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马的妈妈周大婶,自从见了大眼猴,打听到儿子得病的消息,念念不忘总是挂牵着孩子。她的丈夫周宝成因为那天丢了眼镜,就怀疑大眼猴是个骗子,可是周大婶不信:“偷东西是另外一码子事儿,他要是瞎编的,怎么知道有个芦台国营农场呢?怎么就能编得那么像呢?”他俩常为这事抬杠。棉衣做成以后,周大婶请了三天假,跟着送棉衣的老王一同到芦台农场来看儿子。
后半晌,两辆大车拉着棉衣,向农场晃晃荡荡来了。
到了收发室,周大婶急着打听儿子的下落,就跳下大车,问收发室老头认不认得青年队的马长生——马长生是她儿子哩。老头说,青年队人很多,他是新来的,认不清,叫她自己到里面找去。
农场里面很大,周大婶晕头转向地摸到一间办公室,看见一位干部,叼着一根纸烟,戴着一副眼镜,在桌子跟前办公,她就问道:
“同志,请问你们这儿有个叫马长生的吗?”
那人抬起头,从眼镜框子的上面瞧了周大婶一眼,不耐烦地挥手说:
“不知道不知道,你到别处打听吧。”
说罢,就把脑袋埋在一大堆公文纸里,睬也不睬她了。周大婶很为难,再问吧,怕打搅人家的公事;不问吧,又不知道往哪儿打听。憋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说:
“同志,打搅你一会儿吧!马长生是我的儿子,在你们青年队里干活,你到底知不知道呢?”
“在青年队里?”
“是啊是啊,”周大婶抱着很大希望,忙问,“你认得他吧?他是属猪的,今年十五岁啦!”
那人就是和小黑马吵过架的张科长,他一向看不起青年队。觉得农场“养活”这一帮“臭要饭花子”、“小偷”,是拿着钱票子往水里扔哩。一提起青年队,他就起反感,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差点把眼镜摇下来,恶声恶气地说:
“青年队里的那帮小鬼头,我一个也不认得,你快走吧!”
周大婶抽了一口冷气,可是她毫不放松地说:“你不认得,总有认得的,你给我指指往哪儿打听吧!从天津老远地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叫我回去呀!”
可是,那个家伙又低下头去了。
周大婶气坏了,嚷着说:
“喂,同志,怎么着呀?”
“你捣什么乱!”张科长把笔一摔,发脾气了,“这是办公室,你吵什么?”
“你就说往哪儿打听,也费不了你什么事。天津卫的大干部也没有你这么大架子,你……哼,还跟人耍态度!”
这位科长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一看到周大婶很精干、很泼辣,态度反而和气些了,皱着眉头说:“你怎么给人扣帽子!找人,你不到人事科去,来这儿吵什么!”
“那,人事科在哪儿呢?”
他指了个方向。
周大婶转身跑出去,东撞一头,西撞一头,问来问去,才找到人事科。到了人事科,里面是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在办公。周大婶说明来意,女同志态度倒很和气,可是她翻了半天登记簿,查来查去,就找不到一个叫马长生的。
周大婶非常失望,心里疑疑惑惑地想:
“难道大眼猴当真是个骗子,满嘴的胡说八道?……那也不会,他总来过农场;要不,他也不会知道农场有个青年队……对了,打听到大眼猴也好。”想到这儿,似乎有了新的指望,忙问道:
“同志,我儿子的消息是听大眼猴说的,大眼猴和我儿子在一个队里,你查查大眼猴的名字,找到他就能找到我儿子啦!”
“大眼猴是个外号吧?”女同志为难地说,“我们登记簿上是不写外号的。你知道他的真名字吗?”
