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小七谎称要到南面的山里一趟，帮胡医生买些药，瞒过了小翠。回到家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家乡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地分了，人们的日子红火起来，让他伤心不已的是母亲已辞别人世，更让他吃惊的是六哥竟然和秀秀结成了夫妻。在此之前他一直怀疑秀秀怀的孩子是他的，现在他更确信，因为六哥根本没有和秀秀来往过。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六哥带走了秀秀？难道同他带小翠出去一样，他们俩也是为了寻找他和小翠？
小七一个人在黎明的夜色中走着，想着，回去以后该怎样和小翠说？该怎样和小娥说？他想无论如何让小翠先回去，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不过父亲是让小翠回去和栓柱离婚，再和自己结婚，可小七想的却是小翠离婚后和六哥结婚，但那样秀秀怎么办？小娥怎么办？
小七在天将亮时赶到镇上，坐上了第一班去县城的车。
小七坐上车子就陷入了思考，但怎么也理不清个头绪。他一会儿想秀秀肯定是和六哥出去找他和小翠的，一定吃了不少苦，最后无奈，才和六哥一起生活的，就像小翠和自己一样。一会儿又想，也不知秀秀心里还有没有自己。一会儿又想起小娥，她还在深深地期待着，他无论如何不能把她抛开。可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有一条是确定的，那就是先让小翠回去和栓柱离婚。
在小七离开的几天里，几乎每天晚上，小娥都要到那块大青石板上坐好长时间，她在期待着小七给她带回好消息。当小七踏着夜色出现在山道上的时候，小娥飞奔着迎上去，两个人一下子便抱在一起。小娥竟激动得有些颤抖。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小娥伏在小七的肩上说。
“哪能呢？我怎么舍得下你？”小七在说这句话时忽然想起了秀秀，便觉得十分不自然。
两个人来到他们的老地方，那块半山腰的青石板旁，又一次亲昵。
“小七哥，你见小六哥了？”
“没有，听我爹说，他已经回家三四个月了。”
“你说把小翠嫂子送回去给他了？”
“没有，我还没顾得上见他。”
小七把那天晚上回去见到爹的情况、家乡的变化、母亲的病逝、六哥的回来等都说了一遍，唯独隐去了秀秀。
“秀秀有消息吗？她没有回去？”
“不知道，我只在家停了一晚上，天不亮就走了，我爹让我回来的，说是怕村上人知道我回去了，小翠的丈夫栓柱追着问我要小翠。”小七说着，心中隐隐有一种东西在爬动。
“那可怎么办？”
“我爹说让小翠先回去，过两个月后我再回去。”
“不！是咱俩一块儿回去。”小娥纠正着，“你把咱俩的事跟爹说了吗？”
“没有，哪来得及呀。”
小娥想想倒也是。但不论如何，小七又回来了。小娥便在心里编织那个甜美的梦：送走小翠后，她便把这事告诉父母，她就和小七生活在一起。那一夜，他们又一次醉倒在那块青石板上。尽管已近初冬，尽管山里的寒气一阵一阵地袭来，但他们创造了一个春天。
当小七回到那个小瓦房时，小翠吃惊地说：“怎么现在才回来？”说着便准备给他做饭。
“别做了，天都这么晚了，我还能不吃饭？”
小翠住了手，上前拉住小七说：“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多天才回来？”
这时的小七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小六和秀秀的影子，他有些激动，就一把将小翠揽在怀里。
小翠像所有有了孩子的女人一样，对小七这两年的冷落并不在意。尽管这孩子是小六的，但反正是他们巫家的，再说，秀秀已经跟别人跑了，小七已经是自己的人了，小翠心里没有过多的想法。当小七此刻把她压在床上时，她绝对想不到，在小七的心里潜隐着一种对小六的报复。
当小七最终停下身子伏在小翠身上哆嗦时，小翠眼里噙着泪说：“小七，你今晚真好，出去几天想我了吧？”说着她用瘦瘦的两只胳膊缠在小七的腰上。
小七的报复使小翠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停了好大一会儿，小七从小翠身上下来，侧过身子，然后摸摸小翠的脸说：“你知道我前几天上哪儿啦？”
“你不是说帮干爹买药的吗？”
“没有，我又不懂，胡大叔会让我去？”
小翠并不惊慌，因为她确信她已是小七的人了。
“上哪儿了，你是不是背着我回家了？”小翠并不生气。
“是的，我回家了一趟，我要是给你说了你肯定不让，所以就说是给胡大叔买药。”小七解释。
