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自己接下来一共要攀登多少块青石,此时的处境对方瑾来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虽然很累,虽然无时无刻处在空虚和孤独的环绕之下,但至少你知道这些都会过去,只要意志足够坚定,就能死死咬着牙坚持。
就算最后依旧无法真的达到目标,至少也会完成自己体能的极限。
可现在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方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知道这条道路到底通向哪里,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条道路是不是真的有终点。
一百阶。
两百阶。
三百阶。
套在外边的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脱下来扔了下去,方瑾此时只穿了一件里衣。月白色的衣服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
渐渐地,方瑾又多了一个发现。
一如笼罩在这片虚无空间之上的诡异气氛一般,这些青石也并没有那么简单。每一块石头上面都像是涂着浆糊,将他的双脚粘住。
随着方瑾踩过的青石越多,那股子黏力越来越大。一开始还没有什么影响,而到了后来,光是要克服这股粘连,方瑾就得花费不小力气。
最初只是疲惫,走过数百阶之后,便有痛楚如同潮涌一般升腾起来,并且越发强烈。如此又过了百步,方瑾的双脚渐渐变得麻木,酸楚和疼痛也相应变得有些模糊。
可这对方瑾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与之相对应的,原本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到了这时候也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只是单纯的抬起脚来,就要花掉他所有的力气。
“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心里不止一次地冒出过这样的念头,“反正不一定能走到最后,不如算了吧。”
“好饿啊,不如算了吧。”
“好累啊,不如算了吧。”
“就算真的走到了最后,也不知道是什么,不如算了吧。”
“真的……有终点吗?还是算了吧。”
然而不管想到了什么,方瑾的动作都没有丝毫改变。
他做不到就这么在原地死等着浪费时间,他也做不到就这么像个死狗一样跳下去。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既然有路,走就是了。
至于那恍若会永恒存在的孤独和空虚,不管是跳下去也好,停下来也罢,都不会就此消失。既然解决不了,方瑾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时间就在方瑾不停攀登的动作中缓缓流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强迫双脚抬起来时才终于停了下来。
“第九百阶。”
他深吸了口气,然后低头看向脚下的深渊。
“会死这里吗?”方瑾想了想,“其实就这么跳下去也不错。总比饿死来的好些,至少会死的很快。”
“可是……”方瑾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一点都不想死在这里。”说到这里,方瑾突然抬起手来,然后……轻飘飘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耶……”方瑾怔了怔,紧接着却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扇自己耳光的力气都没有了耶。”
原本还想再给自己点刺激,看样子是做不到了。方瑾偏了偏头,然后趴下身子,手脚并用地朝着上方继续爬过去。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我。姑且当做有人在看吧,那么,你也能听见我说话才对。”
青石上面,方瑾的样子有些滑稽,他手脚并用,动作笨拙而迟缓,就像是条败犬。然而,和动作完全相反的是,他的神情凶恶无比,显得有些狰狞。
“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爬多久,我不知道你带我来这里干嘛,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能力……”
“但是!但是别让老子看见你!”
“我他妈要撕了你!”
……
……
紫泱峰。
“哟,好凶啊!”青年语气夸张地叫了一句,右手捏成兰花指,极尽做作之能事的指向玉盘中的方瑾,“你看你看,这小子好没有礼貌的!”
“哦。”中年男子抬手揉了揉眉心,“我到觉得此子不错,他走完九百六十阶了。”中年男子补充道,“中间就只停留过一次。”
“可是他没礼貌啊,还有啊,你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条狗啊……”说道这里,青年神色陡然一变,也不见他有所动作,身下的躺椅,胸前盛着花生的碟子就凭空消失,下一个瞬间,他便已经背脊笔直的盘坐在了一方蒲团上面。
就在这个时候,青年身旁的空气里突然泛起了一阵涟漪,两道人影跨出涟漪从虚空当中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叫做张彦,须发皆白,约莫六七十岁年纪。另一人则是名为李寒,星目剑眉,似乎二十来岁。
青年男子一脸惊讶地朝着那两人看过去,紧接着立马站了起来,满脸堆笑的迎上去,“张首座,来了啊?随便坐,随便坐。”
“耶,唐首座呢?”他又有些狐疑地看向李寒,“这位是?”
