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农历正月初一。
风俗:朝会,放爆竹,饮屠苏酒,吃年糕,贴桃符、春联,贴年画,贴倒“福”字,拜年,赐压岁钱等。
源起:定农历正月初一为岁首始于汉朝。正月初一被称为“元日”最早记于东汉。元日又被称为:元旦、元朔、元正、正旦、端日、岁首、新年、元春等。
让少年
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
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
——[唐]顾况《岁日作》
人老。春至。岁迟暮。
回首再看,人生不过二三事。
生老病死是生命常情,自有内里的因循。只是年岁渐长的人,终会心生蹉跎之感。顾况愈甚,于是他说,这年元日,沧桑与新春共至,而人已老。旧人故友也多已辞世,只剩那孤零几人彼此慰藉。
忆及此处,他内心更添几分凄然。虽有炼丹之术,却发现到底是春不能还。镜中容颜衰枯,他亦已不忍去见。彼时,即是一杯屠苏酒在手,也不得不让少年先饮。
人一旦老去,连同所有往日年轻时岁里的纵横、茂盛、骄傲、驰骋都一并式微。甚至饮酒,也分了一个先后。
这首诗大约作于诗人顾况晚年归隐茅山之时。顾况,生活在大约公元727~815年间,字逋翁,苏州海盐恒山人(今在浙江海宁境内),唐代诗人、画家、鉴赏家。他曾任秘书郎、著作郎,职位不高,一生清风盈袖。
后来,顾况因作诗嘲讽时弊得罪权贵,被谗言陷害,贬饶州司户参军。晚年,顾况隐居道教名山茅山(今在江苏境内),号华阳真逸(一说华阳真隐),自号悲翁。
道教在唐朝受到统治者的崇奉,因此发展十分兴旺。炼丹一事便是中国道教所特有的宗教活动。包括顾况在内,当时的许多文人、官宦都对炼丹一事十分热衷。长生不老之妄念肆行于世。还丹并无效用,生老皆是法则。彼时,顾况已然对此有深刻认知。一切企图颠覆自然法则的事终究都将徒劳。
“手把屠苏让少年”这一句所言,涉及到一个古代元日饮屠苏酒的习俗。这首诗题为《岁日作》,岁日即元日。依照古代风俗,元日当全家齐聚,共饮屠苏。
屠苏酒,一说是用屠苏草浸泡的酒,一说屠苏乃旧时某类草庵的名字,所谓屠苏酒便是在这种草庵内酿制而成的酒。相传,屠苏酒是由汉末名医华佗创制而成,饮屠苏,可不患瘟疫。
国人素来讲究长幼有序,因此,不同时间饮酒便有不同的次序规矩。平日饮酒,年轻人当礼让长辈,长者先饮。但元日不同,当少者先,长者后。最年幼的当饮第一杯,最年长的当饮最后一杯。
唐诗人裴夷直曾作诗《岁日先把屠苏酒戏唐仁烈》:“自知年几偏应少,先把屠苏不让春。倘更数年逢此日,还应惆怅羡他人。”自知年纪最为幼小,于是饮酒时便当仁不让饮下第一杯,只是他也知道,数年之后再至元日,他大约就要羡慕旁人的先饮之快了。
又有唐诗人方干作诗《元日》曰:“才酌屠苏定年齿,坐中皆笑鬓毛斑。”此二句说的意思是,饮屠苏酒时刚刚分过年龄大小,在座的人无不在笑言自己已然鬓发斑白。
再有北宋文豪苏辙作诗《除日》:“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十二春秋新罢讲,五千道德适亲书。木经霜雪根无蠹,船出风波载本虚。自怪多年客箕颍,每因吾党赋归欤。”首二句的意思即是说苏辙七十余岁时,每年都是最后饮酒的那一个。
另有南宋诗人杨万里一首《乙丑改元开禧元日》的诗中有“老子年龄君莫问,屠苏饮了更无兄”之句。这两句诗是说,不要问他的年龄多大,反正每年元日饮酒,他都是最后一个。也是表达了诗人叹老的落寞之心。
元日饮屠苏,长幼亦有序。这在诸如顾况一类的年迈诗人心中,自有一种无法淡却的凄然和慨叹。
只是这些,便是人生。
一岁除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宋]王安石《元日》
春将至,人也新。
爆竹声声,岁时更替。
旧的年光就在那回眸一顾的刹那便倏忽而逝。年年都有新日,只是年头的日子分外瞩目。人总是对它倾注最丰盈的情意。亲朋集聚之时,人人手执酒盏,达旦畅饮屠苏。醉卧春风迎春暖,确是别样一番风情。
又遇得一日好天气,日照大地,暖暖的,举目可见天光。于是,人们便开始在这温煦的光中,取下旧年的桃符,换上新的,蓄势待望新的时辰。
读此诗,仿佛能穿越时光,目睹那一帧人情热闹、烟火流彩的画面。王安石这首《元日》写的是元日,却又不单单只是如此。
此诗写到了新年元日的两个习俗。一个是燃放爆竹,另一个是更换桃符。新年燃放爆竹是自古便有的习俗。只是古时燃放爆竹的初衷是驱灾辟邪。后来,燃放爆竹才发展成为一种庆贺仪式。