小翠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说：“家里人都好吧？”
小翠毕竟在那里生活了近两年的时间，那里的人给了她很多关怀，所以听说小七回家了一趟，并不埋怨，而是关心地问道。
“我妈妈在咱出来一个多月就死了。”小七说着，忍不住满腔的悲痛。
“什么？你说三嫫死了？”
小七点点头。小翠愣在那里，好长时间，她才问：“我婆婆呢？她好吗？”
“她还好，就是老想你。”小七随口答道。
小翠不吭声了，她在心里对这位朴实、善良的婆婆充满感激之情。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栓柱怎么样？他又娶媳妇了吗？”
毕竟她和栓柱在一张床上生活了近两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尽管栓柱老实透顶，但对她始终都不错。
“不知道，估计他不会再娶亲。我只在家一晚上，就连夜回来了，除了我爹谁也没见。听我爹说：狗蛋婶子曾说过要栓柱去四川找你，只是怕他老实在路上丢了，所以就没有去。”
小七说着，心想，小翠为啥不问六哥？其实小翠心里想问，又怕引起小七误会。
两个人沉默了良久，小七才说：“听爹说六哥也回去了，是今年麦收前回去的，现在他在村里办了一个粉条加工厂，生意可红火了。现在我爹也不当地主了，帽子摘了，地也分给了各家各户，自己干自己的。”小七说着，观察着小翠的表情：“你不想回去看看？”
小翠没说话，停了一会儿才说：“回去干啥？在这里好好的。”小翠好像没有了谈话的兴趣。
“我是说你不想六哥？”
“想他干啥？”小翠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就说，“他现在肯定娶亲了，是不是？”小翠说着瞪大眼看小七的反应。
“爹没说。我也不知道。我只在家半夜，谁都没见着。”小七心虚地说，“我想他不会结婚，他知道你怀了他的孩子，怎么会和别人结婚呢？”
小翠不说话了，她在揣摩小七这些话话外的意思。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七打破沉默说：“我把你怀了六哥的孩子的事给我爹说了，他说要你回去和栓柱离婚。”
“他怎么说的？”小翠心里猛然一动。
“我说你已经生下了六哥的孩子，已经四岁多了，爹听后高兴地说：那好哇，那就让小翠赶快回来和栓柱离婚。爹还说你回去后千万不要说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就说我和你到四川后没有找下媳妇我就回了，剩下你一个人又不敢回来，一直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爹说等你回去两个月后我再回去，村里人就不会怀疑是我拐骗了你，这样你离婚以后就好和……”
说到这里小七顿了一下，小翠马上问：“好什么呀？”
“……好和我六哥结婚。”
“这么说你六哥还等着我，他没有娶媳妇？”
“可能是这样吧，要不然爹怎么会要你回去和栓柱离婚呢？”
小翠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小翠，你说咋办？”小七试探地问。
“我不回去，在哪儿不都一样，咱俩都做夫妻这么多年了，回去干啥？”小翠沉默好久才说。
小七想不到小翠会这样回答，他的心一下子乱了。
“那，我六哥呢？他还等着你呢！”
“让他再找个媳妇不就得了。”小翠说得轻松，但小七听得却异常的沉重。
就这样两个人商量了大半夜也没有结果，最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一连几个晚上，小七都和小翠商量这事。可小翠就是一个主意，不回去。小七急得实在没办法，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小翠，回去吧？在这山沟里有啥过头？”
“你让我回去和你六哥结婚，那你呢？我和你六哥，那是偷偷摸摸，咱俩可是真正的夫妻，老虎坡的社员都知道。”小翠好像有点发急了。
“你就别管我了，这孩子是六哥的呀！”
“我咋能不管，我是你老婆。”
小七无话可说了，他不知道怎样去说服这个不识字的女人。
沉默了好长时间，小翠才说：“你是不是还想着秀秀，你说过她也怀了你的孩子。”
小七无法正面回答。他听到父亲说秀秀生下个儿子名叫磊磊的时候，心就一阵发憷，因为他给小翠的儿子起的名字也是磊磊，因为孩子出生在那个小石屋里。六哥怎么也把儿子起名磊磊？他感到震惊，这两个孩子又年岁相当。听到小翠的话，他看看睡着的磊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在极力说服小翠回去的时候，心中除了小娥这个山妹子外，肯定还有秀秀的因素。这样做的结果是把小六推到一个尴尬两难的境地，然而小七已经是别无选择。