“他……他姓侯,人们都叫他大眼猴,谁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那可没法查了。”女同志抱歉地说。看到周大婶眼泪汪汪的一副可怜相,她想了一想,就叫她到生产科去等,等青年队下班交牌子的时候,自己去认。
周大婶谢过女同志,又去找生产科,找来找去,结果又回到原来去过的老地方。那个戴眼镜的家伙还在那儿坐着,脑袋还是埋在公文堆里。
周大婶愁眉不展地拣了个靠窗户的凳儿坐下,心里免不了胡思乱想:
“这孩子是当真病了,还是根本没到农场来呢?会不会病死了,登记簿上才没有他的名字呢……”想到这孩子要了两三年的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想到做妈妈的没有尽到责任,连他的下落、他的死活也不知道,心里一阵酸,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地流下来了……
这时候,小黑马正在地里干活呢,他再也想不到妈妈会来看他。
今天,他和牛牛、二小子跟在机耕队陈队长的后面,正式参加播种的工作了。他们站在播种机的上面,手里拿着小铁条,眼睛望着漏斗,瞧见种子漏不下去了,就用铁条拨拨。这工作多么简单,多么轻闲,多没意思啊!叫孙小宝那样的小不点来也一样能完成任务,这可太不“过瘾”啦。可是,他们并不灰心泄气,相反的比平常更认真、更小心地工作。因为他们老早就商量了一个“秘密”的计划,这计划是和这位年轻的队长联系着的,他是机耕队的头儿,是个“关口”,干什么都得通过他哩。
到了休息的时候,拖拉机和播种机都停下来了。三个孩子挤挤眼,都从播种机上跳了下来。牛牛直奔地头,把藏在草棵里的一壶开水提了来。二小子解下腰里的洋瓷碗,接了一碗开水,小心地送给陈队长,说:
“队长,你一定很渴了,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队长在驾驶台上摆弄机器,正口渴得紧,说了个谢谢,就接过来,几口就喝尽了。
三个孩子都爬上驾驶台,小黑马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里面卷着四根纸烟,递一支给陈队长说:
“队长,你一定很累了,抽口烟解解乏吧!”
队长又说了个谢谢,就不客气地接过来,叼在嘴上,小黑马忙用早已准备好的火柴给他点着,一缕青烟便袅袅(niǎo)腾空飞去。牛牛马上掏出一个纸口袋,恭恭敬敬地递上来,说:
“队长,请你吃糖,这是顶好吃的水果糖。”
“谢谢,谢谢,”这位红脸蛋,嘴上连胡子也没有长出来的队长抓了几块糖说,“我尝尝好吃不好吃。”
三个孩子眼睁睁地望着队长剥去包糖纸,把糖块送进嘴里,心里非常高兴。因为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实现了:喝了他们的水,抽了他们的烟,还吃了他们的糖。而以前,他们估计可能这位穿得干净漂亮的队长,会嫌他们脏,什么也不要的。
牛牛、二小子向小黑马使劲递眼色,催他快说。小黑马咳了一声,清清喉咙,就笑嘻嘻地说:
“队长,我们都听过你讲课,你讲得可好呢!”
“哦,是那样吗?”队长的一边脸蛋,鼓起个小包包,这是因为糖球在里面的缘故。
“真的。我们刘队长说过:青年小伙子是不可以撒谎的,我们绝不骗你!嗯……你讲过的那些,我们都记住了……”
“记得很熟呢!”二小子忙说。牛牛嫌他插嘴,暗暗捅了他一下,叫他别言声儿。小黑马接着说下去:
“当真记得很熟很熟的。队长。你要是不信,可以考考我们!”
“考考你们?唔,好吧。脚底下踩的这个是什么?”
“马达!”三个孩子一齐答道。
“这个呢?”
“电门!”
“这是什么?”
“这是离合器。”
“一踩离合器,车就开走了。”小黑马又补充一句。
“哦,不错。那么上车以后先干什么呢?”
“先看电门开了没有。”牛牛抢着说。
“要是关了,往上一推就开开啦。”二小子也补充着。
“旁边这两个是什么?”
小黑马赶快说:“一个是前灯,一个是后灯,往上扳就是开灯,往下扳就是关灯。”
“马达响了以后怎么办呢?”
小黑马好紧张,冒了一头汗,连忙抢着说:“这时候,车还不走呢,要踩离合器,再把这个棍棍往前一推,推到一闸,脚就慢慢放开,车就开始走了;再换二闸……”
“换闸的时候,脚要先踩下去,把这个棍棍推到二闸,脚才能离开呢。”牛牛也把自己记得的规矩,赶快说出来。
二小子见他俩把要紧的都说了,唯恐落后,连忙嚷着说:
“要想叫车后退,就把棍棍扳到这边来!对不对?”
那个红脸蛋的队长,又把一块糖球丢进嘴里,还嚼得嘎嘣嘎嘣响,大模大样地说:
“对,你们答得还不错,可以给四分。”
“我们答错了吗?”“为什么只给四分?”三个孩子都嚷起来。
“因为你们说的这根棍棍,它不是什么棍棍,它叫‘变速杆’,答错了。”
“我们老早就知道它叫‘变速杆’呀……”小黑马抱屈地叫起来。
“我们不过是说溜了嘴,呃,没有提它的名字罢了。”
“虽然没提名字,我们可是会使用它呢。我们现在什么机关都懂得了。”
“好好好,那我给你们五分吧!”
