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马一落水,身子不由自主地乱扑腾,嘴巴里灌进水,鼻子里也呛得酸溜溜的;可是他心里明白,要紧紧抱住这两根连在一起的木头,才不会沉到水里去。一时,他被水托起来了;一时,他又被浪头按进水里。他冻得发抖,灌进鼻子嘴巴里的凉水又腥又咸,怪恶心的;不论怎么难受,他总是拼命抱着木头不撒手。后来,不晓得有个什么东西撞着他的头,他终于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仿佛很久很久了,小黑马模模糊糊地好像听到有唱歌的声音。这声音又细又小又远,比蚊子哼哼还要微弱,可是很好听。小黑马迷迷瞪瞪地想:“这是什么人在唱歌呢?我不是死了吗?我是上了天堂,入了地狱?还是活在人间世上呢?”
他想用牙齿咬咬舌头,要是知道痛呢,那就是还活着;要是不知道痛,那就是完蛋了;可是他上下牙巴骨很酸,张也张不开……
那奇异的、歌唱一般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了,越近越响了,仔细听听,又不是唱歌的声音。
小黑马竭力挣扎,想坐起来看看,可是浑身软绵绵的动不得,头痛脑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特别难受的是手指头。他勉强睁开一只眼,看见一件红棉袄搭在自己身上,他非常奇怪:我不是个男孩子么,怎么盖了个女孩儿的红棉袄呀?
他闭上眼,想起小的时候,妈妈怕他长不大,就管他叫小妞儿,常给他穿红褂子的。后来,他不依了,觉得男孩子叫了个女娃娃的名字很难听,闹了几次,才改为马长生。小伙伴们嫌这个名字拗嘴,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黑马。那时候,爹活着,妈妈带着他和小妹妹在家过日子,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常常揭不开锅,穷娃娃也还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可是自从爹死以后,妈妈改嫁,他就成了“拖油瓶”的“油瓶”,到处惹人耻笑,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后老子周宝成,是个独眼龙,那只瞎了的眼睛像死鱼眼一样瞪了出来,很怕人。他一吹胡子二瞪眼,喝醉了酒,就打老婆孩子……
“妈妈呀,你在哪儿呢?你可知道我是死是活呢?!……”小黑马难过地想。他的神志慢慢清醒了,对于目前自己的处境,一点也不明了,“咦,怪!我如今明明不在水里为什么我身上还这么晃晃荡荡的?……”
小黑马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脑袋上面是个圆圆的席棚顶儿,前面是个小小的“门洞”,外面有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梳着一条小辫子,蹲在灶火跟前。那似乎是唱歌一般的声音,原来是从一个沸腾的小锅里发出来的。望出去,天空蓝得耀眼,有两只雪白的水鸟匆匆飞过去……
哦,明白了,这是在船上呢。
女孩子喊了起来:“爹,他活啦!”
小黑马看见一个老头儿钻进舱里来,他的面孔看起来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可又想不起来。他眯起小眼睛,和善地望着小黑马,在小黑马身边坐下,问道: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掉进河里的呢?”
“我叫小黑马,我是……我是……”他说不下去了。从农场开小差跑出来的,有多丢人呀,他一眼望到那小姑娘在抿着嘴儿笑,她笑什么呀?这小丫头,大概这个红棉袄就是她的吧。想到这儿,他很害臊,就用手揭那棉袄,老头子可用手捂着,催他说:“别动,说说怎么回事吧!”
“走夜路,不小心,跌进河里了呗。”小黑马含含糊糊说。
“哦,你家住在哪里呢?”
“我没有家,爹妈都死了。”
“啧啧,真可怜啊!那你怎么过活的呢?”
“在……在轮船上给人家扛面口袋。”小黑马胡诌起来。他倒真扛过面口袋,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他怕老头再盘问下去,就反过来问:
“老大爷,你姓什么呀?是你把我救起来的么?”
“我姓牛,你就叫我牛大爷好了。今天早晨,我们爷俩在这河里打鱼,谁想捞到你这一匹小黑马呢。”牛大爷高兴地笑了起来,“我眼力不强,多亏我闺女小菊菊先瞅见,对我说:‘爹,你瞧那是个什么?’我还没瞅见。她说:‘是个人呢——一个黑孩子!’哈,我爷俩把你捞上来,你的肚子胀得像个大圆鼓,指甲盖都青了,我弄个枕头搁在你的肚子底下,叫你脸朝下趴着,吐出那么多水……”
小菊菊在一边笑着插嘴说:“简直像个水罐子,咕嘟咕嘟往外倒呢!”
