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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声东逃西

这一天,正是建安十三年(公元 208年)九月十一日晌午。深秋的太阳从鱼鳞一般层层片片的白云丛中露出了大半个脸蛋来,红彤彤、暖洋洋地悬照在天幕之上。

长坂坡脚下那一片平阔的空地上,荆州侨户士庶和刘备手下的士卒们都东一堆、西一堆地各自聚拢着,各个民营里的伙夫司膳们也都开始了埋锅造饭。

就在一缕缕炊烟刚刚在秋日的阳光中袅袅飘起之际,一个放哨的青年斥候一路撒腿狂奔着进了中军营,风风火火地跑到站在一棵大树下正并肩交谈着什么的刘备和诸葛亮面前,两腿一软弯下膝来,伸出右手指着南方,大张着口嘶声哑气地吼叫着,咿咿啊啊的让人难以听懂。道: “他们来了么?多少人? ”

那青年斥候咽了一口唾沫,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不明白,只是脸色被吓得煞白煞白的。

“主公 ——”诸葛亮的一声轻呼将刘备的注意力从那个斥候的身上拉了回来,他回头向诸葛亮一看,却见他手中鹅毛扇已是斜斜指向了南方 ……顺着那柄鹅毛扇所指的方向看去,刘备的呼吸一下几乎骤然而停。只见南面那高高的山坡上厚厚的尘幕冉冉而起,遮住了半边天空,轰轰隆隆闷雷般的马蹄声响滚滚而来,震耳欲聋,然而却不见一物。

刘备和他手下的僚属、将校们正自惊疑之际,只见那高坡上面蓦然便似堆积起了一块块的乌云 ——细细看去,竟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高头大马和骁勇骑士,铺展开来足足有一里多宽。接着,又是千百杆旌旗飞扬而起,凌空招展,领头的大旗上用隶书写着斗大的一个 “曺 ”字。

而那 “曺 ”字大旗之下,兀然立着一匹焰红色的高头大马,上面端坐着一个头戴虎头紫金盔、身披鱼鳞亮银甲的半百老者,他身材虽是不高,但跨马立在那坡顶之上,俯仰睥睨之间竟有一派威严肃重之气漫山遍野地笼罩下来,仿佛这世间再雄伟的峰峦和他一比也要矮几分。

——原来他就是曹操。

曹操双目向高坡脚下一扫,缓缓提足了胸中劲气,非常缓慢而又非常响亮地喝道: “刘玄德!你投降吧 ……”

随后,他身后的那成千上万名虎豹骑士卒们也一齐随即扬声喝道: “刘玄德!你投降吧 ……”

他们的音波犹如滚滚春雷从平阔的大地上空传荡而过,震得群山之间发出阵阵回响,山坡脚下的那些侨户和刘备部卒们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发出一片潮水般的惊呼,纷纷骚动起来,都不约而同地向刘备的中军大帐那里涌过去。仿佛只要靠得这位刘皇叔的身边越近,他们才越有安全感。罢 ——这里就交由咱们来对付! ”

刘备面无表情,只是稍稍沉吟了一下。诸葛亮在旁边轻轻摇着鹅毛扇,淡然道: “曹贼的虎豹骑已经奔驰了近三十个时辰,咱们的部卒如今是以逸待劳,不如放开手脚且先与他们血战一场,也好给这十多万荆州义民一个交代。 ”

刘备听着,不由得眉头一动:是啊,曹军骑兵固然来势汹汹,倘若自己的手下人马遇之则逃,未战而退,那十多万荆州义民又如何看待自己?自己一向对外标榜 “爱民如子、仁德盖世 ”,此刻在大敌当前之际连与民休戚与共的姿态都不愿拿出来,岂不会令天下士庶失笑?纵然稍后是务必施行那声东逃西、金蝉脱壳之计,眼下该迎头硬战还须得迎头硬战。这样,自己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占取荆州之时,才不会给别人以临难弃民之口实。想到这儿,刘备心念一定,转瞬间便一扫先前的惊慌犹豫之色,回头看了身边诸位将吏一眼,咬着牙狠狠地说道: “战!血战到底!曹阿瞒实在是欺人太甚 ——若不杀杀他的狂悖之气,备如何对得起一道赴义而来的荆州百姓? ”然后,他目光一凛,向刘封、孙乾传下将令: “封儿、孙君,你们立刻到前锋集结士卒,列阵而战!备亲自坐镇中军,为你们擂鼓助威! ”

刘封、孙乾齐齐抱拳应了一声,领命赶向前去。刘备转过身来,向传令兵喝道: “擂鼓! ”

“咚咚咚 ”一阵阵沉雄浑厚的战鼓声,催促着先前四散的士卒迅速集合起来,混杂在难民营队伍中的那些刘备从徐州带来的老兵劲卒们,一听到这雄烈的战鼓召唤,无不为之士气大振,仿佛一头头猛狼激昂起了所有的彪悍。这些多年来在刀刃上打滚,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悍卒,片刻间便准备好了自己的随身武器,各归其位集结在各自将校的战旗之下,分为弓箭手、长矛手、盾牌手三层横队而蓄势待发。

诸葛亮这时却驱马跑到那些涌过来的百姓面前,朗声劝道:“诸位父老仗义追随刘皇叔南来,现在曹贼追到,刘皇叔与亮等自当誓死一以免在混战之中遭到误伤! ”

荆州侨户士庶们默默望了他片刻,接着便在七嘴八舌地散开了。

“唉!都怪咱们走得太慢,连累了刘皇叔 ……”

“诸葛军师说得是 ——咱们赶快退开罢,不要妨碍刘皇叔作战。 ”

“走吧!快走吧 ……”

喊退了荆州士庶之后,诸葛亮又唤来刘备帐下的侍卫统领刘诺,吩咐道: “刘君,等下交战之后,你统领侍卫营务要紧紧护住主公,切不可让主公陷入混战之中,主公乃三军之首,万万不容有失! ”