三个孩子的脸儿快活得红红的,眼睛闪闪放光。牛牛、二小子推着小黑马,向他挤眉弄眼,催他快点说到正题。小黑马望着那个有权威的队长把最后一个糖球丢进嘴里,热切而紧张地说:
“队长,你这样考我们,还看不出我们到底会不会开拖拉机。你最好坐旁边,让我们开给你瞧瞧!”
“什么?”那位队长吃惊地睁大了眼,“我坐在旁边,让你们开拖拉机?”
“嗯,我们稍微试试,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呀!”
“只要一刻钟的时间!”
“不,哪怕十分钟也行!”
陈队长忽然变了脸,眉毛竖起来了,腮帮子垮下来了,眼睛睁得圆溜圆,大声叫着:“不,一秒钟也不行!这是国家的财产,能让你们随随便便试着玩儿?想得倒不错!走走走!都给我下去!时间到了,快干活吧!”
一阵吼,把三个孩子都轰下去了。
小黑马他们又气又难过。琢磨了那么久的“计划”,想得那么美妙的“计划”,进行得那么顺利的“计划”,眼看要成功的时候,一下子完蛋了!他们狼狈地爬上播种机,机械地拿起小铁条,气得鼓鼓的。前面的拖拉机,放了一阵“屁”,就开动了,二小子气愤愤地说:
“哼,真不要脸,吃了我们那么多的糖!”
“这个家伙,眼睛比门框儿还大,根本没有把我们看在眼里呢。”
“没关系,”小黑马安慰他们俩,有信心地说,“咱们慢慢等着,总会有机会的。”
拖拉机发出轧轧的响声,这响声是多么诱人,又是多么气人啊!……
下班的时间到了,有人从地边过,喊着:“小陈,有你的航空信!”小黑马知道陈队长正在搞对象,准是他那一口子来信了,就调皮地向牛牛、二小子挤挤眼。三个孩子心里打着一个算盘,都暗暗地注视着。他们看见队长从驾驶台慌忙走下来,用一块布擦着他那双乌黑的手,小黑马就主动地说:
“队长,我们去吃饭啦!”
“走吧,吃完早点来,要加班!”
“是,队长!”
三个孩子假装往食堂走,还手拉着手儿唱着歌。走不多远,回头一望,那一位年轻的队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小黑马乐得心直跳,两个胳膊一伸,捣了牛牛和二小子一拳,笑着说:
“瞧见么?他没有上锁呢!”
“哈哈,这可是关门打瞎子——没跑啦!”
“向后——转!”
三个孩子飞一般地跑回地边,摘下播种机的挂钩,爬上拖拉机驾驶台。
“别忙,”小黑马说,“咱们三个人,不能都动手,咱们要推一个人当‘机耕队’,两个人当助手,大伙研究着开。”
“我当‘机耕队’,你俩给我当助手!”二小子说。
“你不行,你毛手毛脚的。还是叫小黑马当‘机耕队’,咱俩帮助他。”牛牛说。
小黑马也觉得自己有把握些,就不客气地坐在当间,牛牛和二小子,好像左右二“丞相”,一边挤了一个,大家都非常兴奋。
小黑马第一次坐在有弹簧的座位上,第一次面对着这些复杂的、巧妙的“机关”,过度的紧张,使得他的手也发抖起来了。哎哟哟,说说容易做起难,真开拖拉机和做梦敢情是两回事呀,原来很有把握的小黑马忽然心慌起来了。为了掩饰不安的心情,也为了镇静自己,他故意提个问题,好像先考考他的两个伙伴似的:
“现在,我们要开始了!”小黑马一本正经地说,“第一步先干什么呢?”
“开电门!”
“你就往上推吧,伙计!”
小黑马用发抖的手,轻轻地推了一下电门。
“这样就开了吧?”
“对,加点油!”左“丞相”牛牛提醒他。
“现在该踩马达了,”右“丞相”二小子也来了一句,“一踩马达就要‘放屁’啦!”
