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岭南小镇祠堂里的老人们。
2.岭南小镇草药店的招牌。
3.岭南小镇的午后。
4.岭南农家小院。
一
从樟木头水果批发市场到东坑路口,公交六元,半小时车程。坐在靠窗的位置后,车即刻发动,街景于晨雾中凸显,飘忽,寒冷,喧嚣,铅块陋屋,鲜红招牌,逼仄店铺,沾满尾气的黑树丛,硕大臀部的货车,行人衣衫柔软,它们像幻灯片,从一个岔路口消失,又从另一个岔路口出现,不断重复时,在我的内心深处,闪现出某种甘苦与共之感,好像这条莞樟路,已将我的生活和早春岭南,全都用力地粘在一起。
下车后,有辆摩托车溜边开来,走走停停,有询问的意思,司机五六十岁,瘦,脸色黑红,不知是健康的肤色还是冻出来的,头发蓬乱,手如鹰爪,紧扣车把,脚蹭地面,像看透我的茫然,只等我开口,便一脚油门,飞驰起来,但在这陌生之地,我如何能轻易交付出自己的身躯,我梗着脖子,走过他,便看到了1路车。
亭岗古庙在寒溪河畔的半山上,拾阶而上,两边簇拥着竹林、木棉、荔枝、芒果……处处可见落叶,那叶子落下来后,再也没有被挪移过,完全可以就地腐烂,化为养料,归根。山坡上有间砖房,黑墙朽木,屋顶盖着层层枯叶,细细密密,像扯开的四方绒毯,每一个角都不放过。能归根的落叶,像守住老屋的人……多么幸福,另一些叶,像另一些人,被风吹走,扫进麻袋,一把火点着……命运多么乖戾。岩石的缝隙间,有丛丛紫香,燃成半段,硬撅撅戳着,同行人道,是信徒上山时插的。他补充:这里求的姻缘签最灵,心诚的人,连续三年在七夕节上香,很是灵验。
进入庙内,红柱、帷帐、塑像、木桌、长凳,皆罩着股古旧之气。庙外挺立着一棵香槐,躯干苍劲,没有一片绿叶,但枝桠间却包裹着雨滴般的姜黄花蕾,即刻就要炸开。这棵二月的香槐,并不萧森,却比别的树种更庄重、威严。
同行的年轻人是本地人,对气候、人情、风俗无不熟悉,身材适中,微胖,戴眼镜,说粤式普通话,不断出现这样的句式:我父亲说……现在他说:我父亲说,这里原来有一排香槐树,可惜,“文革”中被砍得七零八落……显然,他并不忌讳自己与这片土地的血亲关系。听说这古庙在“文革”中被毁,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重建,而山下的彭氏大宗祠,却逃脱了“文革”被毁的命运。
进入祠堂后,我感觉自己像站在唐诗宋词的某一页:匾额上五个斗大的字,原色门板,背后两个五彩大门神,高门槛,三进式院落,花砖铺地,屏条字画,一应俱全。几个黑瘦男人倚在四方木桌前闲聊,不像游客,却有着本族人的闲适。供奉的大小灵位,高高低低十几个,香炉里淤积着层厚厚的灰。镜框里的画像,是穿明朝官服的彭老祖,含威不怒,其家训,不啻为一篇美文,被雕刻在木板上,高高悬起。
据说这彭老祖刚正不阿,便辞官不做,回乡后,反而备受族人敬重,落得道德圆满。他建祠堂时,用的两根楠木柱,是某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所赠,因花纹不同,被称为龙凤柱。那柱子绛红色,极笔直,有十几米高,浑圆光滑,摸起来,掌心一丝沁凉,一根纹脉稀疏,另一根则较稠密,我看着看着,居然看出了观音模样,心里不觉一抖。墙上挂着彭姓人写的诗,多以描述本地风物为主:“小桥桥下水泠泠,人依桥头看柳青”;“我有黄花僻,聊将月下烹”;“半山亭在半山中,来往游人此憩踪”……文字清丽,志趣高雅,完全超脱开小镇的狭窄地域,有大气象。
