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小河边。大黄狗已蹲在过境耕作的铁门旁欢迎他了。他抱着大黄狗亲了亲。看见大黄狗他就想起了她。这狗儿有灵性,白天在他家门口看家,夜里在她家门前守着。它似乎明白,他办了“空婚”也是一家人了。女主人走了,有幸还有个男主人。大黄狗是幸运的。
易天乐想好了,他给桂喜说了自己的打算,劝他接任村长,由秀芹打理河对岸。他自己还得看好边防线上民兵这一块。他似乎感到近日会有动静的迹象,只是未有说出口来。
桂喜明白他的处境,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只是面露难色,沉默不言。这担子他桂喜自知担不起的。其实,村里的大事易天乐都给规划好了,就是要走自己的路。一句话,不要“纸天堂”,那管看不管用的假东西。河对岸那片丢荒已久的插花地,不就悄悄地活过来吗?而且是复活在一个女人手上,一个平日毫不起眼的女人手上。事在人为一点不假。只要这样走下去,罗岗村赶上河对岸的新界,不日可待。罗岗人不甘心这样莫名其妙地穷下去。之所以让桂喜出头任村长,只想缓和一下免得树大招风。他明白自己名声不佳且又声名在外,还是沉静点儿稳当些好。天呀!什么时候他易天乐也想到稳当这两个字。成熟还是情退抑或是失落?
经这么详细的述论,其实是细心的安排,桂喜也勉强地接受下来。不过,他坦言这是“空婚”模式,隐形村长还是易天乐。事情的实质性在人心。
易天乐到西岭村去,大黄狗跟在后面。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又走到小河边上,他俩昔日坐过的青草地上。
他不明白她突然地要去美国,但他心里很清楚,她是不想拖累他而远走的。他俩受的打击太沉重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空婚”的超压似石块一样落在心上,加重了她的内疚,她想见他,又不敢再拖累他。她的远去是充满着苦痛无奈愧疚。这些他心里都明白。易天乐这个人总是为他人处身置地设想,在这无边的痛苦里,他偏偏遗忘了自己。他已苦痛得没了眼泪。“空婚”是他能寄托的唯一的哀思。使他感到庆幸的是她理解了明白了,而且深深地感动着。爱情总是这样,不言自明而又言而不尽。心有灵犀。
他似一只落败的自信好胜的小公鸡,默默地点梳身上剩下的羽毛,又昂首地前行。他感到自然,他不是一样结婚了吗?“空婚”也是婚呀!
她还会回来吗?他在等她,一辈子在等着。
他站了起来。看见河对岸她那绰约的身影飘荡在青绿的山坡上。他凝望着喊道,回来吧,我想你!黑色的公路上一辆黑色的巡逻车停了下来,车上的军警朝这边望来。他们认得出是易天乐,一个刚烈的顶天立地的汉子,威震边界河的神奇侠客。那时候,过境耕作的女人不时受到那边色狼淫虫的欺负。明知道是绰号大嘴七的老更仔作的恶,但又苦于证据不足。那天一个村女给强暴了,吊死在山坡的一棵鸭脚木树上。有人望见大嘴七来过这山坡。易天乐过河交涉谈判,对方振振有辞,法治的地方只讲证据。受害女人已身亡,奈何。交涉无效。易天乐只扔下一句,证据会有的。
第二天晚上,大嘴七在那棵鸭脚木树下晕死过去。等他在医院里醒过来时,竟自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一条汉子把他拖到树下,迅雷不及掩耳,手起刀落,把他下身的那条小根给切下来,扔下山坡给喂狗去了。那身手的敏捷、手脚的利落,功夫深厚之极,没给他半点儿还手的空隙。苦于自己一身屎,他只能忍气吞声,自受报应了。对方曾过河来调查,当然是无效而返。后来传说是易天乐干的绝招:留下点人道,废其武功。有相熟的问过易天乐,他笑而不答。上天有眼,报应。不过,自此之后,此地安静了,那些色狼淫虫也老实了。他们根本不敢踏入这块“废武功”的禁地。对了,证据会有的。
巡逻车停了好一会儿。他们在看眼前这位下野的民兵营长。易天乐坦然对望,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他心里呼喊着,回归吧,我们的乡土!
