过这样的陆浅行了?这般的多愁善感,哪里会知道原来从他嘴里也能说得出这样煽情的话来,等等,他刚才好像叫了一个名字来着!
冯坚冉有心想问,但陆浅行已经止了话,而且脸侧向了车窗外,没打算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浅行,回G市吗?”又或是去陆家医院救援队所在的县城?要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也行!做手术这么累,他眼睛都熬红了!
陆浅行好像睡着了一样,根本不搭理冯坚冉,冯坚冉弹了弹烟灰把烟头扔向了车窗外,算了,还是停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再想想去哪儿吧!总不能待在医院里无休止都熬夜,说实话,现在这个社会讲究职业操守的人已经不多了,至少,陆浅行不是,他冯坚冉也算不上是!
总不能为了救别人把自己的命给搁那儿了!
医生也是人,好不?又不是三头六臂精力无上限的救世主!
冯坚冉透过车窗,用雨刮刮了一下车前玻璃,看着前方不停闪烁着的手电筒的光,又看了看停在前面的那辆车的危险警报灯一直在闪,他蹙眉,这条路原来的街道应该很宽敞,但因为路边的大楼倒塌,宽敞的路如今已经只能容得下一辆车通过了,他原本是以为对方是要下车的,可是都等了这么久了,都没见那车里的人下来,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的喇叭上,摁了摁,又开着车灯闪了两下,但见前面的那辆车依然没动静,不由得把脖子伸了伸,仔细看了一下那辆车的车牌。
“哟,G市政府单位的车!”冯坚冉看了一眼,眉毛一挑,见陆浅行闭着眼睛不搭理他,好像睡着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后面的道路,退出去也可以,但陆浅行不是说要来这里的么?冯坚冉眉头蹙了蹙,想着今天就在陆浅行来医院之前路过这里曾见到一个被翻出来的高中生,身上沾上的血液已经变了色凝固了,早已经没有气息。
地震那时正是晚上,S市还有住读的学生,大楼倒塌时,那些在睡梦中还想着来年高考试卷试题的孩子们没来得及跑出来,听说,就在这里,这一块废墟里,埋了不下三百个高中部的学生。
不能动用大型机械挖掘救援的人们只能靠着双手搬抬开重物,当时他发现陆浅行久久地凝视着这边,在路过那些哭着等待消息的家长们面前时,他发现了陆浅行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流动着。
冯坚冉突然有些明白了陆浅行刚才的那种凄然情绪了,在这种埋葬了鲜活生命的地方停留着如何能不凄凉?如何能不心情悲伤?只不过,他们这些几乎每天都在经历别人生死的医生,疼痛过,悲伤过,却麻木了!
冯坚冉从烟盒里再次掏出一根烟来,正想用打火机点燃,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滴滴’的轿车鸣笛声,他瞟了一眼后视镜,见后视镜中来车的车灯直闪,冯坚冉漫不经心地滑开了打火机,慢悠悠地点燃了,把打火机一合,挑眉说道:“吵什么吵,我还不是一样动不了!”
后面的车还在不停地鸣喇叭,而且声音是越来越绵长,在雨声中迸发着那尖细的声音,誓要将前面的停放着的车的车主给轰醒!
冯坚冉眉头一蹙,滑开窗户把手里还只抽了两口的香烟往地上一扔。
“操!”
一口纯老北京爷们字正腔圆的地方口音冒了出来!声音之大,把旁边的陆浅行都震醒了。
“冯坚冉,你有毛病!”被打扰了的陆浅行很不给面子地将手里的空罐子朝冯坚冉那边扔去,冯坚冉敏捷的躲开,易拉罐发出清脆的响声撞到了车窗上又弹了回来落在了冯坚冉的怀里,冯坚冉捡起来,打开车窗,看也不看,直接往后面一扔。
“哐当”一声,好像砸在了后面的车上了!