刘诺自汝南之时便是刘备的贴身侍卫,其武艺不在刘封之下,自是一员猛将。只是他的性格一向深沉内敛,平时也不好交游,不善言辞。当听到诸葛亮吩咐之后,刘诺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会意。

诸葛亮吩咐完毕之后,双腿一夹马腹,又驱马在阵队中来回巡察去了。他不需要听到刘诺的答话,他知道一向沉默成性的刘诺虽然不爱讲话,但执行起命令来一定会认真无比 ——而以刘诺的认真负责与高强武艺,定能保护主公安全。

“摆上战鼓! ”刘备朗声而令,一面宽大的牛皮战鼓被迅速抬到了他的身前。只见他面沉如渊,气定如岳,挽起衣袖,接过了那两柄鼓槌紧握在手,一步一步昂然走到战鼓前边,高高地扬起了鼓槌, “咚咚咚 ”一阵接着一阵地擂了起来。

刘军士卒们沸腾了,他们循声注视着两鬓已经有些斑白的刘皇叔奋力擂鼓助阵的情形,一个个胸腔中的热血仿佛随着他那沉浑激越的鼓声悉数翻滚了起来 ——齐齐如山崩海啸般地放声欢呼着,士气高涨云霄。

曹操骑马立在山坡顶上,他可没有诸葛亮那么谨慎 ——没有采用诸葛亮所推测的那样对刘军 “兵分两路,首尾夹击 ”,而是孤注一掷地带了八千虎豹营精兵追到前边来迎头截击刘备他们。此刻,他也看到了那个正在奋力擂着战鼓给战士助阵壮威的熟悉身影,也听到了刘备部卒们直冲云霄的欢呼杀敌之声。然而他的表情却始终沉稳如山,只冷冷地笑着自语道: “刘玄德 ——你今日再怎么强提虚劲,也难逃厄运! ”

“丞相大人,咱们如何进攻刘贼,还请您钧旨示下! ”曹纯拍马上前请命道。

“别慌 ——等他们先鼓足了劲再说,待会儿虎豹营的儿郎们才会杀得更有兴致一些! ”曹操抚着胸前的须髯,眯着两眼冷然而笑。他决定就是要用堂堂正正的硬拼硬撞,彻底打掉刘备军队的锐气,让他们在十多万荆州侨户士庶面前一败涂地,威风扫地。他心底这么想着,又侧头瞧了贾诩一眼,问道: “贾大夫,依您之见呐? ”

曹丞相怎么会当众先问我的意见呐?只怕别人会有其他想法罢? ……贾诩急忙用眼角余光瞥了荀攸一下,见荀攸脸上的笑意显得有些古怪莫名,心中暗一转念,便答道: “丞相大人胸中自有韬略,贾某何敢妄言? ”

曹操嗯了一声,手中的宝剑一举,夏侯渊、张郃、曹仁、徐晃等武将纷纷聚拢过来。他凛然吩咐道: “曹纯,你率两千虎豹骑从当中一线向刘贼直扑而下,取他的中军营帐;夏侯渊,你率两千虎豹骑从左翼一侧直插而下;张郃,你率两千虎豹骑从右翼一侧包抄过去!剩下两千虎豹骑由本相自行统领 ……”

他正讲到这里,斜眼一瞟,却见贾诩站在一旁微微变了脸色。

曹操有些惊讶地看向了贾诩: “莫非本相此令有何缺失之处吗? ”

贾诩躬身一礼,深深而道:“丞相大人,俗谚有云,‘势不可使尽,威不可露尽,气不可泄尽。 ’” 空,扬声下令道, “本相下令,曹纯,你仍率两千虎豹骑从当中一线直扑而下;夏侯渊率一千五百虎豹骑从左翼一侧直插而下;张郃率一千五百虎豹骑从右翼一侧包抄而下!本相自率三千虎豹骑在后休整调息,蓄势伺机而发! ”

“末将领命! ”曹纯、夏侯渊、张郃等齐齐应了一声。

“诸将谨记,切莫与那荆州百姓纠缠混战,只须一意擒拿刘备 ——敢顽抗者,杀无赦!敢挡道者,杀无赦! ”曹操说罢,静默片刻,然后将执在手上的那柄宝剑狠狠往下一劈 ——一瞬间蹄响若雷,震天动地,曹军骑卒犹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冲下山坡,直向那刘备部卒排成的一堵堵人墙杀去。

原来,曹操的虎豹骑自渡过汉水后,踏上了河溪密布的江汉平原,一路上被迫东绕西转。这让他们这些连年纵横于中原、驰骋于朔方的悍卒一个个痛苦不堪,享受不到先前在中原大地、塞外雪原那种奔放自如的豪迈和无拘无羁的畅快,虎豹骑士兵们几乎已经失去了往常的沉稳,变得杀气腾腾,一看到刘备部卒结阵以待,便都禁不住极度亢奋起来,犹如天际的雄鹰扑向了地面的野兔。

“放箭! ”刘封、孙乾在前面的兵阵中间各个挥刀急吼而出。

“嗖嗖嗖 ”一阵密集的弓弦声响,刘备军中箭射如雨,泼向了直冲而来的曹军骑兵。

顿时,曹纯所率的那支中军骑兵当中有不少人马纷纷中箭而倒。他冷冷一哼,手中长枪左右挥舞着,悠长的号角之声突起,手下的曹真、曹休两个副统领立时会意,各领六百带铠骑卒护持开去;虎豹骑的鹤形阵瞬间一下拉宽,宛若巨大的鹤翼张开,稳稳地护住大军两侧,只留下逐渐加速的鹤头继续往前冲去。

“掷矛! ”刘封看到敌骑越逼越近,不禁血红了眼厉声吼道。

刘军第二横队的长矛手们齐齐发一声喊 ——密密集集的长矛挟着他们全身的劲道脱手飞掷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亮弧,乌压压的一大片朝冲来的曹兵铁骑直刺过去。