张彦冲他点了点头,“见过紫泱首座。”又看向中年男子,“见过掌门师兄。”随后才说道,“师妹似是脱不开身,便遣了门下弟子替她走一趟。”
李寒冲着另外三人一一施礼,“剑峰门下李寒,见过掌门师伯,见过首座。”
被称作掌门的中年男子若有所指地看了李寒一眼,语气淡然道,“既然四峰齐至,那便开始吧。”
张彦和李寒点了点头,便各自又取出一方蒲团坐下。
李寒坐定后便看向那青年,神色间颇显尴尬,“李寒来时师父曾交代过,若是此间真有人能走通小径登山,必不使其入紫泱一脉。”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我师父那性情……掌门和两位首座是知道的。”
青年先是一愣,随后嘿嘿笑起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此时坐在这里的四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等闲能活数百岁月,挥手之间就有莫大威能。在常人眼中,他们就是仙人。
而他们则把自己叫做修士。为了最终得道成仙,不断修持求索的一群人。
方瑾此时正立足其上的那条青石所叠成的道路,其实就是这些人为了挑选出有资格成为修士的人而设下的一道考验。
道路名为登山。虽然名字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但却实实在在是一条登仙之径。
李寒没有再说什么,而叫做张彦的老人却是忽然笑着说道,“新任紫泱首座入门不久,想来还不知道这小径登山的关隘。此间正有余霞,不若就让老朽先来卖弄一脉。”
确定了唐蕊不会过来后,那青年便又将躺椅和花生搬了出来,他嚼了粒花生,嘿嘿笑道,“好啊,好啊。”
张彦眼角抽了抽,还是压下不满说道,“我辈修士一世修持,绝大多数所求的无非是长生久视,得道登仙。”
“然则仙路坎坷,练气,筑基,结丹,孕婴,如此种种,步步天埑,又有几人能够破除重重关隘?即便如那些前辈高人,举手投足间便能移山改岳,捉星换日,又几人敢说前路有望?”
“此路登山,为我辈之道的缩影。”
“登山共三层。第一层为一千阶,而余下两层各有一阶。”
“一刻不停,却不知前路何方。岁月悠悠,却也只能孤身求索。登山第一层模拟仙道飘渺。外魔肆掠,心魔丛生,余下两层便是模拟的仙路坎坷。”
“小径登山,于万载之前被我紫霄宗先辈祭炼而成,如今万载已降,能走完青石一千又三阶者从来万中无一。而但凡能走完登山全程者,无一不是心性极其坚毅之辈,即便天资稍逊,得我紫霄宗真传后也至少能够成就元婴之境。”
听到这里,一旁的李寒却是不自觉笑了笑,上一个走通全程的人就是他。
另一边,张彦的语气却是陡然一变,冷声道,“管施寒,你并非我紫霄宗真传,此间又不过金丹修为,道心也好,修为也罢,便是我山中随意一名内门弟子也能轻松胜你。掌门师兄要你做紫泱峰首座,我和师妹虽然不解,也只能应了,想来师兄自有他的缘由。”
“但是……”张彦神色肃然,“此间要让一名天纵奇才入你门下,你管施寒到底能教他什么?”
“呃……”名为管施寒的青年愣了愣,求救似的看向一旁的中年男子。
然而后者却像是根本不曾发现这边的情况一样,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枚玉盘。
“这个……”管施寒又转向张彦。
一脸尴尬地和张彦对视了几息,管施寒突然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叠花生递了过去,“要不您先也来点?”
“你……”张彦好险没一口气憋死过去,他怔怔地看着管施寒,许久之后蹦出一句,“不知所谓!”
“一千阶了。”就在这时候,那名中年男子又忽然说道,“此子果然与紫泱峰有缘。”
张彦眉头紧皱,“师兄!”
中年男子笑着看过来,语气淡然地重复了一遍,“此子与紫泱峰有缘。”
张彦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