据说,“文革”时正要行动的小将,居然,被本族白须老人呵斥住。老人们的威严建立在习俗之上,这权威在这小镇,几乎有着宗教般的分量,故而才保全了这座屋宇。我愿意感受这里的一切,无论是门墩,或青砖,或飞檐,或凶煞的门神,我并不觉得这里仅仅是彭氏祠堂,相反,某种古怪的气息将我罩住,让我对这里生出股熟稔之情。愣神的瞬间,我想起在哈密的老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父母自甘肃逃荒至新疆,在西北哈密定居。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亲戚、祠堂、家谱、祖屋,我们的土坯房建在戈壁滩,吃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只在春节时,朝东方给先人烧点纸,不和邻里往来,讳谈自己的来历。我们的日子过得崭新,但空空荡荡。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想了解在我出生之前一百年、两百年或四百年发生的事,想知道我祖父的祖父来自何方,他们如何生活,因何故去……我以为这个愿望只能在图书馆里实现,现在,置身这个祠堂,耳边突然响起彭老祖苍劲的声音,他一直在告诫、告诫、告诫……哦,他同时也在告诫我。我并非单独的一片叶,在我的身下,有个庞大的根系,在暗中维持着平衡。
哦,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二
从五六层小楼簇拥的巷子穿过,进入坑美村,发现这里貌似城市,又恪守乡村的静谧,扑面而来的现代化场景中,夹杂着浓郁的古风,无论是铁艺大门金桔树旁的红对联,或操场上中年妇女用布条裹缠着婴孩,或两个老妪,坐在马路边,两丛银发燃烧,两根拐杖步枪般,直挺挺横陈……四面小路汇聚于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主广场上,一座凉亭,三弦声响起,叮叮咚咚,一圈老妇,宽大毛衣,坎肩,多皱,小瘪嘴,抄下巴,身体呈不同程度弯曲,手拿歌页,吟唱木鱼歌。
据说过去农闲时,岭南妇女常汇聚村口,边看歌书边唱木鱼歌,通过这种形式,识了字,脱了盲。看来自古至今,女人总容易被声音触动心弦,忍不住想知道歌里的人吃得怎么,住得怎样,怎样的爱恨离别,和自己有几分差别。
及至近前,我惊诧地发现,在那些老妪的银白花发上,一律束着根红头绳!
土气……傻气……同行的年轻人告诉我:这里的老人以红为美。那种红,是紫红,是葡萄熟到极点,即刻要胀破的颜色。
这颜色若单独看,并不怪异,但移植到老人的花发上,不仅不符合潮流,更有种刺目。
大众也许会宽容一个年轻女子的奇装异服,但若老人在装扮上出格,会显得很荒唐。于是乎,大多数老人自觉地选择了黑、灰、白,绝少大红大绿,省得自己被凸显,被瞩目。
周阿婆听得懂普通话,但说起来很费劲,舌头像磨盘般僵硬。她说她每天都这样梳头,先用紫红头绳将头发束起,再用金簪从发髻间插过……六十多年来,从未改变!她长着张长脸,头发前面有些秃,眼窝深陷,戴老花镜,但这一切,都和红头绳无关,那朵艳丽的红,像烛苗高燃,完全不顾主人年龄。