他的心思又平静地落在那道多灾多难好事多磨的边防线上。
时刻守望着。这是边防禁区的生活。
到了西岭村。这村子萧条但不凄凉。村巷干干净净,看上去还满有人气。肖超和不在家,青牯也不在,小黑狗也跟着出去了。
他漫步村道,感到失落的宁静,一种只有在无人的时刻才引发的感觉。
肖超和在一块坡地上挥着锄头插薯苗。他消瘦,黑了,一眼望去似刚从非洲归来。近日,他累极了。想想吧,一个人的村庄说多累有多累。她走了,他心爱的人走了,他眼见着她要走的。无能为力。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怯懦,连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住。她是对的,应该走自己的路。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他相信她会找到自己的空间,新鲜自由的天地。想着想着他自由了,认为她是不会回来的,不会回来这块失落了的地方。至少是不值得留恋的地方。因为他自己是不配她留恋的一个,不值得她信赖的人。易天乐的“空婚”对他震动很大,一种气魄浩然的震撼。也只有他才具有的。没有什么比这更深沉更刻骨地表达他的爱情了。他是值得她爱的。
一缕淡淡的悲哀浮现出心底里。他感到孤独,真正的一个人的孤独。她千真万确地离开了自己。他埋怨过为啥不跟她一起过河,为什么?然而他又退缩了,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得留下来,守村庄。守吧,一个人守吧!
“还在种番薯!”易天乐同情地说。
他点点头,“还是要活下去的。”他一个人还得完成自己那份公余粮任务,还有青牯小黑狗的口粮。还有村里的一大片荒地。还有……
“有她的消息吗?”易天乐问。
“她不是去了爸妈那儿吗?”
“去了,一去不复返了!”
“这好,终于解脱了。”他淡淡地说。消息是月茹给他说的。月茹过河之后,不时有电话询问儿子青牯的生活,再三感谢他的照顾。这女人心肠好,人也爽直坦荡。她再三地表示,一定回来把儿子接走的。
易天乐还是给他说了她的情况。说着说着,眼睛红了,哽咽住了。天呀,两个大男人保不住一个小女人,还算是条汉子吗?
“我俩都尽力了。”他安慰着说。
“都过去了,不说了。”易天乐恢复了情绪。
对岸小罗岗村的举动,他都清清楚楚。他认为易天乐有所作为,灾难一个接一个落在他头上,全给顶住了,而且要重新走出自己的路。这胆识气魄都令人惊叹不已,他心里折服。易天乐说得对,不光是守村,更重要的是把村人吸引回来。真的,一个人在这个空村子生活,他切实地感到最重要最欠缺的是人,都逃过河去了的人。
历史上无人的村落是逃荒逃亡的遗留,如今竟成了逃港的遗照了。历史是重复着的历史。
易天乐一眼望去,在番薯地对过去是一大片刚插下去的木薯,像一排排朝天的小木棒子。这些粗贱作物,耐旱耐寒,自生自灭,只消一场雨便蓬勃生长。他一个人难呀!再对过去的那片水田,撒播粗耕,耙糊了田面之后,把谷芽撒下去就完了。这是最原始最省事的了。一幅复古经典的油画。不过远处一大片水田,公社派劳动力给插下了水稻,一片葱绿。当然,收成是归公社了。土地是不允许荒废的。
“你总算是扛住了,不简单。”易天乐充满同情。
他望了对方一眼,说:“我会学你一样把村人吸引回来的。”他依然满怀信心。
是的,他在插花地见了月茹。她面带憔悴,但风骚依然,还是乐观得有说有笑。只是那对大奶子在红色T恤底显得安静了。她坦率地说在新界那边生活不习惯,太挤迫了,太花费了,也太紧张了。她真的想回插花地,像秀芹一样地好好干。有样学样,她月茹会不差人的。只是丈夫方田,他倒是投入那花天酒地的乐土,夜夜卡拉OK,跳摇摆舞。他失落过,他再不会回去那令人伤心的村庄了。更可怕的是他竟连儿子也渐渐地淡忘了。说到这里,那豁达的女人竟流下了眼泪。
她突然依偎着他说,谢谢你,给我照顾青牯。真的,太感谢你了。说完给他一个拥抱……他一下子惊呆了。
这样,月茹便收拾心情,串联几个同病相怜的村人,开始着手经营自己村子的插花地了。
这是人性人情人道的磁吸效应。
他俩相约好,明天巡视一趟边防线,办完了交接手续,民兵营长的交接工作。
小青牯入学了,在校午休。午饭是两条番薯加一包方便面。面是妈妈给托人带回来的。
生活边防式的简单。方便面+面包+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