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报员拿着电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正欲喊报告。卫兵使了个眼色，示意林司令一夜未睡，让他在躺椅上眯一会儿。电报员从门缝里瞥见林虎正在躺椅上轻轻地打着呼噜。卫兵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给林虎盖上一件军大衣，正欲转身离开的时候，林虎突然睁开眼睛问：“什么电报？”电报员把电文交到林虎手里。林虎一看是汕头指挥部发来的敌情报告。报告上说：张民达师黄埔教导团分两路进攻汕头，许济旅则从汕尾乘船欲取汕头港，东征军意欲从水陆两路夹击汕头。
虽然林虎没有亲临战场指挥作战，但他每天都站在军用地图前，密切关注潮汕战局的变化，不断派人刺探收集东征军的各种情报，他心里清楚，汕头被东征军三面包围，洪兆麟一败再败早无招架之功，单望叶举部也难敌其锐，如果汕头一破，东征军又将兵分三路进攻兴、梅地区，冲他林虎开来。孙中山早说过，要打败陈炯明，就要首先击破他手下的三员虎将——叶举、林虎、洪兆麟。洪兆麟从东莞到淡水到海丰一路败退，早已溃不成军，叶举在车陂、花鼓岩一役虽然重挫了东征军，但自己也已大伤元气，下来三路精兵要打的除了林虎还能是谁？想到这里，他再也不能按兵不动了，与其等着东征军进攻兴、梅，不如主动出击寻找机会歼灭对方，而且要寻找最强硬的对手——黄埔教导团。
山间的土路上黄尘滚滚，人马喧嚣，各路部队在林虎的调动下正在向揭阳、普宁的方向进发。
陈炯明获悉林虎出兵的消息大喜过望，一个分段伏击的计划酝酿成熟，他命令洪兆麟、叶举的部队固守汕头，只要坚持和东征军抗衡两天，待林虎援军一到，即可解除重围，来个反守为攻。
“海筹”号战舰的甲板上，凛冽的海风阵阵吹来，这几天陈炯明每天都接到坏消息：由黄埔教导团和粤军七旅组成的左路军在车陂、花鼓岩击败李云复、钟绍之后，势如破竹，于3月4日占领了普宁，5日占领了揭阳，6日攻下潮安。陈炯明这几天眼皮总在跳，觉得有大事要发生，难道是冥冥中有神力相助远方的孙中山？陈炯明看到一片狼藉的汕头港，心里生出一丝隐痛。渔民为了躲避战火，把渔船都用铁链绑在一处，携家带口去岸上躲避了。陈炯明想：我错了吗？到底谁是战争的罪魁祸首？我陈炯明一直都拥护三民主义，但民生不是靠打出来的，而是靠养出来的。孔明当年也知道屯田，可惜现在的人都只知道打仗、夺权。难道就不能实施联省自治，效仿联邦立宪建立共和，让老百姓有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吗？
这时副官又拿了份电报走上甲板喊：“报告总司令，周潜部与张民达师汇合一起已到汕头南面15公里处，东征军的许济部乘十多艘登陆艇、炮艇、运兵船逼近汕头港，急欲登岸。”“传我的命令，各部各就各位，死守汕头，叶举部从南边截击配合林虎夹击计划，洪兆麟部守住港口阻击敌人登陆，等待援军。”陈炯明头也不回地说。
东征军大兵压境，汕头三面受敌，洪兆麟、叶举为保护陈炯明的安全，一边在组织力量殊死抵抗，一边要求“海筹”号快速离汕赴闽，但陈炯明迟迟不肯离开汕头海面往厦门开发，他要“海筹”号军舰徘徊在汕头海面一带，他站在甲板上听着隆隆的炮声，仍抱着侥幸的心理，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陈炯明举起望远镜，看着美丽的汕头湾，曾经繁华的码头、商埠。宽阔的江面容纳了韩江、榕江、练江之水，汕头湾把市区切割为南北片。
汕头在陈炯明心目中一直是块福地。
当年他率援闽粤军进军福建也是首占汕头，打下了这个中心驿站之后才进军福建。即便是后来到了漳州，统辖了26个县域的辽阔境土，他也一直派重兵把守着这座海港，乃至后来粤军回师广州与龙济光激战，汕头也一直充当了粤军的后方根据地。
在整个粤东地区，他认为所有的县城小镇都可以放弃，唯独不能放弃惠州和汕头，因为这两个地方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和特殊意义。
令陈炯明又一次心灰意冷的是洪兆麟、叶举的各路部队还没在汕头摆开阵势，东征军的左、中、右三路部队已攻至城下，一经交火即纷纷败退。至3月6日，连沙汕炮台也被东征军占领，整个汕头河面随即在东征军控制之下。
陈炯明看大势已去，只好命令舰长开着“海筹”号驶出汕头海面往福建厦门方向逃跑。洪、叶残部闻讯总司令已经安全撤出，纷纷仓皇逃命。洪的残部逃向福建，叶的残部纷纷退到大埔，有些往江西赣南方向逃窜，到了3月7日下午，汕头一举被东征军拿下。
二
