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马是一个孩子的外号。
现在,他当然已经长成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如果你到他那个农场参观、访问,也许会碰见他正领着机耕队队员们开着新式的拖拉机,在祖国辽阔的田野上翻着黑油油的土地;也许他正和农场里的队长们在会议室作计划,争论问题;也许他正在平坦的操场上,进行一场激烈的足球比赛。总之,他现在已经是个大人,是个朝气蓬勃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了。人们或者叫他马长生同志,或者叫他马队长,很少有人再叫他小黑马了。可是在早先,在刚解放的那时候,他可确确实实是个“小黑马”,一个流浪街头的穷孩子;更正确地说:是个小要饭花子。他,有师傅,有把兄弟,有一套要饭的“技术”,说起来,可也不简单哩!
那一年,正是全国解放的第二年。一个初秋的早上,小黑马和他的两位“师兄”在天津市的一条大街上,溜着路边,探头探脑地往前走着。三个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东吊一块补丁,西荡一片破布,蓬头赤脚,不成个样儿。这里面最大的一个孩子,外号叫大眼猴,长得猴头猴脑,塌鼻子凹眼,活像个猴儿。他用胳膊肘碰碰小黑马,眯起一只眼儿低声说:
“这两天风声很紧啊,你可要多加小心。瞧见扎皮带的你就躲着走,要来抓你,你就鞋底下抹油,快溜!”
“没事儿,他们抓不着我!”小黑马吸吸鼻涕,耸耸腰里的麻绳儿,把歪戴着的一顶破毡帽往后一推,有把握地说。
另一个从农村里流浪出来的孩子牛牛问道:“大眼猴哥哥,他们抓我们去干吗呀?咱们又不碍人家的事儿。”
“傻小子,你不懂,咱们师傅不是说过么:抓去就送兵营,当兵!老子当过小勤务兵,罪受够啦,老子死也不去!”
“那我们也不去!”两个孩子都应着声儿说。
到了十字街口,大眼猴向小黑马努努嘴,带着牛牛就往东走,小黑马也向他们挤挤眼,打了个招呼:“晚上见!”就往西去了。
小黑马走到一个杂货铺门口,前后一看,没有警察,就掏出一串竹板,呱哒哒、呱哒哒地打起来,一面念着流利的数来宝:
“竹板打,慢板颠,我给掌柜的来请安,一来请安二问好,三来又把那麻烦讨,讨来个麻烦没多大,拿得起,放得下……”
杂货铺的掌柜,皱着眉头跑出来,挥手说:
“小叫花子,现在解放了,不兴要饭了。走吧,真讨厌!”小黑马不理他,固执地数下去:
“咳,人要讲人一般大,掌柜的何必把我骂!我求掌柜的给了吧,工夫大了你省不下。要省你从大处省,能省十顷带八顷;要算你从大处算,能算十万带八万。我老傻,也能算,算来算去要了饭。别说要饭的耷拉头,要饭的不在下九流。河里流水上下分,人留后事草留根;人留后事防备老,草留根儿等来春。人人不留儿和女,清明佳节谁上坟……”
掌柜的叫他缠不过,丢了个小票子,骂骂咧咧地走进去了。
小黑马收了钱,耸耸裤腰带,又往前走。一抬头,看见是个棺材铺,他又呱哒哒、呱哒哒地数起来:
“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在棺材铺。棺材铺,盖得高,叠起的棺材到房腰。棺材棺材做得好,一头大,一头小,装上死人跑不了……”
小黑马正说得起劲,头上“梆”地挨了一下,手一护头,手指头上又挨了一下。一扭脸,原来是胖掌柜的拿烟袋锅子敲他,嘴里还骂着:
“小王八羔子,找打,你还不给我滚!”
说着就用手推他,小黑马死赖着不走。呱哒板又响起来了:
“咳,你要打,我不走,大大的工夫慢慢地‘求’,(注:读上声,泡蘑菇的意思。)‘求’到黑里你管饭,要给孬(nāo)的我不干,鸡子打卤(lǔ)过水面,牛肉包子蘸大蒜,吃一口,蘸一蘸,看你合算还是我合算!”
他俩一个推推搡搡,一个磨磨蹭蹭,正在僵着,小黑马忽然觉得有一只大手搭在他肩膀上,斜眼一看,正是个扎皮带的人民警察。
“小孩,别在这儿捣蛋啦,跟我走吧!”警察和气地说。
“到哪儿去?”小黑马白眼珠子一翻。
“到收容所去,”警察热心地说,“人民政府给你们安顿个好地方,有活干、有书念、有饭吃、有地方睡觉,比你在外面浪荡强多啦,走吧!”