骑兵鹤形阵中血雾应声溅起,随处可见扎着长矛的战马纷纷俯身栽倒,马背上的骑兵甩得离鞍飞去。而且,令曹纯、曹真、曹休目眦欲裂的是,不少翻身落马的悍卒并没死在突袭的矛雨之下,反而被后面冲上来的无数铁骑踏成肉泥。

“冲!冲!冲进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曹纯一骑当先,声音吼得如雷震耳。

低沉的战鼓声、悠长的牛角号声、隆隆的马蹄声、士卒的怒吼声,终于在这一刻骤然汇聚成一道道洪流激烈地对撞着,轰轰烈烈地震荡于天地之间 ——虎豹骑终于冲进刘备的军阵中展开了正面交锋。

无数刘备部卒被战马撞得飞了出去;也有无数的曹军骑卒被四下里挺立的长矛挑得飞了起来。一场惨烈无比的大混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这时,夏侯渊、张郃的两支骑兵也从左右两个方向交叉而入 ——五千虎豹骑与两千刘备部卒近身肉搏之下,刘备的弓箭手最先遭殃。他们还没来得及射箭,就被曹军骑兵的大砍刀犹如削瓜切菜一般杀得血肉横飞。

轰的一下,刘军的三层横队顿时如同江河决堤,倏地崩散开来 ——刘封惊得连声音都变调了: “快!快!快撤退到难民营中间去!大家分散各地,各自为战! ”

本来按照他的想法,用弓箭手、长矛手发动前两轮阻击战后,就该是刀斧手、盾牌手等战士冲上前去分割围攻 ——但是,这曹军虎豹骑人多势众,且又锐不可当,现在再派他们上去就是在主动送死了。哎!还是诸葛军师事先谋划得对:“化整为零,散在民间,各自为战。”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计策可以施行得通了。

那边,夏侯渊带着一支骑兵正向一队且战且退的刘军刀斧手杀去,眨眼间却见他们窜进了一堆荆州庶民中间。夏侯渊忽然想起曹丞相 “避民勿战 ”的嘱咐,只得一扭马头,便欲带着部下绕了开去。

却不料当前那几个荆州庶民突然一脱葛袍,齐齐暴喝一声,各自从怀里掏出一柄利刃,虎虎生风地挥舞着砍向自己那匹坐骑的马脚来。道: “杀!杀!杀!给老子全杀了!敢挡道者,杀!敢反抗者,杀! ”于是,他手下的骑兵旋风似的疾扑而上,乱刀齐下,把那一伙儿庶民连同刘备的部卒通通剁成了一堆肉酱 ……诸葛亮在后方觑见,曹军虎豹骑们果然被拖进了与刘备部卒及荆州侨户百姓混战的泥沼中,一时难以抽身而出,便急忙向刘备附耳低声建议道: “主公 ——这正是金蝉脱壳的大好时机,咱们赶快走吧! ”

刘备正奋力挥舞着双槌擂鼓的双手蓦地一停,脸上现出一片深深的怅然来。刘封、孙乾正率着自己的步卒与曹军虎豹骑苦苦作战,生死难料,自己的两位夫人和独子刘禅尚还留在营队后方,安危难测 ……自己此刻竟真的要弃他们而去吗?

“主公!请当机立断! ”诸葛亮见状,顿时明白了他心底的那些念头,急声又道, “主公,天下可以没有刘封小将军、刘禅小公子,也可以没有两位夫人,更可以没有亮等一干僚属 ——但绝对不能没有您啊!请您一切以匡复汉室的大业为重! ”

刘备听了,只觉心痛如绞,枯涩着声音含泪道:“军师 ——备 ……备此刻弃众而去,实在是不忍啊 ……”他一手掩面而泣,一手拨转马头,将身伏在马背之上,往东南面汉津口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传令给赵将军,立刻保护好两位夫人和小公子,轻身疾撤,勿带辎重。 ”诸葛亮唤来一个亲兵侍卫吩咐而道,然后他与刘诺一齐打马而前,带领三四百名贴身侍卫,随着刘备一路掩护而撤。

在长坂坡顶上曹军虎豹骑的围护当中,司马懿跨马立在荀攸身侧,俯望着山坡下平地上的战场,心底涌起了许多复杂的感受。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亲身参与的大激战的一幕大场面。耳朵里灌满了人喊马嘶,眼睛中看到尸横遍野,空气里到处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心底不禁为之暗暗悸动。原来这就是真实的战争场景啊!这么残酷、这么惨烈、这么惊心动魄!

他正自屏气凝神静观战局之际,忽见得山坡下面虎豹骑校尉夏侯儒骑着一匹黑马,手中执着一杆长矛,矛尖上挑着一颗人头,马背后面绑着一个腰身倒垂的女子,正得意扬扬地奔驰回来。他老远就喊着: “丞相大人 ——仰仗您的神威,杰已奉命擒杀刘备两个女儿,特此前来向您报功! ”

司马懿定睛一看,这才看清他那矛尖上挑着的头颅竟是一个小女孩的。那先前定然是红润白皙的面庞而今早已失去了颜色,长长眉睫下的双目紧闭着,秀发零乱披垂,一颗颗血珠正从她颈部的斫断处滴滴而落 ……他一见之下,不禁呃的一声闷呼,只觉胸中一股极其强烈的恶心之感顺着喉咙直冲上来,弄得他 “嗬嗬嗬 ”一阵干呕,急忙用衣袖掩住了自己的双眼,不忍再看下去。

他稍稍憋住了恶心干呕,耳畔却忽然飘来了曹操那冷峻异常的声音: “司马仲达 ——怎么?你觉得很骇异是吗? ”

“丞 ……丞相大人,这 ……这等的血腥场景,实在令在 ……在下难以自持。 ”司马懿慌忙极力忍住胸腹间的恶心难受之感,仰起脸来向曹操有些怯怯地说道。

曹操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是一直紧盯着山坡下的混战情景,拿手摸着自己的胡须,慢慢地说道: “没关系的,对这些血腥的场景看得多了,也就自然会习惯的。你问一问荀军师、贾大夫,他们哪一个不是从这些场面里历练过来的?他们哪一个人又不是从这死人堆中打拼出来的?司马仲达,你既在本相身边担任兵曹从事中郎之职,就得赶快适应这一切才行啊。 ”