柴禾“劈啪”作响，一口大锅在火上蒸腾着白色的雾气。东征军先头部队的宿营地就在一座废祠堂里。战士们由于连日疲劳，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马亮也在湿乎乎的地上睡着了，小吕过来推了他一把：“马营长起来，别睡地上，湿气入身，会感冒的。”谁知马亮太累了，推他都没反应。小吕捏住马亮的鼻子：“起来，起来吃饭了。”马亮仍然不肯起来，闭着眼睛咕噜了两句又睡着了。看见马亮这么贪睡，小吕只好大吼一声：“马营长，王霞来了。”马亮一跃而起立刻问：“在哪里？”引得众人哄然大笑起来。马亮不好意思地揉着眼睛，果然看到王霞他们几个站在眼前。
马亮带领的先头部队是最先攻进汕头的，他们的营地都还没有收拾停当，政治部的战地宣传队也及时赶到，小吕和王霞跑到马亮营部，到处找马营长要求给予配合。
“马营长，我们又见面了，没想到这么快吧？”王霞拿眼盯着马亮说，马亮挠挠脑袋：“的确没有想到，我还以为要一月半月才能攻进来哩。”“政治部派我们跟你们先进城，为汕头善后工作会议作准备，又要麻烦马营长了。”“我们刚刚进城，城内还有小股敌人躲在街巷里面，企图负隅顽抗，你们要特别小心。”马亮接着对一排长说：“你带一个排的兵力，配合宣传队工作，要特别保证他们的安全。”一排长双腿一拼，挺直腰说：“一排保证完成任务。”
马亮与小吕、王霞一一握手道别，王霞将走的时候又回头问马亮：“马营长，那件事你没忘记吧？”“什么没忘记？我还说了什么事？我真的想不起来。”马亮不解地问。王霞只笑不答，小吕只好替王霞回答：“汕头市最大的饭馆吃海鲜。”说完笑着和王霞一溜烟地跑了。马亮一下反应过来，跟着哈哈地大笑起来。
小吕和王霞一进市内，宣传工作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根据潮汕人对洪兆麟的控诉，草拟了一份洪兆麟的十大罪状的布告。题目就叫《潮人宣布洪兆麟十大罪状》，开头是这样写的：潮人怨恨洪兆麟之深，实无物足以类之。特宣布其十大罪状：奸淫抢杀，其罪一；掳妇孺，其罪二；强占民地，其罪三；摧残教育，其罪四；拍卖法司，其罪五；迫种鸦片，其罪六；倡驰赌祸，其罪七；强娶民妇，其罪八；横征暴敛，其罪九；祸及枯骨，其罪十。
小吕写出草稿给王霞看，王霞觉得太简单，没有把市民百姓所控诉的具体事例写出来，不足引起众人的共愤。小吕思索了一阵，再翻看了一叠当地百姓揭露洪兆麟的材料，又重新写了起来，把罪状的具体内容加了进去：奸淫杀掠，壬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其驻汕贼军无故哗变，抢夺商店百余间，惨杀商人十余人。癸亥年四月初八日，李贼云复之兵于湖州抢夺惨杀，强加奸淫。开原街少女谢某被轮奸几于毙命，其罪证一。王霞看了一遍，觉得这样写就充实多了。小吕于是逐条加进了证据。布告最后，小吕写道：“我书至此，我心痛矣，其洪逆之罪，不能多述，谅我潮人定不忘之，愿共同努力，共诛为盼。”
小吕写好，又送给政治部主任周恩来看，周恩来表扬了小吕，说小吕写得很好，有理有据，文字干练，进步不小。小吕一听更加来劲了，当夜就用毛笔在大红纸上抄了几十张，与王霞他们一起分头行动贴在大街小巷最显目的地方。
马亮巡哨值勤，看见小吕王霞打着手电贴布告，便走了过来，他笑着说：“小吕呀，你快成了东征军的大秀才了，你是秀才还是兵？”小吕说：“我既是秀才又是兵，下回打惠州城，我就要求参加敢死队，第一个冲上惠州城，在东江酒楼大摆宴席以示庆贺。”
马亮随即就笑了起来：“你小吕鬼得很，一下子又绕到酒楼上来了，不用你提醒，我知道了，后天晚上，潮丰酒楼，你通知刘阳、叶大明吧。”王霞问：“谁通知我？”“你现在不是知道了，还要谁通知？”王霞却故作不高兴地说：“马营长，我去得太勉强了吧，既然你们请客没我的份，那我就不去了。”说完假装生气地扭转身去抹平刚贴上的布告。
马亮一下让她逗乐了，赶忙一本正经地说：“王霞同志，后天晚上六时正，本人在潮丰酒楼略备淡酒，恭候您的光临，因战事紧张，未备红柬，特此口头通知，不妥之处敬请见谅。”马亮的话还没说完，王霞就扑哧地笑出声来了，小吕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马亮却不笑，认认真真慢条斯理地一直把话说完。
三
“扶我起来，我要到院子里走走。”孙中山在病榻上听到汕头被东征军占领，陈炯明败走厦门的消息后，兴奋得又一次要从床上起来。医生这一回无论如何不同意孙中山起床活动，因为他的身体已极度虚弱，几次休克昏迷都让医生抢救过来。
躺在床上的孙中山太兴奋了，他恨自己不能早日康复，亲自到前线去慰问浴血奋战的东征军将士，他一连拟了几个电报让副官发出，仍意犹未尽，又对副官说：“给廖仲恺先生再发一份，我念，你写：委你带广州国民政府要员前往汕头劳军，特代我向将士问好，无论你工作多繁忙，都要抽空成行，切切。孙文。”
3月8日，汕头市召开了善后工作会议，蒋介石首先宣读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关于任命周恩来为东征党务主任的决定，决定的内容全文如下：
