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功侯隋风骨本来想与灭神山的人详谈一番的，但是西北传来密报，西边的蛮族已经有了大规模的行动，虽然行止不明却也不能忽视。无奈之下，隋风骨只好率众西返，筹备可能的战事。临走之前留了一封书信给灭神山，圣城城主莫天齐就是来通报此事的。
三师父草草看完书信，沉默了一阵子，抬头问道，“你们圣城或是圣门谁能做主？”
莫天齐看了一眼莫无情，“现在五长史可以做主的。晚辈去将几位长史请来。”三师父点点头，挥挥手。
几位长史闻讯匆匆赶来，还没等站稳脚跟，三师父劈头盖脸地就问了一句，“皇帝那小子为什么现在还不死，三年前他就该伤重死了的。是不是你们那个老不死的动了什么手脚？”
几人面色一变，“圣城不介入世俗之战……”莫昭远犹豫了一下，但看着冷笑的三师父也就没再往下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狡辩什么的已经不能为之了。
当年被长恨弓留下的伤势，如果没有人暗中出力的话，皇帝早就该气血枯干而死了。天下间有这个能力的不会超过五个人，而且都得是圣教一脉才有这个本事。
沉默了一阵，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莫昭远叹了口气，“人兄，你也知道，我们都是唯贤者之命是从的。这些年来，贤者确实一直在皇宫中，但是我们也不知道贤者有什么打算。”
“哼！只怕是那老不死的又想让圣教卷土重来吧。”三师父一句话让屋中的人都变了神色，这话可是圣门的禁忌。
“人兄，何以见得呢。”莫昭远止住了要发火的莫无情，这也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贤者的行事不是他们能够干预的，他们需要做的仅仅是服从。
“皇帝如果死了，天下会是谁的？那个废物太子，还是那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三师父瞪着眼睛，“圣教重新崛起的机会就在于这个天下还能继续乱下去。也不知道曾家给了你们圣塔什么好处。”
“可是……可是血旗王那边只怕也没有把握一统天下。”莫昭远小心翼翼地问，他还不清楚灭神山与血旗王那边有多深的交情。眼下的形势，有心人应该看得出血旗王虽然还是各处征伐但已经明显的后续乏力。如果圣城肯全力帮助王朝的话，只怕血旗王那里离日薄西山就不远了。
三师父望着莫昭远，摇头冷笑着，他很了解余无念这个人，从他的种种手段看来，那人就是个疯子，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余无念那边，想必那老不死的也做了安排……莫忘了那位王妃，她可是那老不死名正言顺的徒弟。”三师父语气有些沉重，冷冷地盯着莫天齐，“曾家也好，余家也好，表面上打得热热闹闹的，其实哪个又尽了全力。难道他们就是那么好相与的吗。圣教早就失去了机会，不小心行事，只怕万劫不复了。”
“人前辈的话，晚辈无法理解！”莫天齐硬着头皮顶了一句，他本以为自身的功力已臻化境，可是被三师父盯得浑身发冷。但是做为圣城和圣门之主，他不得不站出来。
“无法理解？”三师父嘲弄地望了莫天齐一眼，“那老不死的大概就想要这么个均势好从中谋利，也不知道这三年中，他搞了多少风雨。”
三师父看了一眼几人，“你们知道那老不死的这几年收了几个徒弟吗。”
几人互相看了看都下意识地摇摇头，贤者的事情轮不到他们操心。
“十三个！二个皇子，十一个豪门俊彦。”三师父冷笑一下，“如果你们还有些警醒的话，应该知道你们的那些肉供奉少了几个吧。”
听到这话，几人神色又一变。
“人兄，如何知道的呢。”莫昭远暗自防备，觉得在人家眼中，圣城完全是****的。
“别这么看老子，老子对你们圣塔还没那么看重。是隋风骨那个小家伙信中说的。”三师父埋汰了莫昭远一句，想了想，还是把信交到了莫昭远手上。
看完了信，莫昭远又默默递给了其他几人。几个人看后都觉得头皮一麻。隋风骨在信中只是简单地提及了一下，说有几个人的功夫与圣塔的秘传很相似，而且都是年纪轻轻就身怀绝世武功，更不可思议的是，几人分属不同的阵营。又不清不楚地点出其中有一个人一直与西边有着密切的联系。
“人兄多虑了，贤者是不会与西边的人有瓜葛的。”莫昭远缓了一口气，慢慢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圣塔一脉绝对不会和他们妥协的。”说到最后，语气坚定起来。
三师父翻翻白眼冷笑一声，“西边的目前是小事，别看随风骨那小家伙咋咋呼呼的，圣坛在那边没个十年二十年是成不了气候的。这东大陆之内的事情才是最关键的。莫忘了我们自己信守的东西，天下姓什么与我们无关。”
