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防禁区特别的宁静安全。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衣服单车扔在门外过夜也从不担心。天天见面的都是熟悉的脸孔。有一个陌生人进来就似出现了个外星人。几十年如一日。
近日,县城街上出现了好些陌生的脸孔。人们习惯地又意识到外逃的动态了。这没什么,见怪不怪。
这些人大多分散在城郊的野外,从不干扰人家。只偶然进城买点干粮吃的。人渐渐地见稠了。他们有的持有边防通行证,大多数是经由横岗山梧桐山过来的。
他们大多是年轻人,男男女女。也有少数上三十岁的壮年。这是人生的黄金时段,尤感矜贵。
易天乐和肖超和早就注视着这一动向了,也做好了准备。
那天散会回家吃晚饭。村外边的草丛山凹窝穴都出现了陌生人,他们悄悄地趁天黑向村里靠。之后又悄悄地溜进边防线上。人越聚越稠了。起初还在屋边蹲着,慢慢地便靠近屋门口躲着。村人知趣,起先还送给点茶水。后来人多就只好关上门,躲进屋里去了。
易天乐和肖超和背着步枪,戴上红袖章不停地给他们劝说。过河危险,对岸港英军警已有准备,这搏命的游戏玩不过。当然,此情此景是没有人听得入耳的。那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天黑沉沉。人越聚越多了。上百成千,已达到防不胜防,堵不胜堵的势潮了。边防军也阻挡不住。是冲刺的时刻了。
河对岸山顶碉楼上的探照灯不停地摆动,照得钢丝网一片通明。易天乐和肖超和只好背枪站在要害的地方。要害指的是背后对岸铁丝网后设有暗哨碉堡哨所,还配有狼狗。不易通过。这无非是让这些苦难的年轻人免受点磨难。
对岸探照灯光刚刚扫过去,地上一片漆黑,人们就潮水般冲关了。他们都是临时组合,几个人一个小组。相互关照冲刺。有的挖开泥土撬起铁丝网钻过去,有的干脆用钢钳把铁丝网剪开,有的架木条板踏过铁丝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探照灯光扫过来人们全伏下来,便又沉寂了一回。后来就不管灯光不灯光,勇往直前地奔跑了。
经易天乐他们的劝告,逃跑的人都听话没向他们背后的方向走。减少了危险。只有一个瘦个子的青年人,广州口音,他就不听易天乐的劝告,偏要朝这边冲刺。那眼神坚定而又迷惘……夜色里,易天乐看着他的背影在铁丝网里消失了。
冲呀,跑呀、爬呀、滚呀……逃亡者已冲得七七八八了,敢死的冲刺也慢慢地静下来了。边防军和民兵也增援加强了驱散……
冲关是一场不是战争的战争。生与死、血与肉、泪与恨都交织错纵在一起,是两个世界在交流,是生存与自由的追求,是生产力的人性呼唤,是开放改革的催生……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尹组长也在场,亲临这场不是战争的战争。他感到震撼惶惑惊恐,从未见过生命的弦拉得如此紧绷,生存的渴望如此炽烈,而青春活力又如此不惜……他终于认识了逃港,这就是逃港!
想想吧!罗岗在冲刺、柏林在冲刺、三八线在渗透,都是朝西边的冲去……这是为什么?人性的疯狂竟如此地一致!
人性是会发狂的,已经几十年了,还要几十年吗?
次日下午四时。
文锦渡口的一座短小的公路桥上。这边的空车同那边载满人的囚车,屁股对屁股地相接。一个一个地数,一个一个地收。
这是昨夜逃港者被对方截获的犯人。也许是人太满了,即捉即解。这回返解的有三百多人。每次逃港潮高峰期约每天返解四百人。
易天乐也参加了这场接收仪式。这仪式实在太令人心酸沮丧。每一辆车对过名字无误便可以开走了。在第六部车交接时,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消瘦的脸庞。啊!正是昨夜倔强固执地冲刺的广州青年。他依然自信地瞟他一眼,好像在说,我会逃过去的。易天乐认出了他,靠近他身旁低声说,没什么事,放心罢!他低下头默默不语。
囚车驶往东莞收容厅,这是专为逃港设立的收容站。一间房子三十多平方米,关着近三十人,够挤的了。四个墙角放着四只缸,解手都在屋子里。进去之后点过名,没问话也没审讯,就让你自己反省吧!有亲人来探亲,交五百元就可以保释出去,没打收据也没有发票。就这么简单了。要知道每拖延一天,人满为患,该往哪儿收容,往哪儿搁呢?要是出现逃港自杀,问题就严重了。反正大有大难小有小难。
回到村里。一切都恢复先前的平静。
易天乐疲惫地躺在床上。这些天他确实累了。反正年年如此,也不显为怪。
他默默地望着墙上挂着的相片。她,何静江望着他在微笑,迷人深沉漂亮。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相片。他想着她,多么想见她一面啊!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了。他渴望着什么时候才给她摘下逃港叛国的帽子,让她回来见见面。
她好吗,在洛杉矶过得好吗?三年了,她应该是三年级的了。毕业后她会回来吗?从富裕的美国回到这个穷村子里,她会吗?他相信她会回来,有时又认为她不会回来。随着时光的流淌,他慢慢地想开了。由她选择吧!他觉得对不起她。因为她已经当面答应嫁给他,这多么不容易呀!可他失误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他一辈子责怪自己。这是永远的遗憾,无穷的悲伤。
思念是最遥远的,也是最亲近的。它可以在渺茫云烟里穿过,也可以超越遥远的时空到达她身边。让思念永恒吧!
一个充满着思念的时代!
这时候他才想起大黄狗。怎么大黄狗不见了。它是每天晚上见过他之后,才返回她家门口守候着的。
大黄狗,她忠诚的可亲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