司马懿听罢,微微垂下了头,紧咬着双唇,终于硬硬地吐出几个字儿来: “丞相训示得是。 ”

曹操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一般,向着正扬扬自得奔驰近来的夏侯儒劈头盖脸地骂道: “你这夏侯儒,杀掉他刘玄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儿算得什么本事?又算得什么功劳?给本相把刘玄德的人头拿来,这才算是奇功一桩! ”

夏侯儒被他训得脸皮通红,屁也不敢放一个,只得又灰溜溜拨转马头冲下坡去 ……“丞相大人请看,刘贼当中那一员将领好生勇猛! ”毛玠一直盯着山坡下的混战场面,这时不由得失声惊呼。

曹操、荀攸、贾诩、司马懿等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员银盔素铠的少年将军,胸前似乎系着一个黄绫襁褓,手中舞着一杆红缨长枪,跨着一匹雪绒宝驹,腾挪起伏之际宛若一条夭矫无比的银龙,在曹军虎豹骑重重围成的一片黑海之中左右冲突,奋力厮杀 ……他的身影冲到哪里,哪里的虎豹骑阵线就会被他撕开一条巨大的缺口,来去自如似入无人之境 ……“哎呀!连张郃将军也挡他不住,被他一枪给刺退了!”毛玠又叫, “丞相,他莫非就是关羽关云长? ”

“关云长?本相记得关云长使的是一柄青龙偃月刀啊?他骑的也不是白马啊 ……”曹操沉吟了起来, “不过,瞧他这所向披靡的身手,又很像是关云长 ……”

“丞相,”贾诩在一旁开口了,“依诩之见,这名白衣少将应该是常山赵云赵子龙! ”

“哦?对!对!对!就是常山赵子龙!好一员猛将!当真一身是胆!本相实在钦佩!”曹操连连颔首,急忙唤过一名传令兵,吩咐道, “传令下去,让各军知晓,务必要活捉赵云,不得放箭暗伤!若有擒住赵云者,赐爵关内侯! ”

司马懿听到这里,不禁暗暗叹服。这曹操果然是爱才如命 ——连自己看中了的敌将,也要挖空心思地网罗到自己的麾下。去后,却给赵云突围创造了绝佳条件。但见他抖擞神威,长枪舞得像风车轮儿似的,胯下白马疾驰如电,所到之处曹军骑兵纷纷被他挑落马下,竟是杀开一条血路,径自往东去了 ……“丞相大人!”贾诩见状,急忙进言,“在这混战之中,那赵云奔去的方向,必定就是刘备所逃的方向! ”

曹操深深地一点头,脸色一正,举剑一挥,下令道:“诸位将士听令,一齐随同本相往东追袭刘备等逆贼! ”

那留下来立在山坡上伺机待发的三千虎豹骑早已等得有些心痒痒了,听得曹操这一声令下,齐齐欢呼一声,风驰电掣般疾冲下山,尾随赵云追奔而去。

长坂桥头张飞一声吼

长坂坡东面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宽达十余丈,深可没人顶;小河上有一座桥,因坡得名 “长坂桥 ”。说是桥,实际上不过是几根桩柱上搭着一长排木板而已。就是这么一座桥,如今却成了曹刘两方必争的咽喉之地。刘备、诸葛亮等就是从这长坂桥上东遁汉津口而去的,张飞与随后赶来的刘封、孙乾带领五千精兵就在这桥的东岸全力把守着,扼住了曹军虎豹骑的去路。

“故布疑兵,依水列阵 ”这八字要诀是诸葛亮刚才护持着刘备东去之时,留给张飞的锦囊妙计。张飞便将手下五千精兵分成了三个兵团,第一兵团由长矛手与盾牌手组成,共有三千余人,由刘封统领指挥,列成雁翼之阵布于小河东岸最前线;第二兵团由弓箭手组成,共有七八百人,居于第一兵团之后,由孙乾统辖指挥,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挽满了弓弩,箭镞密密麻麻地迎头对准着长坂桥西岸,蓄势待发;第三兵团则有五六百人,全是骑卒,隐在东岸那片树林之中,他们纷纷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之上,垂在地下,在树林内来往拖动,冲起漫天尘沙,遮天蔽日 ——不明底细的外人看了,只觉好似有万骑奔腾,声威惊人。而张飞却独自一人手持丈八长矛,巍然立马于长坂桥上,严阵以待。赵云怀中裹着刘备独子刘禅的黄绫襁褓,手执红缨长枪,满面血污,一骑直奔过来,远远地便喊道: “翼德快来援我! ”

张飞又一抬眼,远远望见他身后一片马嘶喊杀之声袭来,便在长坂桥上拨转马头让赵云过去了,只说了一句: “子龙速往汉津口去,追兵我自挡之! ”

赵云一听,不禁感动得眼眶盈泪,也不及多言,急一抱拳施过谢礼,打马往东驰去。

这边,张郃先引一支虎豹骑追袭而至,蓦然见得一员大将生得豹头环睛、燕颔虎须,乍一望实是狰狞之极,正宛若一座铁塔般镇守在长坂桥上。他瞠目环视之下,一身煞气如浪如潮滚滚而来,竟逼得张郃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慌忙一把勒住了自己的坐骑,不敢近前。

少顷,曹仁、徐晃、文聘诸将也率着那三千名在坡顶上已经养足了精神的后备骑兵旋风一般冲到。他们见得张飞这般情形、这般气势,又看到小河东岸那片树林之后尘烟大起,疑有伏兵,一个个只得和张郃一样驻马不前,一字儿摆在河西岸边扎住阵脚,同时使人飞马去报曹操。