可以想象，按照现在的布局，如果突然某一天，本就是油尽灯枯的皇帝和血旗王相继弃世的话，这天下只怕有大部分的势力都落在了圣城的手中，圣教重新崛起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皇帝和血旗王也许正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保存了大半实力不肯进行决战。要不然，不管是直隶的王朝精锐还是中州的血旗王直属部队，哪一支拉到战场上，都能横扫半壁江山的。圣城打他们的主意，他们何尝不是在利用圣城互相牵制。而且双方对圣城的忌讳会越来越深，只怕一方准备充足一旦发难，最先被清洗的一定是圣城中人。
三师父站起来，臃肿的身体在屋中慢慢移动着，“从圣教一统东大陆开始，圣坛负责刑罚，圣塔负责教化，我们灭神山的圣殿则是负责传承。可是谁能想到，才一千年，天下都收归囊中的圣教就垮掉了，难道这个教训还不够沉痛吗。当年圣教秉承天道才能有那么多先辈前仆后继千年矢志救民水火。既然信奉天道，就莫要逆天而为，圣教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不然，圣教也就不是圣教了。”
往昔的辉煌虽然能激起大多数人的血性，但是对于务实而信仰坚定的人而言，那些辉煌早就是过眼云烟甚至成了绊脚石。
他有些激动地走到鱼虫床前，眼中望着还在酣睡的徒弟，“苛刻的刑罚是肆意判民生死，无端的教化更是压迫奴役万民，圣殿也好不到哪去，培养了无数不管他人死活的冷血动物。”
弯下腰拍了拍了徒弟的脸，似乎这才能让他轻松一些，“天下一统之后，享受、腐化、堕落，我们的先辈都背离了当年圣教的宗旨，视万民为草芥任取任求，就连我们都不敢虚伪地再说什么自己是救民于水火。圣塔在百年前终于觉醒了，配合血旗王举义，你们以为自己的先辈是英雄吗，他们不过是在赎罪而已，如果不是他们放任甚至推波助澜，圣教怎么会沦落到如此的下场。这样的圣教毁灭了才是天道。”
三师父越说越激动，停了一下苦笑一声，掐了掐徒弟的脸蛋，“三百年前，圣殿毁于一旦，你们应该知道为什么。”他叹了口气，直起身子，眼中神光暴现，“日月为尊，狗屁，灭神山中绝无神！”
三百年前，以圣坛圣火掌管天下刑罚的日贤者和月贤者联袂前往圣殿，要求取出当年圣教号令天下的权杖和战刀。圣殿看出了他们想要自封为神的目的，当时的圣殿三才断然拒绝了两人的要求，甚至没让两人进入圣殿内殿。
空手而返的两位贤者并不甘心，也知道圣殿战斗力的强悍，于是以圣殿谋逆为名下令调集各大圣师的侍从团，集结了天下最精锐的队伍，数万人浩浩荡荡杀向灭神山。
虽然同为圣教圣地，但是灭神山三才身份在圣教三贤者之下，而且灭神山又刻意疏远世俗，所以圣坛号令一下，灭神山形如叛逆。而圣塔的星贤者因为率众远赴西大陆，所以圣塔一脉失去了话语权。
攻打过来的圣师侍从团中虽然绝大部分侍从都是圣殿培养出来的，但是他们受到的教育就是只奉圣师命令绝不会对圣殿手下留情。当时的圣殿三才不想看到圣教之人自相残杀，却又不肯放弃传承千年的灭神的宗旨，于是干干脆脆一把大火就烧掉了圣殿，他们自己也溶于熊熊烈火中。
那一次，不仅象征着世俗极权的权杖和战刀毁于大火之中，那些圣教的秘密典籍武功心法也随之湮灭了，可以说一下子就毁掉了圣教的大半传承。
灭神山从此被视为禁地，圣殿一脉的苦修者们则成为圣教一直苦苦追杀的对象，却因为圣殿遗脉的武功实在是高强而且多为教徒所同情，所以一直不能斩尽杀绝，圣殿的力量也在暗处一代传一代地传承了下来。
不过就算是与圣坛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圣殿后人却秉承着不介入世俗战争的传统，在当年血旗王起事时并没有落井下石。
“人兄，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众生平等吗”莫昭远打破了沉默。
三师父慢慢地说，“有没有并不重要，不放弃对此的坚守和追求才是关键。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还在追求还在坚守，那就是有希望存在。”他看了一眼几人，“有时候，当信仰遭遇诱惑的巨大挑战时，才是对个人信仰的最大考验。这一次，希望你们圣塔还能保持精神上的独立。”
他语气阑珊地看了看鱼虫，“臭小子现在应该可以移动了，我先带回去，让二哥给他调理调理，好了之后，再让他来圣城，到时候，北地的那些人马给我准备好了。”
莫昭远看了看莫天齐，毕竟他名义上还是圣城之主，调动兵马需要他点头。
莫天齐犹豫了一下，“这……”
“贺小武不必去的。”三师父皱皱眉头，他觉得这莫天齐实在是没什么担当和气度。
莫天齐想了想点点头，“二万虎豹骑，五千重甲骑，圣城再出五千游骑。”
“人兄，在下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莫昭远犹豫了一下。
三师父翻翻眼皮，“没人堵你的嘴吧。”
莫昭远自嘲地笑了笑，“令徒杀意实在是太重，如果这次真的准备让他西征的话，恐怕……”
“个人有个人造化，也许这才是他的世界。”三师父淡淡笑了笑。