小黑马小心翼翼地把马达踩下去,谁知道鸦默雀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怪!再踩,还是没声儿。
牛牛和二小子说小黑马没劲,没有踩下去,于是,牛牛伸脚踩踩,二小子也伸脚踩踩,可是谁踩也一样,谁踩也没有动静。
“是不是没油啦?”小黑马问。
“油还多着呢,不是油的过。”牛牛说。
“水呢?”
“水也没问题。”二小子回答说。
“什么没问题,下去看看!”小黑马给二小子下了个命令,好像他真是个“把势”似的。
二小子马上下去看水箱。
“真的有水。可是不很多了,要不要加一些?”
“好,去吧!”
二小子提起桶,叭哒叭哒地跑去弄水了。
剩下小黑马和牛牛不知怎么着好。牛牛掏出个小本子,上面用铅笔画着一些方块块、圆筒筒、直杠杠。
“这是我画的拖拉机构造图,咱俩研究研究吧!”
“这么乱,我怎么看得清楚呢?”
“我指给你看嘛。喏,这是变速杆,这是油门,这是电瓶……”
“慢着,”小黑马忽然想起,怔怔地说,“咱们接了电瓶线没有?”
“哪儿接了!咱们不是一上来就开电门吗?”
两个小鬼,不约而同地爬下去看电瓶。一看,果然没有接上线,这一下,可乐得眼都没缝了。小黑马笑着说:
“哈哈,咱们昏头啦,没有接上电瓶线能通电?真是,还没有结婚呢,就叫人生儿子!”
“闹糊涂了,队长讲过的,咱们忘啦!”
两个人接上电瓶线,二小子加了水,三个孩子各就各位,按照原来的程序加了油,再一踩马达,那拖拉机突然像个活了的“铁牛”,屁股后面放响屁,全身颤抖个不停,震得人发晕。
孩子们欢呼起来了。
忠实的左右二“丞相”在边上一迭声地催促:
“踩离合器!踩离合器!”
“换闸!换闸!”
拖拉机开动了。
小黑马又兴奋,又紧张,只觉得头昏脑涨,心跳得咚咚地打响鼓,一脑门的汗珠儿,流到眉毛上也顾不得擦。他紧紧抓住方向盘,却发现那“铁牛”好像故意和他开玩笑,暴跳地在地上兜圆圈儿,就是不往前走。
牛牛气得嘟囔:“这是怎么鼓捣的呀?又不是个驴,还推磨玩呀!”
二小子用他那破锣似的嗓子着急地嚷着:
“倒霉倒霉!这个调皮鬼,净跟咱们捣蛋!”
“二小子,你别瞎嚷嚷啦,把我的头都吵昏了!”小黑马凝着眉头说,“牛牛,你看咱们换个闸怎么样?”
“对,放在慢闸上试试看。”
小黑马一扳闸,“铁牛”就猛然一直冲上坡了。三个孩子笑呀,叫呀,嚷嚷呀,乐得飞飞的。
“咱们也会开拖拉机了,他们再也吓唬不了人啦!”
“这玩意儿不难学呀!”
“开回去,一直开到食堂门口,那儿人多,咱们也露一鼻子!”
三个小家伙扬扬得意,可美得不行呢,忽然感到好像下毛毛雨。咦呀,天空是透蓝透蓝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只有西边的树林后面,燃烧着红艳艳的晚霞,怎么会下雨呢?小黑马一只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手心就马上变黑了。他们彼此一望,哎哟哟,都成了小黑人啦!
“刹车!快刹车!”牛牛提醒说。
小黑马赶快拉“变速杆”,踩刹车,七手八脚一弄,“铁牛”站住了。
可是,“毛毛雨”也不下了。
小黑马把手巴掌凑在鼻子底下一闻,呸,哪儿是什么雨,一股子油味儿。是哪儿喷油呢?怎么办?糟糕,队长可没有教过这一手!
三个孩子很发慌,因为心里没有底。
二小子愣头愣脑地说:“咱们不管它下雨不下雨,喷油不喷油,开回去再说!”
“不行,那得浪费多少汽油呢!”牛牛反驳说,“咱们不懂眼,硬干,说不定还要出危险呢。”
“这么着吧,”小黑马说,“我管开拖拉机,你们俩到处找找,看到底是哪儿喷的油,我就不信找不出来!”
牛牛和二小子都同意,小黑马开动拖拉机,牛牛和二小子就分头找,找来找去,发现机油上的盖子没有盖好,拧紧盖子,果然不下“雨”了。
三个孩子又快活了。他们兴奋地小心翼翼地开着拖拉机,往食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