关于爆竹的起源,有一个传说。《荆楚岁时记》有记:“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燃草,以辟山臊恶鬼。”古代志怪小说集《神异经》上也说:“西方深山中有人焉,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令人寒热,名曰山魈。以竹著火挂熚,而山魈惊惮。”
这即是说,旧时燃放爆竹是为了驱吓危害人们的山魈。相传山魈畏火光、惧声响,因此每到除夕,人们便“燃竹而爆”,把山魈吓跑。
另外,爆竹在古代起先便果真是以真竹爆之。《通俗编排优》一书中这样描述“爆竹”一词:“古时爆竹,皆以真竹着火爆之,故唐人诗亦成爆竿。后人卷纸为之。称曰‘爆竹’。”唐诗人来鹄所作《早春》诗中便有“新历才将半纸开,小亭犹聚爆竿灰”的句子。
南宋诗人范成大曾作诗《爆竹行》一首,细致地描绘了一幅燃放爆竹的图景:
岁朝爆竹传自昔,吴侬政用前五日。
食残豆粥扫罢尘,截筒五尺煨以薪。
节间汗流火力透,健仆取将仍疾走。
儿童却立避其锋,当阶击地雷霆吼。
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
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
却拾焦头叠床底,犹有余威可驱疠。
屏除药裹添酒杯,昼日嬉游夜浓睡。
再说桃符。桃符,是古时两块绘有门神或写着门神名字,挂在门上用于避邪的桃木板。古人有习俗,在辞旧迎新之际,择用两块桃木板,分别写上“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或者用纸画上此二神的图像,悬挂、嵌缀或者张贴于门首,意在祈福灭祸。《后汉书·礼仪志》记载:“桃符长六寸,宽三寸,桃木板上书‘神荼’、‘郁垒’二神。”
关于“神荼”、“郁垒”二神,有这样的传说。
东海度朔山之上,有巨型桃树,树下有“神荼”、“郁垒”两位神将把守。桃树枝柯虬曲蜿蜒三千里,伸展至东北方鬼门。鬼门下有山洞,洞内住着鬼怪千万。鬼怪每日必经桃枝出进。若有作乱恶鬼,两位神会用芒苇将其降住然后饲喂神虎。于是,“神荼”、“郁垒”便成为民间镇邪驱鬼、祈福纳祥的门神。
年少时,每逢春节总是满心悦喜等候燃放烟火。那是少年时光里不可替代的趣致。深入时光的骨骼里,烙出印。
如今再望,时间已阑珊,年岁也惆怅。
但那细微之美,依然在目。
春新岁
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
菜传纤手青丝细。和气入、东风里。
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
愿新春已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入意。
——[宋]赵长卿《探春令》
是夜。笙歌漫漫,烟罗婷婷。琳琅女子轻歌曼舞,似有云烟缭绕于足。有一种浮跃尘埃的飘渺,宛若幻中人。就在那一头山长水远的眺望里,这边的人间烟火也便渐次生姿,声色渐出。这样的一种喜与欢,着实令人心底生出馨暖之意。踏踏实实地,一切便有了开始。
所谓“笙歌间错华筵启。喜新春新岁”描绘的也就是这种意境了。元日宴席之前,即这样的一番场景。
宴席开始之后,便见菜传纤手。颜容佳美的女侍手执春盘送入饭局。满桌精致的菜食,单单独自去望着,便已然心悦。如此端坐在荡漾的春风里,哪怕不食不饮,也是别有趣意的。
彼日,女子琳琅,个个都是盛着华裳,幡胜熨帖。烟视媚行于世,颇为可喜。词中所言“幡儿胜儿”皆为饰物,宋时士大夫家常于元日剪彩绸为春幡,或插于女子鬓发,或点用以缀花枝。所谓“姑媂”即整齐、衣冠楚楚的意思。“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所摹写的大约就是如此情形。
新年穿新衣似是习惯,似是不成文的风俗。幼年时,记忆里每逢春节,孩子们总是聚在一起挑眉比对。左一比,右一对,只为看看谁的衣裳美。彼时,不分长幼,人人都如沐三月花风,一身芳华。一言一语,一进一出,一转身一刹那,那华裳之上,都是喜气依约。
如此繁盛之景下都是欢愉之心。这就是元日之悦,新年之喜的意义所在了。词末了一句“愿新春已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入意”,落笔处,更是氲满了新庆之气。写得颇有味道。