小黑马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小菊菊把锅里煮的稀饭、贴的饽饽和一碗熬小鱼都端来了。牛大爷说:
“这是给你留的。吃吧,别客气!我可不陪你了。”
说罢,牛大爷带上小菊菊走出舱去了,他们工作很紧张,再不搭理小黑马。也不和他说一句话,好像把他忘了,或者说他们眼睛里根本没有小黑马这个人哩。那个小菊菊一干起活来完全像个大人;她有时一个人摇橹,橹把子那么粗,她的小手攥也攥不住,可是她奋力地摇着;那橹就像一条大鱼的尾巴,在水里摆来摆去,船便一侧一歪地前进了。有时候,她也帮父亲拉渔网;有时候,她又跑到后面,像个老练的渔人掌着舵……
小黑马一直到吃饭拿筷子的时候,才注意到十个手指头肿得多粗,粗得不像手指头了,拿筷子也拿不住。
“怎么手指头肿这么粗呢?”慢慢想,才想起来,这是抱那根救命木头抱的,用劲用得太大啦。
唉,真倒霉呀!
小黑马费劲地吃了饭,又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觉得精神好些了;可是躺在舱里,真闷得慌。出去帮帮忙吧,身上没有力气,又怕插不上手,和女孩子打交道又怪害臊的;就这么躺着吧,真是无聊,连嘴巴也要上锈啦。他忽然感到非常孤单,非常寂寞,好像这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了呢?都怨大眼猴,大眼猴出的馊(sōu)主意,大眼猴见死不救,自私自利,不够朋友!妈的,再见到他,非跟他算算账不行!
好容易盼到天黑,牛大爷收了工,把船儿摇到背风的河湾里,停在一棵老柳树的下面。小菊菊已经把晚饭煮好了,仍然是稀饭,小鱼贴饽饽。三个人吃罢饭,牛大爷点起旱烟锅,吧嗒吧嗒吸着,话匣子才打开了。他诉说解放以前的苦难日子:大儿子给保长抓壮丁抓走了,一去无音信;小儿子送到天津学手艺,以后也没有了消息;佃的一亩半稻子地给地主收回去了;一条打鱼小船也漏了,网也破了……要不是解放,这把老骨头,还不定抛到哪儿去呢。末后,他换了一锅烟,得意地说:
“看吧,我这船重新油漆了,是政府贷的款;网也补好了,也是政府贷的款。我那个二小子在天津卫当小徒弟,太老实啊,狗掌柜的,踢过来,打过去,一罚他跪就跪半宿……逼得这孩子逃出来,在外面要了两年饭,现在也有了着落,到国营农场干活去了,还当了一名组长呢。如今我和小菊菊可是有苦能受,有福能享啦!哈哈!”
小黑马听了,心里一动,忙问:
“你那二小子有多大?”
“十六岁,比小菊菊大四岁哩。”
“他叫什么名字?”
“官名叫牛学勤。”
“小名呢?”
“哈哈,小名就叫个牛牛。”
“哦,原来你是牛牛的爹啊!”小黑马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一见面,那么眼熟,好像认识,原来爸爸像儿子呢!”
“怎么爸爸像儿子,是儿子像爸爸!”小菊菊笑着反驳说。
“那还不是一样!”
“你认识我的牛牛?”老头忙问。
“认识认识,我们在一块儿住,一块儿吃,晚上盖一个棉袄睡觉,哪能不认识呢。”
“你们在一块儿要过饭吗?”
“嗯,我们都是拜的一个师傅。”
“哦,这么说,你还是我儿子的患难兄弟哩!”老头儿亲热地说。为了表示友好和高兴,他特意叫小菊菊从一个葫芦瓢里倒出一些自己炒的南瓜子,大家一面嗑(kè)瓜子儿一面谈话。他和小菊菊急切地想知道牛牛的情况,爷俩抢着问长问短:“你们怎么到的收容所呢?”“收容所好不好?”“农场大不大呢?”“晚上冷吗?”“干些什么活?”“也学习么?”……小黑马为了使他们高兴,就信口开河地乱吹起来,把农场吹得天花乱坠,吹得他爷俩都乐了。末后,老头又问:
“你和牛牛是怎么分手的呢?”