东莞一带是中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之一,虽工厂云集,但旧的审美方式、生活理念、禁忌习俗,并未因土地变成厂房,连根拔起,某些执拗的部分,如红头绳,以一种化石般的坚韧,遗留下来。
当我定居东莞后,发现在中国,没有任何一座城市会像东莞这样,拥有如此之多的误解。在某种程度上,东莞人很在意陌生人怎么看他们,某些旁观者可能因对某些细节的过分纠缠,而导致对整个城市的歪曲,粗暴地下出定义,东莞人听后,往往会不知所措、暗自悲伤,同时,又无力反抗。
这是一种残酷的共生关系:陌生人携带来鲜活,同时,携带来偏见。
当陌生人钟情于这个城市的迥异之处,通过逸闻趣事来对它进行典型化时,居住其间的普通人,他们的日常生活,欣喜与忧伤,皆被忽略不计,有时候东莞这个名字,是被抽空的想象体,而和实际上那个烟火腾腾的生活场景无关。
现在,扎着红头绳的周阿婆,努力辨析手中的复印纸,《主婢望月》的歌词是她所熟悉的——不提公子花间事,又谈闺内一瑶仙。时越初秋明月好,嘱咐芸香卷画帘,只见一轮水影色娟娟,阵阵清风临绣户……而弹三弦伴奏的,居然,是她老公!就坐在我们对面,瘦,高,分头,西装,头发和眉毛里掺了银丝,眼窝凹陷,看起来是农民的模样,但细小闪烁的眼睛,却透着乡村知识分子的灵气。老人们集体吟唱的声音不大,声调沉郁凄楚,婉转低回,像那苦实在太多,不肯一下说完,憋到最后,再总爆发。显然,木鱼歌的底色来自中原,来自汉语,来自内敛的情怀。
在新疆南部,叶尔羌河畔,我听到过刀郎木卡姆,一开口就是高音“唉……”持续——持续——持续……在手鼓和卡龙琴的伴奏下,这声“唉”能呐喊、嘶吼、嚎叫到天空的最顶端,像射出的一根钢丝线。刀郎木卡姆的底色是沙漠,是孤绝,是人在边缘状态的痴狂,即便听不懂歌词,那从胸中迸出的热力,也能催逼出眼泪。唱刀郎的老人,激越时,会当场晕厥,他们中的大多数,因用力过猛而患有疝气,但到了张嘴唱时,依旧不管不顾,大吼起来。
无独有偶,唱刀郎的老艺人,喜在腰间系条草绿腰带,走在街上,很容易从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里跳脱出来,与周阿婆的红头绳,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不合规矩的艳丽,持有孩童的天真,边地的率性,童话的无畏。
周阿婆有房出租,租金足够养家,但她依旧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下地种菜。无论浇水、施肥、间苗、采摘,皆亲力亲为。显然,她从地里收获的,绝非仅仅是蔬菜,还有某种安慰。早餐后,她去市场买点鱼肉,午饭后小憩,大约三点,到凉亭和众姐妹唱木鱼歌,再回家做晚饭。饭对周阿婆是必修课:丈夫、儿子、儿媳,说不定就要回来吃,一点都马虎不得。
我问她什么菜最拿手,她愣住了,想了想,说煲汤啊,鸡鸭鹅啊,青菜啊,样样都行啦。
显然,我的这种问法令她惊诧。远离厨房是现代女性的标志,对周阿婆来说,田间和厨房,都是职责,携带着某种不可置疑的节奏感,只需顺着节奏走下去,便会收获安然。
然而,另一种新姿态,楔子般,插了进来。周阿婆说:我儿媳妇是东坑中心小学的副校长,忙,没时间做饭的哦。
说起儿子,她含混道:喔,在工厂,做工啦……及至女儿:唔,在家里,带孩子啦。及至孙子:十六啦,在东莞上中学,周五才回来。