后面的车喇叭越发地叫得奋力了。
冯坚冉一听到后面那就是不肯停下的喇叭声,眉头都竖了起来,连伞都没打,‘啪’的一声打开了车门蹿了出去。
“操你奶奶的!”车门重重地一关,连带着车身都震了震,这位总是将火爆脾气隐藏在那副温雅皮囊底下的大老爷们终于发火了。
陆浅行也没看后面,只是听见后面车的报警器‘滴滴滴’的想了起来,不用看也知道,冯坚冉是冲下去用拳脚伺候那辆扰人清梦的破车了!他抬眼看了一眼前面停着的那辆车,目光在那不停闪烁着的危险警报车灯上移了移,不由得伸手打开车门,撑着伞走了过去。
前方的废墟路口还停着几辆救援的车队,白炽灯光在雨夜里照得一片雪亮,豆大的雨点在白光中簌簌地从天掉落,一群围观的人们时不时地随着救援队的移动而移动着,人群里的哭声和叹息声还有紧张地呐喊声都和雨声汇聚在了一起,撑着雨伞的陆浅行大步走到路边,目光深远地看向了那边的救援现场,黑伞,白衣,身姿高颀地站在大雨里。
这样的场景是那么的熟悉,那些沉淀在脑海记忆里的回忆随着雨点猛烈敲打着大伞发出来的声响,哒哒哒地开启了记忆的密码箱,纷然踏至而来,充斥进他的脑海!
“救人,救人啊!”脑海里那撕破了嗓音挣破了喉咙濒临绝望的呐喊声再次回响了起来,陆浅行紧捂着自己的脸,隙开的五指沾满了雨水,一巴掌狠狠地拍在自己的脸上。
忘不掉,忘不掉!怎么努力都忘不掉!
有什么声音一直在耳边叫嚣着,尽管脑子里意识是一片朦胧模糊,但顾清颜还是强撑着支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她趴在这里有多久了?蓉蓉怎么还没有回来?
她脑子发晕,额头发烫,唇角也干得嘴巴微微一张开就能感觉到嘴皮子在轻轻地裂开的疼,她想喝水,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就伸手去摸旁边的保温水瓶,摸来摸去都没摸到,只好疲惫地朝空着的副驾驶座位上望去,朦朦的目光往左边移动着,无意识地在那车窗口的位置停顿了一下。
车窗外,撑着伞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啊切,啊切”奔驰车内,刘蓉蓉实在是忍不住了,紧捂着自己的嘴巴以最小的音量连打了两个喷嚏,抖着身上湿漉漉的雨衣,目光在豪车里左顾右盼,觉得坐哪儿都不太合适,她浑身都湿透了,担心把人家的车给弄脏了!
她瞟了一眼一直沉默着的开车的男人,见对方没有丝毫的反应,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车后座,只看得到对方的一个侧影,一身剪裁得体的浅色衬衣,转动着方向盘的右手时不时地动一下,手腕上的机械表用刘蓉蓉此时车内暖气烘得发白的镜片瞄上一眼,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年头,有钱的人虽然看起来外表低调,但你只要擦亮你的眼睛,就会发现那些隐藏在低调之下的奢华贵气。
额?他是科长老大的朋友?
刘蓉蓉想起了自己蹲在医院收费大厅哭诉着打通宫言的电话,在宫言简单地安慰之后不到五分钟,这辆车就停在了医院的门口。
刘蓉蓉满心疑惑却在紧急关头什么都顾不了了,狼狈地爬上他的车,听见他的第一句话也就是唯一一句话。
“她在哪儿?带我去!”
这只是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却听在刘蓉蓉的耳朵里有着不容置喙不容抗拒的雷厉风行,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让人不得不在他面前俯首称臣的高人一等。
刘蓉蓉都结巴了,面对科长老大面试的时候都能口若悬河不曾结巴的她,被这么一个陌生男人的一句话就给弄得结巴了!
那个熟悉的,冷毅的,高大的身影就站在离车不到三步的距离,一手紧握着伞柄,把伞撑得高高的,雨水落在伞面上形成一串串被撞碎的珠子被溅飞,在昏黄色的灯光下,那个影子显得孤寂而清冷。
顾清颜的目光久久地凝着那道影子,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般,她听不到车窗外急切坠落的雨声,听不见刚才还萦绕在耳边哭泣的呐喊声,她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此时停驻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她看着他伸手往自己脸上重重一拍紧捂住自己的脸的动作,看着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成了大雨中的一道永恒的背景。
没有了以往的狂妄自傲,此时的他,就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