小菊菊也提出来:
“农场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到轮船上给人扛面口袋呢?”
小黑马一下给问住了,觉得脸儿很发烧,舌头也不灵活了。迟疑一阵,才硬着头皮说:
“嗳,咳,你们不知道,给谁扛面口袋?就是给农场扛嘛,我们农场也要吃白面的。唔,唉,你们不知道,我们伙食很好。那一天,上级还慰劳我们一口猪,对了,一口大肥猪,少说也有二百多斤重,炖得那个香呀……”
牛大爷和小菊菊没有怀疑小黑马撒谎,他们被那口诱人的“大肥猪”吸引过去了,话题又转到猪和农场的伙食上,可是小黑马再也没有兴趣扯下去了。
当天晚上,老头和闺女睡,把小菊菊的被子让给小黑马。小黑马翻来滚去总也睡不着,等到他睡了一小觉,醒来天还没有亮,两位辛勤的渔人早已开始工作了。
小黑马又在船上憋了一天。好心肠的牛大爷说他应当休息休息,怎么也不放他走……
到第三天头上,小黑马实在憋不住了。人家是大忙人,忙死;自己是个大闲人,闲死。在船上,既没活干,又没处玩儿,他不知不觉又撒起谎来了:
“牛大爷,我的手不肿了,身体也已经完全好了,你让我走吧!农场里的队长、牛牛和一些队员们瞧我不回去,还以为我淹死了呢。……他们待我多亲的,不定多么惦记我呢。”
“这么说,我留不住你了。”牛大爷又热心地说,“我使船送你回农场去吧!”
“不不不,不用送……”小黑马慌张起来了。
“为什么不叫送你?”
“因为……因为……别耽误你老人家的生产呀,我认识道儿,我自己走回去吧。”
老头儿见他坚决不肯,就取出一件新的蓝布夹袄,托他捎给牛牛。小菊菊拿出一双鞋,说是给哥哥做的,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爷俩还说:现在正是打鱼的季节,生产很忙,过一个时期再到农场去看他们。小黑马说:
“我给你们捎个话可以,东西你们自己带去吧。”
“为什么呢?”
“我……我毛毛草草的,怕给你们弄丢了。”
老头儿笑着说:“丢不了,只要你不再掉进河里就没事。”
小黑马只好收下了。老头儿又给小黑马拿了几个饽饽,连衣服鞋子打了个小包袱,叫小黑马背上,送他上了岸。小菊菊抛下锚,拴好船,也跳上岸来,藏在他爹的背后。牛大爷给小黑马指点了道路,又叮嘱说:“小伙子,你们在国营农场干活,走的是社会主义阳关大道,好好往前奔吧!往后争取当个劳动模范,亲戚朋友,都跟着光荣。小黑马,你有这个信心没有呢?嗯?”
小黑马只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结结巴巴说:
“牛大爷,你和……和小菊菊妹妹救了我这条小命,我一定……一定要对得起你们!”
牛大爷听了,乐得哈哈大笑。双方依依道了别,他爷俩就摇着船走了。
小黑马迟疑地站在岸边。这里不是码头,四下里一望,都是田野,灿烂的阳光照着金黄色的庄稼,也照着在地里忙着干活的愉快的农民。小黑马好像做了一场梦,心情很沉重。当他和牛大爷、小菊菊瞎吹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是开小差跑出来的,说得怪起劲,怪有味儿,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似的。现在,他站在路口上,觉得特别空虚、茫然。眼前有两条道,一条是通往芦台农场去的,一条是通天津的,一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可不能再自己哄自己了。往哪儿走呢?当真回农场去吗?不,“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出来了,就不能回去丢人现眼!对,到天津卫找大眼猴去,谁叫他拉人开小差的!谁叫他糊弄人的!出来了,你就得管,不管就是不行!
小黑马挎着小包,穿着撕破了的衣裳,光脚板踏着凹凸不平的地,走上了通往天津去的那一股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