小七不说话了，他侧过身子面朝外躺着。小翠把手轻轻地搭在小七的肩上，小心翼翼地说：“小七，你别难过。我知道秀秀跟人跑了，你心里不好受，我就是怕我和你六哥结了婚，你咋办？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呀。”
“小翠，别管我啊！天下这么大，难道我还找不到一个姑娘？”
小七动情了。此刻他感到这个不识字的女人，确实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真想就这样永远地把她拥在怀里，不让她离开。
“要不，我把我干妹子小娥给你介绍一下？她也有文化。”
这回小七可是真的吃了一惊，她怎么会想到小娥？这令小七一阵难过。
“你说哪里话，她比我小好几岁呢。”小七忍受着良心的谴责，找了一句这样的话。
“那有啥？男大十岁同年同辈。”小翠把身子紧紧地贴在小七的胸前，那神情真像一位慈祥的大嫂。
小翠终于答应先回去了。因为自己的儿子毕竟是小六的，况且小六还在等她，她的心中忽然又升起几年前的希望。她做梦也想不到小六已经和秀秀成为夫妻了。
小翠的答应令小七心里一阵高兴，同时也有隐隐的痛。他不敢想象小翠回家后的情景，他也无法面对小娥那淳朴的面容。那天晚上，他和小翠按照商量好的，去向胡医生告别。
“干爹，干妈！出来这么多年了，我想回去看看。”小翠说着，心里充满无限的感激。
“行啊！回去看看，还回咱这山里，你们两口子在这里过得多好，村里好多人都说你俩好，从不吵嘴。”胡大婶说，“小七也回去？”
“学校离不开，我过一段再说。”
如今的学校已经有三十多个学生，五个年级都有了。小娥教一、二年级，小七教三、四、五年级。让人遗憾的是好多学生上到五年级就不上了，山里人说：“识几个字就行了，还不如早点回家干活儿。”所以这十多年来，这山里只出了小娥一个初中生，她还是“文革”那阵子要求村里办中学的时候跑到邻近一个村里上的学。
“这样也好，小翠你早去早回。”胡大婶说。小翠看一眼小七，小七的脸上热辣辣的。
“干妈、干爹，明天我想让小娥妹妹一块儿去送小翠。”小七怕小翠再说别的，就赶忙说道。老两口爽快地答应了。当天晚上，他俩在胡医生家里吃了饭。第二天早上，胡医生便把那头毛驴牵出来，要小翠和磊磊骑上毛驴，让小娥和小七去送。
那头毛驴胡医生家一直养着，不过前几年说是生产队的，现在说是他们家的，说法变了。
两个人把小翠和磊磊送到二三十里以外的大路边，那里有通往他们县城的汽车。现在这里的车也多了，从这里上车一天就可以到他们县城，只是前几天小七回去时还不知道，绕道走了三天多才回家，回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这里通了汽车，不过还要走三十多里山道。
上车的那一刹那，小翠忽然叫道：“小七，你快点回来啊！我在家等你。”小磊磊也喊道：“爹，你啥时来接我啊？”
“好磊磊，听妈妈的话啊！”
汽车缓缓地启动了，小七挥着手，止不住两行热泪，站在那里好久没有移动脚步。
“小七哥，咱回去吧！”小娥一声甜甜的呼唤，把小七从发愣中惊醒。
“小七哥，你哭了？你舍不得他们？”
小七没有回答，只牵了毛驴往回走，走了几步才说：“小娥，你骑上。”
“不，小七哥，你骑上，我牵。”小娥说着要去牵驴，可小七没有给她，两个人就这样并肩走着。
“小七哥，你要是舍不得他们，过两天就回去吧！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小娥说。
“只是什么？”小七看了一眼小娥问。
“只是——我想要个孩子。”小娥说着，脸红了。
小七侧脸看看小娥说：“不，我不回去，我和你一块儿在这里教学。”
“你回去听说秀秀姐的消息没有？”
小娥的这一问让小七好生为难。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当他说要在这里教学时，心里是轻松的，因为摆脱了小翠。可提到秀秀他的心又一下子沉重了许多，他沉默良久才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这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默默地走了好长时间，小娥说：“那我回去把咱俩的事给我爹说一下？”
“你急什么？过一段再说吧。”小七回答，心里却异常激烈地斗争着。
小娥看小七沉默，就笑着说：“小七哥，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唱吧！”
于是一缕歌声便回响在山间的小路上：
山坡坡上花儿一朵朵，
山窝窝里妹妹想哥哥……
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