显然,她愿意多说些儿媳妇;显然,副校长并非仅仅是个头衔,更蕴含着某种骄傲。这种骄傲,令我想到亭岗古庙前的香槐,彭氏大宗祠内的家训。显然,在东坑这个小镇,虽然某些地方已变得簇新,但其内里的世界,依旧顽强地存在。
周阿婆得意起来:哈,我四十七,就当外婆喽。我笑起来:您当年是怎么嫁给老公的?她慢吞吞地组织词语:是我老公妈妈的妹妹,来提的亲哦!某种看不见的人际网络,纵横交错于此地,他们之间靠姓氏和婚姻相联系。周阿婆的儿媳妇——那小学副校长,知识分子——来自另一个村子的普通之家,但随着“副校长”三个字的出现,周阿婆刻意将婆婆权威隐藏起来,而这种权威,在这里,比在城市更为真实。
周阿婆的右手上套着个金戒指,但手背青筋暴突,骨节粗大,她老公拨弄琴弦的手指看起来,比她更修长、更灵活……想必家里灶台上那些活计,大抵,都由阿婆完成,而她,也将这种分工视为自然。她自然地接受了提亲,自然地成为母亲,自然地做了外婆……自然地,坐在凉亭,唱木鱼歌。歌中所说的悲欢离合,和她平静的生活相去甚远,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
晚餐设在村里的喜宴中心:敞亮的大厅,正中是小舞台,十几张圆桌,圆凳,简朴,但样样齐全。可以想见,红白喜事之时,主持人手持话筒,招呼着攒动村民,每个人都相互认识,知根知底,为嫁女儿或老人过世,汇聚于此。这个貌似深陷厨房烟火的饭堂,对村民来说,是世俗生活最集中的场,是舞台,是沙龙。上菜的老妇至少五十岁,黑,瘦,枯干,手背青筋暴突,推着带轮餐车,上下两层,放着五六盘一模一样的菜。她端着盘子放在桌上时,无声无息。她的头发尚黝黑,但发髻上,和周阿婆一样,也束着红头绳。每当她从我身旁走过,那红头绳便像火焰般,一闪一闪。
她的年龄让我不安,我起身,往里挪着菜,低声说,谢谢谢谢……而她,看都不看我,转身就走。我知道,她并非轻慢,而是根本不知如何客套……周阿婆和唱木鱼歌的老姐妹,就坐在我们身旁的桌上,她老公和村里的土秀才们,在另一桌。我注意到,周阿婆和她老公,根本不对视,各吃各的。突然,有个老人站起来,举起话筒,哼唱起木鱼歌,她老公也站了起来,凑过来,试图抢话筒,两个老人,一个躲,一个抢,煞是热闹。周阿婆坐在凳子上,眯着眼,微笑着,像看两个大男孩在玩耍。
某个瞬间,这个喜宴中心,并不像我第一次到达,我品尝着每一盘菜,注目着每一个人,感觉在这个东莞小镇里,还持有着中国的、东方的古雅、简洁、内敛,还没被异国化、西方化,有一种恒定的严肃,从古庙前的香槐树,祠堂里的家训,木鱼歌的调式,释放出来,让人们安安稳稳、不慌不忙。在人们的内心深处,那种恒定的甘苦与共之感,尚未被破坏。
三
进入坑美村内部时,道路东弯西拐,夹在自建小楼中的窄巷,皆铺了水泥地坪,看不到泥土,唯一的野趣,是土坡上几丛高过人头的芦苇,在微风中招摇,但绒毛上沾染了太多的尾气和灰尘,变得铅黑沉重,街上偶有行人,车辆稀疏,没有鸡鸣,也无狗叫。
在村民小楼对面,工厂挑出硕大横幅,红底白字:招大量女普工……这是面向内地穷人家的女子发出的声音,呼唤她们走出故乡,到这里挣钱,将乡村生活逐渐转变为城市边缘人的生活。这些工厂提供了工作机会,但那些女工并非现代职业妇女,她们无法安妥自己的后半生,无法买房,让孩子进公立学校,于是,这些工厂、仓库和高挑的横幅,逐渐地,浸染上某种古怪的忧伤。