“人……”莫昭远欲言又止，莫无情在边上用眼神阻止了他。三师父看着两人冷笑一声，“是敌是友还是未知数，你们最好别打臭小子的主意。”
“前辈。”莫天齐突然插口说道，“就算圣城参与到了世俗之争的话，也并不与灭神山的宗旨相悖的吧。圣教教义中可没有不加刀兵这一条，那又何来为敌一说呢。”
三师父看着他，语气中透着森然杀气，“圣教之所以覆灭就是因为太多的人违背了圣教创立的初衷，只是把圣教当成自己生活堕落腐化行事穷凶极恶的遮羞布。当年就是因为圣殿太软弱才有了此时的因果，圣殿所掌传承自是以清洗自身污垢为先，任何人背离了圣教的教义那就是灭神山圣殿的敌人。不论是谁，如果要打着圣教的幌子行不义之事，灭神山宁为玉碎，哪怕与圣教一起消亡。”
“可是，圣塔的存在不是为了教化万民的吗，如果与世俗权力结合的话，不是会发挥更大作用吗。”莫天齐追问着。
莫昭远接过了话题，“齐儿，圣塔追求的不是权力之下压迫式的教化，而是心的感悟。”
“你身为圣城、圣门之主，你还记得教义的第一条吗。”三师父冷冷地看着莫天齐。
莫天齐一怔，“天道自然，众生平等……”
“强权之下可有平等？”三师父摇摇头叹息道，“圣城名存实亡了。”
莫天齐的眼神黯然下去，“晚辈确实不知道圣城存在的意义。”
“因为你是城主，你根本没想过平等是什么。”三师父扔下一句，随手将鱼虫一卷，飘然而去了。
莫昭远拍了拍呆在当场的莫天齐，“齐儿……其实我们比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的多。”望着不解的莫天齐，“因为我们还有信仰。”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人前辈能以灭神的名义参与到世俗的争斗中，甚至这次还要将徒弟送上战场，而我却不能以教化的名义而战呢。”莫天齐不忿地说。
莫昭远看着他笑了，“齐儿，你做城主和门主也有二十年了，用不着在我们面前小心翼翼的。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路在脚下，可是别放下自己的心。”
莫天齐一愣，转而摇摇头，“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圣城。”
莫无情走过去，爱惜地整理了一下莫天齐的衣裳，“齐儿，其实圣门在一百年前就变了，圣塔也早就失去了他当初的意义。而圣教更是烟消云散了。”她惨然一笑，“也许我们不能为信仰而战，但是就算我们放弃了信仰，只要我们有战斗的理由就足够了。”
“姑姑！”莫天齐咬着嘴唇轻轻地喊了一声。
“齐儿，我们都知道你从小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也许贤者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圣门，而你做的是为了圣城，不过姑姑提醒你，夺取天下和保护圣城并不是一件事。”莫昭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齐儿，伯伯只想对你说一句，你有你的目标，我们几个人是不会阻止你的，毕竟我们一切都要服从贤者。但是圣城还有许多人在坚守自己的信仰，你千万不要对此耿耿于怀，大开杀戒。圣城的三大侍从团虽然宣誓效忠于莫家，但是效忠的前提是莫家要捍卫圣塔的宗旨和信仰。所以，一旦圣城准备介入世俗之战，那么你要有心理准备。而且……”他犹豫了一下，“三大侍从团不可能让你全部调兵出征的，毕竟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是西大陆的圣坛。”
莫天齐略觉轻松地笑了笑，“用武力去夺取天下就失去了教化的意义，孩儿不会这么做的。再说三大侍从团不过三万余人，放到内地，就像是朝海洋里滴一滴水了。”
莫昭远皱了皱眉头，“我们并不知道你和贤者的计划，但是身处乱世，武力才是最强的保证。”
莫无情在旁边开口说道，“大哥，算了，齐儿有自己的想法的。我看还是先招募城卫部队吧，先做好最坏打算。”
莫昭远木木地点点头，他清楚莫无情口中最坏的情形是什么。也许是岁月消磨了他的雄心，他宁肯圣城和圣门就这样安逸地存续下去。只不过，这世上真的有远离战火的乐土吗。
莫天齐告退回府，一路之上心情却一直不佳，他并不知道贤者最后的手段是什么，也并不认同贤者的想法，毕竟他是圣城长大的，他对圣教教义虽然谈不上狂信却还是有着坚实的信仰基础的。只是他并不能对五长史说出心中的想法，因为他知道，他这么多年能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都是因为贤者对他很满意。
他叹了口气，想到了去世多年的妻子，想到了自己的儿女，想到了那些一直在圣城安居乐业的人。他忽然想到了鱼虫，想到了那把墨黑的战斧上浓浓的杀意。
他自嘲的笑了笑，“鱼灭神，他要是我的儿子该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