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要开展一次路线教育运动。
省工作组已下来县城。来势猛劲。
按惯例,边防区的重点又是罗岗西岭两个村。
易天乐白身一个,这回连个学习小组长也没分儿。从没有这样轻装学习过。
肖超和还身兼三职,村长、党支书和民兵营长。前两个是空头的,寡人一个,后一个却是有重量的。因而就成了学习的骨干领导。学习都经历得多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学习照例是一个重点:天堂和地狱的较量,社会主义是天堂,资本主义是地狱。这个课讲了几十年,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但是还是得认真地听。
省工作组组长老尹讲得很认真,足足讲了两个小时,两个社会两种制度两个世界的对比,眉目清楚,数字详细。看得出是下过工夫的。
易天乐表现中规中矩,准时到会。看得出他是用心的。然而尹组长的讲课见不着点新鲜货,他有点失望。
小组讨论依旧是按部就班,轮着发言。临结束时,角落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天堂,吃不饱肚子,有什么好!”人们一看是个十六岁模样的小伙子,怪面生的。
“你说什么?”尹组长问。
“我说是假天堂。”
“你家口粮多少?”
“每月二十斤谷,吃得饱吗?”他反问。
“你说谎。”
“你才说谎呢!你说才是假的。”
“你说,怎么个假的?”尹组长很耐心。
“假就是纸糊的,雨水下来就稀糊糊了。”他又再问一句,“我说得对吗?”
众人听了,哄然一声笑了起来。
这时候,易天乐站了起来,指着他说:“你回去,谁要你来凑这热闹,没你的事,回去。”
尹组长上前拦住说:“没事没事,听听意见好嘛!”
小伙子叫阿牛,天乐奶奶的侄孙子,刚从山区来探亲,山里人孤陋寡闻,不知道天高地厚,竟老实巴交地跟着人发言。
“你说是纸糊的吗?”尹组长又问。
“纸天堂嘛!”他答。
“你初来乍到,听谁给你说?”
“嘿,肚子吃得饱不饱你自己不知道吗?用得着听人说?”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从此,“纸天堂”一说不胫而走,惹出了不少是非。
经过几次的谈话,左启发,右启发,阿牛还是憨直地说,吃不饱不是天堂,纸天堂。这样纠结下去也于事无补。阿牛也就可以回乡去了。
石破天惊。他留下了纸天堂这句话!其实,这是村人背地里的流行语。从阿牛嘴里公开出来,怪痛快的。
其实,这在阿牛家的穷山村,凡是吃不饱偏又说不饿的事,都斥之谓假,也就是纸糊的骗人的。这口粮的事是做假不得的。因此,易天乐没有责怪阿牛。他说真话又有什么好指责的。
不过,这件事很严重,而且出在易天乐家里,责无旁贷。尹组长同他谈了几次话,翻来覆去。他明白尹组长目的是追后台。他很淡定地回答道:“你不是同阿牛谈过话了吗?”“你有没有听他说过这句话?”尹组长问。“就这回头一次听到,”“有没有听其他人说过?”“我没有说过!”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清楚。这样的例行公事,尹组长也清楚是无结果的。
教育运动要进行两三个月,时间充裕得很。易天乐明白麻烦还在后头。
令尹组长气愤的是小组讨论不像个样子。要么噤若寒蝉,要么又吱吱喳喳地谈口粮不够。罗岗村口粮每月三十斤谷,已算是不错了。没丁点儿杂粮补充,肚子也是填不饱的。唯一的能救命的只有向河对岸求援。平日面包干、饭焦皮、炒米粉、饼干、生油……都多少有接济,得过且过。村人担心运动深入又来个“割洋尾巴”,那真的糟透了,最后一条生路也给堵绝了。因此,未雨绸缪,先把话儿说出去,吃不饱啊!众人心照不宣,都感谢阿牛为大众说出了心底话。而且是一箭中的。这样讨论自然是离题万丈,完全不符合工作组的要求了。
易天乐识相,问一句答一句,循规蹈矩,他心中有数,午饭后尹组长找桂喜谈话,他是副村长,小罗岗村的负责人。有人看见他被带去公社工作组办公室,估计问题不少。况且工作组已派人到河对岸小罗岗村调查,情况也摸得差不离了。盖子不就揭开了吗?不外是在资本主义的地盘上,搞了点小资本主义,加起来还是人家的资本主义。这是个新问题,你说是个什么性质?不过,易天乐没作多想,反正我一心要保住罗岗村,不能让村人都跑光了。保村兴村是我易天乐的天职。这一想他又乐观依然。天大的麻烦他都可以找出个缝儿来自乐一番。无私无畏,人正影子正嘛!