现在是春节后,和珠三角其他地方一样,东莞同样面临着用工荒。这些街道,在有订单和工人时,也许洋溢着异样的沸腾,但现在的冷清,对那些靠出租房屋、坐地收银的村民来说,不免有些担忧。穿过密集小楼,周阿婆家到了。从外表看,这幢楼是骇人的:是幢尚未完工的毛坯楼,宽大基座之上,完全可以撑起五六层楼,但现在,只有两层……像大写的L,倾斜了九十度,顶部的大片空地敞开。周阿婆家的另一幢楼是早就建好的,整栋租给二房东后,儿子儿媳就搬来凑合着住。
周阿婆的老公李老师道:等他们攒够钱,有时间,再把房子盖完……底楼的车库,安装着自动伸缩门,能同时并排停放两台车。楼门低矮,楼梯狭窄,尚未装扶手,但铺了瓷砖,侧墙未粉刷,钉子上挂着大小塑料袋,包着木耳、粉丝、笋干、阴菜等干货,各自成为一个小丘,沉浸于过日子的喜气。
客厅四方,比惯常的房屋要高,靠东供着观音神位,两盏长明灯粉紫,三个瓷碗里装着清水;电视旁的小桌上,四个苹果映出繁体字:恭、喜、发、财。其上,放着四个小金桔,红黄相间;墙上三张黑白像,正中是李老师的父亲,眉眼和他颇为神似,侧旁是他的母亲和奶奶,皆安静、智慧,射出的目光,像有温度般。沙发旁一盆硕大蝴蝶兰,花瓣浓艳。墙上挂着盏红灯笼,圆柱形,半米多长,红纸黑字,是李老师做给孙子的。遥想元宵夜,少年手提一团火,一摇一晃,在夜空划出道流利红线,让人看了七窍玲珑。某种从远处飘来的欢呼声,定格在灯笼里。
客厅外套着饭厅,木沙发上堆着毛毯,饭桌旁有台小电视,桌上摊着白纸,是李老师正在创作的木鱼歌,字迹工整,圈点勾画,即将完工。侧旁是个红请柬,村人用黑笔写下小楷,发来邀约。没有单独的厨房,在阳台上置了个煤气灶,小柜子里堆放着碗盘。三间卧室,墙上挂着中国结,桌上有笔记本电脑、《新概念英语》、玩具汽车、女士外套……李仲球是老东坑人,祖父辈已居住在这里,一九六六年高中毕业后,等待高考的他没想到:“文革”开始了。他所在的常平中学,当时汇聚了东莞各镇最优秀的学生,大家都期待通过高考鲤鱼跃龙门,然而,那一刻,他们的命运之河被顿住了,涩住了。那个冰冻期有多长,谁也不知道。
多年后,李老师说起“老三届”三个字时,满腹深意。若按惯常,他考进大学,分配机关,娶同事为妻,其子其女,成为大城市合法居民……然而,一九六六年,它让中国历史疼痛之时,也同时,扭转了东莞小镇上这个年轻人的命运。
大家都去搞串联,李仲球和三十几个同学上山砍柴,卖钱后做盘缠,肩扛长棍,挑上吃喝用度,迈开两条腿,串联起来!走到野外,棍子是武器,累了困了,是拐杖。到了目的地,饭毕,就汇演,唱歌。李仲球是有些音乐才华的,两三岁时跟着奶奶,已学会哼唱木鱼歌,到四五岁时,能在大人面前表演。进了学堂,他忙着应付考试,便把音乐细胞压制下去,现在到了乡野间,他歌唱的愿望变得格外强烈,还学会二胡、高胡等乐器的演奏,日子,像风中的红旗,激情飞扬。两年过去了……某个瞬间,突然,李仲球从喧嚣的集体狂欢中清醒过来……他猛然意识到,高考遥遥无期,跳龙门的希望已断绝,他必须痛定思痛,开始脚踏实地生活。
他做出了两个选择:当物理老师;接纳邻村周女为妻。他甘心这场婚姻吗?偶尔的一句话,泄露了他的机密。他说,在家里,供观音的是周阿婆,他和孩子们,都不信……他用力摆手,强化这个论点。