小黑马望望警察手里拿的警棍,吸吸鼻涕,耸耸裤腰带,满不在乎地说:
“好吧,走就走!”
警察看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心里很高兴,就带着他往收容所走去。走啊走的,走到一条热闹的大马路,小黑马一看,嘿,可真巧,电影院的早场电影刚散,观众像潮水一般从大门里涌出来,马路上乱哄哄的净是人。小黑马趁这股子乱劲儿,撒丫子就跑,警察在后面跟屁股紧追。
小黑马真像个小黑马,滑不溜地跑了个快。他个子又小,人又机灵,在人丛里七钻八钻,左拐右拐,眨巴眼工夫,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天,小黑马东溜溜西荡荡,在大街小巷荡到很晚,肚子又饿,身上又冷又乏。
“怎么办呢?”小黑马想起师傅,心里就害怕,“今天要的这么少,师傅又要发脾气了,说不定还要吃锅贴(打耳光)呢!”
小黑马的师傅姓李,外号李三麻子,解放以前就是个流氓头。他到买卖家要钱,买卖家如果不给,他就往人家门上抹稀屎、装死、耍无赖,闹得人家买卖做不成,还得多花钱,所以买卖家都怕他。自从他收了十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做徒弟,亲自出马的时候就少了。他们住在一家小店的破屋里,这小屋是利用楼梯下面的空地搭起来的,屋顶是个斜面,下面又窄又小。他自己睡在木板床上,叫孩子们挤在地上睡觉。地上铺着乱草破席,又脏又臭,活像个狗窝。两个孩子给一件棉袄,晚上当被子伙着盖;吃的是隔壁回民饭馆包下来的剩菜剩饭。孩子们每天出去要来钱,或是偷了东西,都得原封不动地交给他,他就是这样“管吃管住管穿”的。每当严寒的季节来到了,李三麻子经常挑一个最小的孩子——或是孙小宝或是小黑马——给他喝上两口酒,然后叫他穿着破烂的单衣,躺到大街的雪地上打滚、哭号。这样,打动了行人的慈悲心,也有给钱的,也有给衣服的。冻得半死的孩子,不论得了什么,回去都得交给师傅,否则就得挨一顿揍。李三麻子的心眼儿就是这么坏。
月亮升得老高了,看样子许有九点了吧,流浪了一天的小黑马心里嘀嘀咕咕地回到小店。使他奇怪的是多一半孩子没有回来,大眼猴、牛牛也没有回来,回来的都像小狗似的睡熟了。师傅和往常一样,坐在他的床铺上,就着灌肠、肚片,喝白干儿。在一盏小煤油灯的照耀下,师傅的麻脸儿喝得通红,坑坑洼洼的麻点儿都仿佛连成一片了。可是,出乎意外地,师傅今天特别和气,不但没有动手打人,甚至连“兔崽子”、“王八羔子”也没有骂。还低声说:
“桶里是给你留的饭,吃吧!”
当小黑马饿狼似的吃着凉冰冰的剩饭的时候,师傅亲热地说:
“小黑马,咱们这行营生不好干了,咱们做个小买卖吧!”
小黑马不明白他的用意,嘴里支支吾吾还没答上句话,师傅就站起来了。他一站起来,就像个狗熊似的,脑袋差点儿顶着楼梯,突然说:
“小黑马,把你积攒的钱拿出来吧,咱们大家合伙!”
小黑马不敢看他,可是从他的声音里也能猜出他的颜色,心里暗暗地想:“这个鬼东西!难道他当真知道我的补丁里,藏着一张大票子么?这票子是我拾来的啊!”
小黑马没有回答,他的两只小黑手不知不觉捂在胸前那块补丁上。
“傻东西,”李三麻子歪着嘴儿笑了,“做买卖赚了钱,也有你一份啊!”
当然,师傅毫不费难地把小黑马藏的那张票子搜走了。
本来,小黑马是和牛牛伙用一件棉袄的,今天晚上,牛牛没有回来,按说他可以一个人盖一件,暖暖和和睡一觉了,可是师傅早把那件棉袄收了回去,却叫他和二小子一块儿睡。二小子块头大,一件棉袄给他裹得紧紧的,小黑马连喊带揍,才抢过一个大襟围住胸口。他心里还琢磨:
“大眼猴和牛牛他们怎么没有回来呢?是不是抓去当兵了呢?……”
他没有来得及多想,脑袋刚一落在草窝里,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一直到第二天,二小子的沙嗓子大喊大叫,才把他惊醒。迷迷糊糊地听见二小子哭着说:
“你们这些小傻瓜,还不醒醒,师傅跑啦,把我的怀表也骗走啦,呜呜呜……”
可不,师傅的床铺上,只剩下两块光光的木板,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