没过多久,但见一派青罗伞盖、旄钺旌旗飞扬而到。曹操在荀攸、贾诩、毛玠、司马懿等文臣谋士的簇拥之下,施施然乘马而来。

小河东岸,张飞望见曹操等已然赶到,也不待他们稍事停息,便将手中丈八长矛抡空一晃,荡开来一片灿灿银辉,接着把满腔劲气倏地高高一提,张口而叱 ——“嗨 ——”

犹如半空之中猝然炸响了一个晴天霹雳,震得曹刘双方阵中人马不禁齐齐为之全身一颤。张飞的声音在豁然炸响开来之中,缕缕余音又如金钟相撞一般来得浑浑厚厚、高高亢亢、洪洪亮亮,竟在千军峙垒、万马奔啸的战场之上无可遏制地压倒了一切杂音,令双方阵内无论是人耳还是马耳都听不见了别的声响。

“我乃燕人张翼德!不惜躯命者,尽可前来决死! ”

这一派狮吼般的喝叱之声在重重回响震荡 ——那位发出这个惊雷之声的中年将军戴着紫铜头盔,身披玄色铠甲,豹眼圆睁,虎须倒竖,似有一派凛凛杀气滔滔然狂卷而来,掩得那碧空朗日都暗淡无光 ——燕人张翼德!叱咤如雷,顾盼生风,声威远震,果是如同魔神降凡,端的了得。

随着张飞的一阵厉叱,原本阵形沉稳、匀速前进的曹军骑兵阵线犹如一泻千里的江河猝然碰上了一道高堤,蓦地微微一滞。

张飞叫战的气势固然惊心动魄,但毕竟还是不能等同于真刀实枪。曹军虎豹骑战士们虽是被他这一霹雳之吼震得全军步调微微一缓,可少顷之间还是缓过了劲儿列好阵形继续直逼前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虎豹骑前排阵列突然泛起一阵骚动 ——原来他们中间有一人竟陡地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

这个人,便是先前擒杀刘备女儿的那个夏侯儒。

夏侯儒刚才听得张飞一声迎头棒喝,不禁胸口如遭锤击,心脏顿时 “怦怦怦 ”乱跳了起来。他急忙侧目又看,只见张飞那冷森森的眼神犹如利刃一般仿佛正剜在自己身上,那凶狠狠的模样又宛如一头猛虎,似乎马上便要飞扑过来一口吞了自己 ……他还记得,大约在七八年前,在许都赤鹿园诸将狩猎共游之时,受到伯父曹操推崇备至的那个红脸大汉关羽捋着胸前飘飘散散的美髯,一边听着夏侯惇、夏侯渊、徐晃等人纷纷议论着袁绍帐下文丑、颜良二将之骁猛,一边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们一眼,口气大得惊人地说道: “诸君以为文丑、颜良真有什么能耐耶?吾弟张翼德若是在此,必于百万军中取他二人之首级有如探囊取物。 ”

当时众将一片哗然,讥笑之声四起,关羽却仍是目空一切地看着他们,简直不屑一辩。从此, “张翼德 ”三个字便印在了夏侯儒心头。所以刚才张飞那句叫战之声在他耳里便真如惊雷炸响一般 ——原来,这就是张翼德啊!果然是凶神恶煞,简直有不可阻挡之大气概!自己刚才还挑着刘备女儿的首级耀武扬威来着,只怕已被他瞧在眼里了吧?

空 ……

又惊又惧之下,再加上心头发虚,脑中发晕 ——夏侯儒,堂堂虎豹营校尉,就这么心口一堵,眼前一黑,哇的一声,身子摇晃着从马背上栽落了下去。

夏侯儒这一番未战先怯跌下马来,可是大大地丢了曹军虎豹营骑士们的脸 ——他们一个个恨得暗暗咬牙。想咱们这些从刀枪丛中一路杀出来的壮士们,当年连乌桓胡虏那么厉害的角色都能一击而溃,没料到今天却被对方一阵叱喝便撂倒了一员偏将,真是糗极了。

同时,刘军方面传来的哄然大笑与欢呼冷嘲更是如同钢刀一般刺得他们耳鼓生痛,脸皮发烧,一时都不好意思抬起头来正视对方。

他们兀自羞恼着,却不知压阵后方的曹操亦因夏侯儒的临阵坠马而气得直吹胡子。他冷冷哼了一声,向曹仁喝道: “把那无用的懦夫拖下去重打八十军棍以示惩戒! ”然后,他扭转头来,面朝那丛集而立的虎豹骑兵们,硬邦邦地下了一道命令:“全军准备渡河 ——冲锋!”

当他眼角余光一瞥之际,却蓦地发现左侧侍骑当中刚才那个曾被血淋淋的人头弄得干呕不止的司马懿,这时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双眸炯然发亮,脸上表情沉静自若、无波无动,看起来张飞那震耳欲聋的一阵厉喝居然未曾扰乱他半分心神。

这个司马仲达真是个怪人 ……一会儿被血肉模糊的激战场景唬得干呕欲吐,一会儿却在金戈铁马、叱咤风雷、杀气漫空的大场面中显得稳如泰山、沉勇异常。

这些惊疑之念只在曹操心底一掠而过,他不及细想,目光倏地又被虎豹骑们发起的震天动地的蹚河冲锋之声吸引过去了。

长坂桥下的河床上,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着,鲜血染红了河水,苍凉的秋风里卷来了浓浓的血腥味。伤兵残卒们的呻吟呼号之声与跌仆遍地的战马悲嘶之音此起彼伏,听起来煞是凄凉刺耳。

已经是打退了曹军虎豹骑的第四轮蹚河冲锋了,张飞的中军在东岸边兀自岿然不动,左右两翼在曹军弩矢的射杀下稍微有些溃乱,却在刘封与孙乾的冒死督战下总能及时补好完整的队形。凭着这条半深半浅的长坂河作为缓冲和屏护,刘军终于发挥了占尽地利的优势,始终没有被彻底打散。