中央执行委员会致函各军云：径启者，连日送接东征捷报。籍悉党军奋勇杀敌，所向披靡，良堪佩慰。查克复各区域，应组织党部，以期扩充，而资联络。兹派黄埔陆军军官学校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为东征各地党务组织部主任。军官学校各团、营、连、排之党代表为组织员，在我军克服各地，依照本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决议总章从区分部着手组织。各团营连排之党代表，由组织主任周恩来同志分别函派为组织员，仍将派出组织员等姓名以及组织情形随时具报备考。除函周主任及函去军官学校蒋校长及各军总司令查照外，相应函请查照，即通知前方各部队长官，对于本会所派各党员组织主任及组织员及所组织各级党部，一律妥为保护，公谊，此致。
当蒋介石宣读完毕，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直到周恩来走上主席台，向下面的数千军民致意，掌声仍然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周恩来做了动员讲话，各界代表纷纷上台表示热烈欢迎革命军抵汕。随后几天，政治部宣传队又和当地的农会、工会组织了一次军民联欢活动，联欢会上，小吕与王霞朗诵了一首诗，这首诗以黄埔学生军关麟征的东征战事为素材创作，反映了东征战士“头颅未掷，尚堪杀敌，伤腿何害，流血何惜”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表达了黄埔学生军誓为主义而战的决心。
音乐缓缓响起，首先是小吕浑厚的男中音：
男儿之血，已洒上主义之花了！
看啊！主义之花，将日见发荣滋长，吐艳含葩！
男儿之血，已灌溉民众之心了！
接着是王霞银铃般的脆音响起，语调中饱含着激情：
听啊！东江民众之歌声！
正高喊着：欢迎，欢迎，
——这是男儿流血之代价，
这是男儿流血之功勋！
男儿之头颅，依然无恙，
男儿之赤血，换得了民众“箪食壶浆”。
青天白日之旗，已遍潮汕飘荡。
主义之花，日益芬芳，
——男儿睹此，何等豪放，
更何伤乎区区肢体之残伤。
壮哉：“头颅未掷，尚堪杀敌，伤腿何害，流血何惜！”
大丈夫之言，令人兴起，令人愤激，
是啊！男儿先当斯世，怆心民族，
只要是尚存一息“牺牲求解放”终须努力。
关君啊！肢体之残伤，是君英雄之表现，是君百世之荣光。
你可以无愧于先烈，可以媲美黄花岗，
头颅犹未掷，尚堪赴火，尚堪蹈汤，
努力啊！拯救民众于水火，解民于悬梁，责无旁贷，悟吾侪是望！
小吕和王霞在朗诵时，感情投入，音准，节奏把握轻车熟路，加上优美的配乐，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时而亢奋，时而悲壮，把革命军人为主义而战的革命斗志渲染得淋漓尽致。至朗诵结束，小吕和王霞泪流满面，随着台下的掌声骤然响起，他们也看到战友们的闪闪泪光。这首诗很快在东征军中传开了。
3月11日下午的北京城，落霞的余晖洒进了协和医院的急救室，孙中山的病情继续恶化，从昏迷中醒来的孙中山紧紧地拉着宋庆龄的手，说着说着，舌头开始发硬，口齿再也讲不清楚了。孙中山看着何香凝，指指宋庆龄，何香凝会意地点点头：“我一定会照顾好宋大姐。”孙中山继续嗫嚅着想说什么。想到今北伐未竟，壮志未酬竟要别妻弃子而去，孙中山的眼角里不断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何香凝领会孙中山复杂而痛苦的心情，她伏在先生的耳边泪流满面地说：“总理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宋大姐。我有一分力量，必定尽力宣传三民主义。”孙中山点点头，眼睛里露出了信任和欣慰的目光。宋庆龄泪眼婆娑，托着孙中山颤抖的手在三个遗嘱文件上签了字，他的家事遗嘱全文是：
总理遗嘱
余因尽瘁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之书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庆龄以为纪念，余之儿女已长成，能独立望各自爱，以继余志。此嘱！
他的政治遗嘱全文是：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因病在北京逝世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尤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孙中山最后的话是：“和平……奋斗……救中国”。当他用尽力气说完之后，心脏也停止了跳动，时钟定格在3月12日晨9时30分，时年59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