肖超和一人背着一个家,参加了学习,只好让小青牯到桂喜家搭食。没料到桂喜给上头问话去了,一时也回不来。他明白桂喜的为人,也只不过犯点资本主义的行为。只是钱不入自己口袋,顶多也是个思想教育问题。
他没想到西岭村人都跑光了,他这个一个人的村庄的村长,还能上领导班子组织学习。这不是令人笑掉大牙的事吗?你说什么?说说村子怎么都跑光了,说说你一个人守村子的经验?不过,他还是党支书和民兵营长。前者也是空壳子,后者却是货真价实。在边防地区,民兵营长是颇有分量的。有个紧急情况,那真是非常顶用的。
也难怪,肖超和平日内向寡言,眼下更是不想多言了。世事难料,谁会想到出了个阿牛。话不多但句句是真理,说出了人们的心里话。你看私下村人谈的都是阿牛的纸天堂。当然,会上说的都是口粮紧了。尹组长看在心里,便干脆下令不要谈什么口粮好了。这是国策。
这样,倒给了肖超和一个机会。他在会上说,阿牛家乡是个穷山窝,解放前不说别的,一年只吃到十五顿饭,哪有什么口粮的?解放后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才有这二十斤谷。欢天喜地。这二十斤谷不是纸糊的了。这孩子来到奶奶家,天天有饭吃,高兴得过头了,才说家乡穷,吃不饱。天堂?那是纸糊的。就这么一回事了。他还再次声明,是他上天乐奶奶的门,听奶奶亲口说的。这一来便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了。言下之意,我们这里比穷山窝好多了,不必再吵了。村人都听出个道道,给工作组留个面子吧!肖超和平日人缘好,大家都尊敬的。
接着,他说了西岭村的教训,生产没搞上去,人越走越多。他守村子,尽一个村长的职责。苦点累点都活该。但守得住吗?想有点人气,吸引住人心才守得住。但难呀!插花地那边都丢荒了,没个人愿意回来耕田做工。回天乏术。
众人听了唏嘘不止。一个人守着个空村子,叫天不应,呼地不闻,醒时孤独,睡时孤独。能挺下来已是不易了,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不再瞎嚷嚷了。
尹组长还是找肖超和谈话,问及罗岗村的情况,要他谈谈小罗岗村的实情。他当然明白个中的险要。他如实地说了易天乐的保村设想和他劝自己出的兴村办法,也就是村里要起磁吸效应,把人心吸引住。尹组长问怎样个吸引?“学新界那边农民,哪样赚钱便生产哪样。”“这不搞资本主义了?”“资本主义能赚钱就搞一点点试试。”“就这么简单?”“是的。”“你搞了点什么?”“我寡人一个,没钱没人也没物,我能搞个什么!连贷款也没个担保人。”“易天乐那边呢?”“他养了个鸡场,效益不差。”“还有呢?”“你问他好了。都是明搭着的事呀!”……
“你是边防民兵营长,应该站稳立场。”尹组长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他点点头。心里想这回易天乐难过了。
最后,尹组长突然闪出了一句话,吓得他吃了一惊。
“你家里添了一把新吉他?”又问。
“哪来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是月茹送的,她托人交给我。”“你们见过面吗?”“见过。”尹组长紧接问:“你就是只见她吗?”“她是青牯亲妈呀!”这样尹组长就不好再追问了。
肖超和不禁心寒。一场惊险闪过去了。就算吉他是买来的也不过是件走私货,补点税就行了。问题在于这是路线问题,认识问题。
“你是边防民兵营长呀!”尹组长再一次苦口婆心地说。
他点点头。但愿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