仗打到这里,就连曹操也没想到这场恶战竟会打成如今这般惨烈。看来,刘备是把他那些作战经验最为丰富的徐州老兵,拨给了张飞来全力阻击曹军的虎豹骑 ——于是,这场在天下第一骑兵与天下第一步卒之间展开的决战拼得这般激烈,也就不足为奇了。

连续恶斗了三个时辰,曹军的虎豹骑数次蹚河冲锋共折损了三百一十二名骑兵,而刘军则付出了八百多人阵亡的惨重代价,还有将近三百多名伤者。即便如此,张飞、刘封、孙乾他们仍是毫不气馁地踏着由双方士卒的尸体堆成的肉墙率军拼命顽抗着,大有 “宁可战死到最后一卒而绝不撤退 ”的狠劲。

曹操远远地在虎豹骑阵垒的后方望着这一切情形,满面焦躁之色,终于他一扬马鞭,便向身边的亲兵侍卫吩咐道: “去 ——马上传令给曹纯、夏侯渊,让他们提所有的虎豹骑全部赶到这里来,采用迂回包抄之计,从这条河的上游和下游两个方向同时进击,一定要在日落之前杀过东岸去! ”

贾诩听着,脸上表情一松。丞相早该如此部署安排了 ——现在如此施为,应该还来得及。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面色凝重的荀攸沉沉开口了:“丞相,且慢 ——”

“公达 ……”曹操闻言,急忙将目光转了过来盯向荀攸。荀攸不及施礼,仰面正视着他,匆匆答道: “丞相,咱们此刻真的还要在这长子那也是一场恶战啊。 ”

“这 ……”曹操不禁迟疑了一下。

荀攸继续满脸严肃地进谏道:“丞相大人,如今张飞等逆贼是在狗急跳墙,负隅顽抗 ……俗话说, ‘穷寇莫追。 ’纵然是抽来曹纯、夏侯渊等两位将军麾下的虎豹骑加入战团,取得胜利,亦是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殊为不佳。 ”

曹操冷冷地说道:“公达,只是刘备此贼诡诈多端,轻纵不得,务要将他斩草除根才行呐!

“丞相大人,荀某亦知刘备实是不可轻纵。”荀攸正色而道,“不过,刘磐、黄忠等正率领水师从长沙郡溯流直上奔袭江陵城而来,江陵城地势险要,粮草器械堆积满仓,亦是不可轻失啊。 ”

曹操听他这么一讲,也不由得犹豫了起来。荀攸又拿眼扫了一下长坂河的东岸,徐徐而道: “况且,这张翼德身后的树林之中似有尘土扬起,真不知他们在那里藏了多少伏兵,丞相大人务必三思啊! ”

贾诩在一旁终于按捺不住,轻声插话而道:“荀军师未免太过多虑了。依诩之见,那片树林之中应该没有多少伏兵隐藏的。他们已经隐藏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直到现在仍无一骑一卒杀将出来呐? ”

荀攸冷冷地横视了他一眼,正欲开口答话 ——突听得一片喊杀之声震天动地而来,那树丛中这时猝然冲出了七八百骑刘军人马,直向长坂河东岸的张飞等将士驰援而至。

这一下,曹操这边的虎豹骑猝逢劲敌加入,士气顿时大遭挫折 ——一匹匹战马在他们的扯缰急勒之下喷着鼻响、吐着泡沫紧张而有序地缓缓撤了回来。

见此情形,贾诩脸上表情不禁一僵,眼中飘过了一缕迷惘。荀攸却没拿什么话语挤对他,只是悠悠叹了口气。他这一声叹息,在贾诩听来,却宛若重重一鞭抽在了自己的脸上,有些火辣辣地发疼 ……曹操的眼睛里几乎都迸出火星子来,一摆手,大声下令道:“暂撤长坂坡! ” 这一个下午的激战,刘军已然先后伤亡了近一千四百人,占全军精锐总兵力的三分之一,那最后关头上七八百名骑兵的投入,已经可算是倾巢出动,不遗余力了。若是再战两个时辰,自己以铁腕般的控制力也必定整合不了这支绝境之兵了。那时候,定是一个全盘崩溃的残局。然而,正在这危急关头,曹军居然自己西撤而退了。

这样一个天赐良机让张飞大喜过望,待得曹军虎豹骑一撤离自己的视野范围,他立刻迫不及待地下令拆掉了那座原本就不怎么坚固的木板桥,带着大队人马一溜烟儿直往汉津口疾逃而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片杀声突又潮涌而来,曹军虎豹营所有骑士在曹操的亲自统率下又扑杀回来了 ——那绵延将近十五里的火把长龙,令张飞留置在长坂河东岸沿路的斥候们见了一个个不寒而栗。

原来,在长坂坡那里,曹纯抓住了刘备幕府的一个记室掾吏,他为了保命就向曹操泄露了刘军的所有底细。目前刘备只剩下五六千精锐老兵,全部都交给了张飞拿来殿后阻击。

这一下,曹操的胆气又壮了起来,急忙集合了六七千虎豹骑,转过头来,又向长坂河那边疾袭而至。

当看到河面上那座木板桥竟被张飞拆毁之际,曹操更是惊喜异常。倘若张飞不拆此桥,只恐还有伏兵暗布、乘隙狙击之诡诈;而今张飞一拆此桥,则足以证明他实际上已是意怯难固,一心只惧追兵杀来,所以才不得不断桥而去。于是,他心念一定,不顾群僚劝阻,仍然亲率大军主力向东直追下来。

爬坡翻山地一直追到凌晨辰时初刻,由夏侯渊、夏侯尚堂叔侄二人领头的曹军虎豹骑先锋部队顺着荆州驿道来到了一片方圆三四里的柏树林前。这柏树林周围的地形尽是崎岖狭窄的河流溪洼,一些略为平整之处却又散布着乡间水田,泥泞之深足可直没马膝,极不利于骑兵机动。四顾之下,只有一条宽达三丈有余的驿道通往那柏树林内 ——从路面上纷乱的鞋印蹄迹来看,刘军显然也是从这柏树林中逃遁东去了。冒出来一股股浓黑的烟雾,裹挟着难闻的焦糊气扑面而来,遮蔽了虎豹骑的视线。原来那一片柏树林,已经被潜伏在里面的刘军悄悄地点燃了。

“叔父大人,刘贼在那柏树林里正纵火放烟拦截我们的去路呐! ”夏侯尚一见,不禁向夏侯渊扭头禀道。 “故弄玄虚! ”夏侯渊唇角胡须一翘,冷哼一声,一勒马缰,就要杀上前去。

“叔父大人且慢 !”夏侯尚急忙劝道, “小心那林中有埋伏! ”

夏侯渊听了,微一犹豫,蹙眉而道:“他们就算伏有兵卒又能如何?咱们在那滚滚浓烟之中自是难以视物,难道他们还能目穿烟幕而看清咱们?为叔倒是不信!万一他们这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呢?