显然,在这个乡村才子眼里,观音是无法救世的,但他并不干涉妻子,而孩子们,亦秉承父亲的温和之态,以宽容之心,接纳着那尊观音,甚至连供神用的两米高的酱漆木桌,都是儿媳买给婆婆的。某种类同服饰中的混搭效果,让这个家,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李老师有着温和的风度,可爱的脾气,一手难忘的好字,能现场编写歌词,他所吟唱的木鱼歌具有双重效果:既唤起老人们的童年记忆,又因融入当下,倍感亲切,于是,李老师成为周边村镇“五十岁以上妇女的偶像”,总是提着三弦出门,不仅在本村唱,去邻村唱,还到周边镇区唱,忙得兴冲冲。在客厅里,李老师拿出三弦,摆好琴谱,吟唱起来,周阿婆随声附和。和在凉亭里众人合唱不同,回荡在屋内的木鱼歌,更有古意:苍劲的中音,低沉,内敛,拖音长,无固定节奏,像是讲述着,叹息着,一步三回头……这声调和供桌上的观音,墙上的黑白画像,祈福的苹果,玩耍的红灯笼,皆融为一体,毫无割裂之感。
当李老师是翩翩少年时,偶尔释放过歌喉,及至青年,几乎完全生活在克制中,到了晚年,他敏感地发现,生命中无比珍贵的东西即将成为往事,于是,他将复苏的激情一泻无余,全都注入进木鱼歌。
一曲闭,李老师道出他的隐忧:以前的民间艺人,一个人,弹着三弦,有固定听众,可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是有些单调了点……他想给木鱼歌添上新词,录成DVD,配上字幕,加上画面,应该能讨年轻人喜欢吧……在新疆北部哈萨克人聚居的托里草原,年轻人买了摩托车后,都会花一百元装个音箱,就绑在车身上,边骑,边听摇滚,重金属咚咚咚,砸过草尖,他们已不喜听传统的冬不拉弹唱……从周阿婆家出来,拐上街道,几分钟便到达中心小学,淤积在小村的古旧之气陡然消散,扑面而来的,是一幢四面敞亮的现代化建筑。儿媳妇的办公室格外宽大,通透,办公桌堆着文件,黑皮沙发旁,是妇女代表的合影。
她,朱副校长,披肩发,长统黑袜,连身裙,湖蓝翻领短大衣,无框眼镜,带我参观学校:有一千五百个学生,操场宽大,教师办公室里是蓝色格挡,路过二年级,她顿住脚步,说这是她带的班,她一直坚持上英语课,让自己不脱离教学氛围,翻开学校内刊,获奖情况表占据满满四页,她谈及如何教孩子们礼仪,团结老师,组织活动,和家长互动……显然,这位典型的职业女性,和扎红头绳的婆婆,完全不同,她已从传统家庭中脱离开,竞争上岗,用理智介入管理,又不失女性的温和、善良。
长时间以来,周阿婆独自呆在厨房里,为做饭发愁,多了要剩,少了不够。她回忆自己刚结婚时,忙完地里的活后,即刻挽起袖子上灶台,和婆婆一起煮全家十几个人的饭食。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自己当了婆婆,却不见儿媳妇来帮忙。周阿婆刚结婚时,一点也不晓得自己单独面对锅灶会这么久。某种从她婆婆那里延续下来的节奏,被打断,裸出空白,她必须强悍起来,以个人之力,顶住那缺口。
周阿婆道:她,是真的忙哦……儿媳妇虽然没时间做菜,但到了周末,会主动买菜、买肉,拎一包回家。对婆婆的厨艺,儿媳妇自愧不如:她随便搞的饭菜,都很美味,我老公爱吃,儿子也爱吃……
四
村里的一日继续下去。周阿婆早起梳头,扎红绳,买菜,做饭;李老师拎着三弦出门,奏木鱼歌;儿子儿媳开车出门,奔赴工厂,打开办公室的门;孙子周末返校,胃里蠕动着奶奶烹饪的饭食……古老的中国,古老的东莞,古老的一家人……虽然小镇处于现代化的漩涡正中,但是,某种古风依旧包围着这里,将那根深蒂固的敬畏、尊严和神秘,用各种细节的通道,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