南宋词人赵长卿这首《探春令》写的是过年的人景。家中男女老少,皆是满心欢悦地度那良辰。过年之于每一个人,都应当各自有记忆相映照。关乎人情热闹,关乎亲朋团圆,关乎新年新冀望。这些,都是今古无异的。
千门明月,天如水,正是人间佳节。
开尽小梅春气透,花烛家家罗列。
来往绮罗,喧阗箫鼓,达旦何曾歇。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遥想二十年前,此时此夜,共绾同心结。
窗外冰轮依旧在,玉貌已成长别。
旧著罗衣,不堪触目,洒泪都成血。
细思往事,只添镜里华发。
这是北宋词人秦观所作的《念奴娇》。其上阕也写到元日人景。欢喜达旦,风光殊绝。想必如此人情南北宋应当是相差无几的。时岁更新,人间百盛。
赵长卿是宋宗室子孙,但他少时孤洁,厌恶王公贵族奢靡淫逸的生活,于是纵游山水,遁世隐居,过着清贫的日子。他对底层生活的百姓甚是同情和关切,于是,后来便常与百姓为乐,亦常常作词呈乡人。《四库提要》说他:“长卿恬於仕进,觞咏自娱,随意成吟,多得淡远萧疏之致,固不以一眚废之。”
大约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作出如此处《探春令》这般意境简素、充满人间烟火之气的好词来。忆元日,“千门明月,天如水,正是人间佳节。”正是如此。此刻,念及未至的新年光,唯有也应一句:
愿新春已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入意。
飘零近
谁向椒盘簪彩胜?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
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长把新春恨。
春未来时先借问,恨晚开迟,早又飘零近。
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宋]辛弃疾
《蝶恋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
词间有女子,名曰整整。
有婀娜身姿,清媚面容。
他和她,身虽近,心却在光阴深处,隔着山水不知几千重。彼时,他心里伤感。正愁绪盈上时,却见妙龄的整整婀娜而至。一双纤手优柔可人,将手轻雅一伸,从椒盘里取出彩胜。又一个转身,便已经彩胜在鬓,俏艳如狐。艳倒人心神。
他怔怔地看着她,想起自己也曾有过年少风华。彼端的往事虽已不忍再提,却到底还是常因花期把春恨。
春天尚未到时,他期许花开之心始终热切。花开晚时,心中焦灼恼恨。花开早时,又担心它是匆匆一现便凋零。而眼下这一年的花开时间亦尚未得知。于是,他便心恐风雨作阻,花期未能如人意。
他是辛弃疾。作此词时,辛弃疾时年四十九岁,年岁已沧,近知天命。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戊申年正月初一,即公元1188年的正月初一,辛弃疾安居家中静思。
此刻,元日的一切热闹都仿佛是与他无关的。旁人的欢喜落在他的眼中,忽而就沉寂了,成了一种冷静的对照。对照他内心的温湿的感伤。
辛弃疾的感伤来自于他壮志难酬的慨然。于是,他的笔下,春不是那春,花亦不单单只是那花。他真真想要表达的是心底的一腔热血和被光阴抑制殆尽的报效之心。
当时,南宋偏安一隅,民生凋敝。辛弃疾作下此词前两个月,太上皇赵构驾崩。如若此时宋孝宗做出决断,改变偏安政策,那么,抗金大业势必有所成就。只可惜宋孝宗多年来挞伐抵抗,终至锐气衰微之年。国家运命也就一时无定。犹若那匆急的花期。
在这一首《蝶恋花》中,辛弃疾写到“椒盘”一词。所谓“椒盘”即是盛有椒的盘子。自古元日便有饮酒的习俗,流传至今依旧未变。团圆饭中,亲朋之间势必要畅饮几杯。觥筹之间,满是素朴的热闹人情。饮酒一事,古人更是别有一番生面。
继而要提及“椒酒”。所谓“椒酒”,就是用花椒籽浸制而成的酒。古人元日当天通常会从椒盘中拿一些椒放在酒中浸泡之后再饮。之所以要在酒中放椒,主要是取椒之香味。
《荆楚岁时记》即有“俗有岁首用椒酒。椒花芬香,故采以贡樽”之句。另,椒酒主要是子孙用来向长辈进献,以表达祝吉祈寿之意。