“叔父大人,刘贼毕竟比咱们更为熟悉周边一带的地形呀。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实在是不可不防! ”夏侯尚并不是夏侯儒那样的浅薄之徒,心头清明如镜,仍然向夏侯渊苦苦谏道。

“那么尚儿你说该咋办 ?”夏侯渊急得扯着马匹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儿, “丧失了大好时机,耽误了追击刘贼,丞相大人若是怪罪下来,你我如何担当得起? ”

夏侯尚沉吟了好一会儿,只得建议道:“这样罢,咱们先用弩箭往树林内的驿道方向直射一通,瞧一瞧他们如何反应再说! ”夏侯渊沉着脸点了点头,右手举起长槊高高一扬。他身后一排虎豹骑射手立刻打马列定,齐齐弯弓举弩,只听得 “嗖嗖嗖 ”连声骤响,一支支利箭便似泼雨一般向那柏树林中射了进去。就这样,他们一气连射两刻钟左右,那片柏树林中仍是一团死寂,仿佛一只吞下了千百支弩箭的巨蛙闷沉沉地蹲在那里,毫无动静。见此情形,夏侯渊不再犹豫,大声下令:“众儿郎!直杀进去,活捉刘备! ”夏侯尚还未来得及多言,那些曹军骑兵已是齐声呼应,追随着夏侯渊跃马扬鞭一头扎进了柏树林的重重浓烟之中。

呛鼻的烟雾让夏侯渊重重地咳嗽起来,但是为了追上刘军,他也顾不得这些了,挥鞭打马疾驰而前。往柏树林驿道深处还没跑出几丈远,一阵莫名的警兆预感在他心底蓦然升起。

他急忙下意识地在马背上往后一仰,一阵劲风从他脸上刮过,锐利的锋刃几乎是贴着他的皮肤一掠而去。

还没回过神来,他陡觉自己膝下的坐骑忽地身躯一轻,像是飘了起来,然后又骤然向前一扑。随着战马一串痛苦至极的嘶鸣之声,他整个人被甩得离鞍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向了地面。

刺眼的光芒在跌得稀里哗啦的他眼前一闪,那竟是一杆长柄镰刀,是它从距离路面两尺左右的高度斜划而至,以惊人的速度和异常的锋利削断了自己的马腿。

糟了!自己果然中了刘贼的狙击了 ——而且,谁能料到他们的狙击武器居然这般诡秘难防。

夏侯渊气恼得直拿拳头狠砸地面。同时,四下里黑烟滚滚之中,已有曹军战马惊慌的哀鸣与战士凄厉的惨嚎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原来,这柏树林中的烟幕阵是诸葛亮吩咐赵云在这里布下的。赵云追上刘备、诸葛亮之后,便奉命率领八百名黑衫劲卒埋伏在这片柏树林,接应张飞的大队人马和狙击曹军的追兵。

这八百黑衫劲卒全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一个个生得异乎寻常地彪悍敦实,力大如熊;使用的武器则是锋刃犀利、两丈左右的长柄镰刀。他们在点燃林中的牛粪、树枝、枯叶等易燃多烟之物后,就一律用打湿的布巾蒙住了自己的口鼻,使自己不被弥漫林间的浓烟呛到。这一点是他们潜伏于树丛中间狙击曹军虎豹骑所占的最大优势。

黑衫劲卒们严格按照诸葛亮所授的阵法,沿着林间驿道两侧依树而伏 ——每组两人,一人半蹲,一人直立。只要听得面前驿道之上传来了马蹄声响,这一组劲卒便同时出手。直立者专门以长柄镰刀钩杀曹军战马背上的骑兵,半蹲者则负责用长柄镰刀从下面钩削马腿。

他们这种上下左右全方位的交叉截击之法一经施展开来,曹军虎豹营的人马哪里吃得消?林中驿道之上顿时一片人仰马翻,噗噗嘭嘭的声音交织着,痛呼惨嘶的声音混杂着。目不见物而散乱了秩序的曹军骑兵先锋大队正在陷入一片诡秘狙杀的噩梦之中 ……夏侯渊自恃武艺高强,把心一横,一边扯开嗓子喊道:“全军下马!舞枪前进!”一边把长槊在身前身后舞得像磨盘似的,一路向前狂冲,乒乒乓乓地荡开了不少袭刺过来的长柄镰刀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先带着大家一鼓作气闯出这片烟幕区,稳住阵脚后再战。

也不知往前边冲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上被刘军的长柄镰刀划伤了多少处,终于,眼前渐渐亮了,一阵阵清新的空气也迎面而来,夏侯渊一槊当先拼命闯出了这片浓烟密布的柏树林。狂喜之下,他盯着前边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不由分说,便是恶狠狠、气呼呼地一槊扫去。

当的一声巨响,那人端起手中长枪轻轻一挡 ——槊枪相交之下,火花飞溅,夏侯渊竟被震得双臂一麻,连人带槊不禁 “嘚嘚嘚 ”倒跌开去一丈多远。

但见那英姿飒爽的赵云正身跨战马,挺着长枪,凛然而立。

夏侯渊拄槊站稳之后,抬眼凝神望去。前面一里开外便是那座汉津口的码头了。在汉津口到这片树林之间的开阔地带上,赵云、张飞等刘军猛将率着密密层层的士卒正整整齐齐地严阵以待。