椒酒,也可以指代椒柏酒,椒酒和柏酒的统称。所谓“柏酒”便是用柏树之叶浸制而成的酒。柏乃长青之树,寓长寿之意,且柏叶也有药用价值,可入药服食。明代名医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更认为“柏叶”还有驱邪效用,可辟一切疫疠不正之气。所以,古人在元日必饮柏酒。
酒。
孤独时,可饮。
悲苦时,可饮。
畅欢时,可饮。
伤离时,亦可饮。
酒是好物。
只是这酒,喝到酣时,也成苍凉。
空垂泪
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
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
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
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
——[宋]郑思肖《德佑二年岁旦》
彼时。国将不国。
他,只是心下凄然的铮铮男儿。
他说,他的力气不及胆气,逢人便只能暗自潸然,空落泪。他自知己身力量单薄,不成气候。却又难捺一颗澎湃之心。旧时男子,家国之心如若江山河海般郑重。如他,心中有大梦。只是这梦,虚空、无形、无定。到头来,可以表达此心的也就只有类似《下泉》诗人的凄然感慨。
冽彼下泉,浸彼苞稂。
忾我寤叹,念彼周京。
冽彼下泉,浸彼苞萧。
忾我寤叹,念彼京周。
冽彼下泉,浸彼苞蓍。
忾我寤叹,念彼京师。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
四国有王,郇伯劳之。
这首《诗经·曹风·下泉》是怀国诗。千万唏嘘,不敌一句“忾我寤叹,念彼周京”来得惊心。夜夜辗转不能眠,亦只因心中对周朝京都那一股劲烈的眷念在。它写的即是时政颠簸之下,百姓困苦流离的境地,以及诗人内心对故国的怀念和对明君的憧憬。
虽举目可见烈日,却不能以此论天高。无奈彼时南宋式微,已是朝不保夕。纵生机尚在,却已是气若游丝。江山不安飘摇,国家存亡的命运唯有天知。“日近望犹见”之“日”指代的便是皇帝,此处可引申为国之生气来解。
可怜他这有心人。日日向南拜,祈愿有一日能再睹北上抗元的汉宋旌旗。彼时他定然不知,数月后,国便不国,家也沦丧。
郑思肖这首诗作于公元1276年元日,一如诗名《德佑二年岁旦》所见。德佑是南宋末代皇帝恭帝的年号。在德祐三年,元军攻下了临安,南宋灭亡。国已不国,众生无望。郑思肖则是其中尤为苦心的那一个。
此诗题有“岁旦”,实则与“元日”并无相干。元日只是一个引子,通常在这一日,人总多思多顾望。郑思肖是著名的爱国诗人,是个民族气节十分强烈的男子。于是,在元日这一天,他便不由自主思顾起国运大事。
另外,“思肖”二字其实并非诗人本名。诗人本名不详,在南宋灭亡之后,诗人隐居苏州的一间寺庙当中,改名“思肖”。“肖”是南宋帝王姓“赵”字繁体“趙”的声旁字,思肖寓意思赵。
相传,南宋灭亡之后,郑思肖悲不胜悲,便决计从此坐卧必向南。临卒,更是托其友书牌位“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明末清初诗人顾炎武更有诗《井中心史歌》盛赞郑思肖爱国情怀。
诗曰:
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
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
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
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
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
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
忽见奇书出世间,又惊胡骑满江山。
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
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
陆公已向厓门死,信国捐躯赴燕市。
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
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