见此情形,他的双瞳不禁一阵收缩。自己所率的先锋大队不负丞相大人重托,终于追上刘备他们了。

汉津口码头的大堤上,刘备抱着那个被赵云拼死救下的独子刘禅,只见刘禅正躺在襁褓里闭着眼睛酣睡,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惊扰与响动都毫不理睬,那神态实在是悠闲安逸得无以复加。

“亮恭贺主公,阿斗于虎狼丛中安然无恙而归,堪称 ‘吉人自有天相 ’! ”诸葛亮双手一拱,满面欣然之色。

“诸葛军师何贺之有? ”刘备紧紧抱着那刘禅,眸中泪光泛动,瞧着前方阵列当中那个十分醒目的白影,喃喃道,“为了阿斗这个痴儿,险些上了子龙性命,备心中实是后怕不已啊 ……”

诸葛亮微微摇头,遥遥望着赵云的身影,悠然道:“主公对此事不必这般萦怀系念。若非主公弘毅宽厚、仁盖天下,岂能换来子龙等舍生取义的铮铮之举?主公只要继续砥节砺行、积德累仁,似子龙这等的国士伟器自会从四面八方如萤逐炬,纷纷归附而来的。 ”

“备感谢诸葛军师的指教了。 ”刘备深深点了点头,举目一望,但见曹军虎豹骑从西面蜂拥而至,宛若重重乌云席卷过来,将自己在堤下平地上布下的兵阵挤压得渐渐退缩,又不禁喟然长叹, “曹孟德的铁骑实是凶焰万丈,不可轻撄 ——云长与琦儿的舟兵若是再不赶到,我等势必危哉! ”

诸葛亮缓缓摇着手中的鹅毛扇,神情一片恬静:“主公勿忧,只要亮尚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曹贼伤到您一根毫毛的。 ”

刘备斜眼瞧了瞧诸葛亮这一派安之若素的沉毅镇定之风,不禁心中暗动,仰天哈哈一笑: “备有幸能与卧龙先生并辔笑谈于十万雄师虎视眈眈之前,亦是平生一大快事!此乐何极!此乐何极! ”

他正笑之际,堤前平地之上张飞、赵云等已率着数千精兵,与直扑过来的曹军虎豹骑展开了背水一战。这一场恶斗,当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刘军士卒犹如稻草一样成片成片地被曹军虎豹骑纷纷劈倒;曹军虎豹骑也如挣扎的犊牛一样一块一块地被刘军士卒分割围宰。然而,无论刘军抵抗得多么英勇顽强,曹军虎豹骑还是恃着骏马之锐一丈一丈地杀近前来。紧捏着马缰的手几乎要硬生生将那缰绳捏断了 ……诸葛亮抬眼远眺着汉水上游的方向,仿佛永远是那么不疾不缓地说道: “咦,云长和刘琦公子的水师援兵应该到了呀 ……”

他正自说着,那刘诺已望着江上,脱口大喊了一声:“船!船!”

随着他的呼喊之声,在江面蒙蒙的白雾之中,突然出现了战船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艘、两艘、三艘,倏地便增加到了百十艘,仿佛是从河底里直冒上来一般。那战船船头飘扬的旌旗上面分明写着大大的 “关 ”字 ——果然是关羽所率的水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

“军师 ——是不是云长的舟师到了? ”刘备直盯着那一片片帆影,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嘶哑了。

诸葛亮脸上的喜色却是一显即隐,从容自若地摇着手中的鹅毛扇,徐徐言道: “不错,确是云长将军及时赶到了。主公,您自此可以后顾无忧了。 ”

刘备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他:“军师,您真乃神机妙算、万无一失之奇杰大贤也!一切时事皆不出您之所料!备能得您出山襄助,实是三生有幸! ”

诸葛亮急忙谦然逊辞谢过,手中鹅毛扇一挥,当仁不让地向守在一旁的传令兵吩咐起来: “你等速去传令给张将军、赵将军、刘封小将军,让他们立即收拢所有人马,以骑兵列阵殿后,诸军理顺先后缓急之秩序,准备撤退登船! ”

江上为首的一艘旗舰抛出铁锚,稳稳地停在了江心。船舱正门大开,船头处走上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大汉,左手牵着一匹赤兔宝驹,右手提着一柄青龙偃月刀,颌下美髯随风飘拂,正凝眸向河堤这边而来 ——赫然正是刘备手下第一猛将关羽。

在他身后这支船队的后面,还有一艘接着一艘的战船划破重重晨雾直驶而出,船顶上白帆招展,一一写着篆体的 “刘 ”字 ——不消说,正是刘琦从夏口城派来驰援的舰队了。

现在看到关羽站在船头,顿时明白了刘备的水师援兵已至。一刹那间,他的心头浮起了一缕若隐若现的上当受骗的感觉 ——自己率着这八千虎豹骑一路不计代价地追杀下来,末了竟仿佛是被人在牵着鼻子乱跑,在最后关头,刘备这个大耳贼又要巧得不能再巧地溜之大吉了。这个结果,岂不是令自己颜面大失?他急忙连下了三道绝杀令,要曹仁、曹纯、夏侯渊等集结所有虎豹骑的精锐主力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刘军的重重防线直擒刘备。然而,一切都似乎有些太迟了。这时,江上不少战船已经驶近了岸边和河堤,纷纷伸出木板,水卒们接二连三地跳下来,将木板一头搁在船板上,一头架到岸边和河堤的空地上。刘备、诸葛亮、甘夫人等以及刘诺、孙乾等幕府将吏带着一队队步卒井然有序地上船而去。张飞、赵云、刘封等则率着七八百名骑兵一边殿后阻击着赶近前来的虎豹骑,一边也陆续登船而去。

待得曹纯、曹仁、夏侯渊等奋力杀上汉津口河堤之际,那些战船早已驶离河岸足有三四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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