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全林连连点头,看着那女人,坐了下来。
巫全贵对众孩子说:“睡吧,都去睡吧,我和你九叔拉拉话。”
众孩子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堂屋,只剩下大狗坐在一边,他递给九叔一支百花烟。
“三哥,听说你接回一个女人,我也高兴啊!”
巫全林慢慢点起烟抽了两口又说:“大狗,你也去歇吧,我和你爹说说话。”
大狗起身出了屋门。
“三哥,这人接回来了,我就是想问问先给哪个孩子娶。”
常妮赶忙把里间的门关上了。
“自然是先给老大!”巫全贵脱口而出。
“三哥,依我看,还是先给四狗。大狗是个好孩子,按说该先给他办,可你不知道,自从四狗出了事以后,明里不再和巫三媳妇来往,可有人说曾经见四狗半夜偷偷去巫三家。要是有个媳妇拴住他,恐怕就不会再出事了。”
“九弟,你听谁说的?”巫全贵一听,马上生出一股怒气。
“哎呀,这你就别问了,那巫三媳妇也不是个安分人,我怕她害了四狗呀!”
巫全贵一听,立时气得直喘气:“妈的,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三哥,你先别动气了,孩子这么大了,你不要动不动就打,让人家笑话。”巫全林说着,又吸了一口烟,“三哥,我看你要好好想一下。”
巫全林又谈了些别的,就起身告辞了。
送走巫全林,巫全贵气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吸了一大堆烟,才站起来准备休息。
常妮坐在床沿上已经很久了,见老伴走过来准备休息,说:“他爹,我看先不给大狗娶,先给三狗吧。”
“什么,你说什么?”巫全贵感到有些吃惊。
“我想先给三狗娶了。”
“为什么?”巫全贵大惑不解地看着妻子。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常妮心中有说不出的苦处。她想起老三趴在她怀里痛哭的情景,心里就隐隐地痛。听巫全林说要给四狗时她猛然想起了三狗,等巫全林走后,她就不由自主地说要给三狗。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巫全贵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常妮自己也觉得不该提这个,便说:“不早了,睡吧!明天再说吧。”
他能睡着吗?巫全贵深深地吸着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刚才满脸的喜悦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脑子迅速闪出一个又一个的方案:给老大,这个孩子最懂事,从小到大吃苦受累最多,况且他是老大,理所当然。
老二,这个孩子平时老老实实,从不多说一句话,只管埋头干活。即使是在生产队干活中间休息,他也是一个人躲在一边呆呆地坐着。
老三,同老二一样老实,不惹事,只是有时耍点小孩子脾气,动不动就哭鼻子。三十几岁的人了,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老伴也许是觉得这孩子可怜才提出先给他的。
老四也是个实在人,可就是好跟那些娘儿们打打闹闹,动不动就钻到女人堆里,只要是女人让他干点儿啥,他啥都不说,会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要不是巫三媳妇让他干这干那,也许不会惹出那桩丢人事。
至于老五,整天打打闹闹一个孩子头,没有啥心思,暂时不在考虑之列。可就这四个来说,都有理由得到这个女人,究竟给哪个儿子,这可真是作了大难了。
巫全贵左思右想没有办法:“难道仍像上次一样让他们四个捏号抓阄?不!这次一定要先给老大,老大娶了以后,我会想办法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娶上媳妇。”
他这样想着,忽听门外传来老五的声音:“谁跟你抓阄?人是我带回来的,路上她小孩都叫过我爹了。”
原来他们兄弟从堂屋出来后就跑到老大屋里(新屋盖好后,几个弟兄就分住了,大狗一间,二狗、三狗一间,四狗、五狗一间,小六、小七一间。小六出门不在家,实际上是小七一个人住),商量把这个女人给谁的问题。老大主张听爹妈的意见,老二沉默不语,老四和老三坚决主张像上次一样抓阄,老五则一口咬定是自己带回来的,应该给自己。小七吃了饭就出去了。
众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说着说着竟吵了起来。
老五坚持人是他带回来的,还声言在回来的路上,那小孩已经叫过他一声“爹”。
老四则说:“叫一声爹就算了,咱队的好些小孩都叫过我爹,我咋不叫他娘当我老婆哩?”
老三也说:“不要说那孩子叫你一声爹,就是恁俩半路上到玉米地睡了一回,也不能说就是你的老婆,要是那样巫三媳妇就成四狗的媳妇啦。”老四照老三屁股踢了一脚说:“滚蛋,莫提那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老五竟冲到院子里大声嚷了起来。
老四、老三也不示弱,也跑到了院子里。平时老大在众兄弟中是有威望的,不论什么事,只要他吆喝一声,就能制止兄弟间的争吵,可此刻他的话也失去了效力。三兄弟吵到院子里后,很快扭打在一起。等巫全贵和常妮闻声从堂屋里跑出来拉开三个人的时候,老五早就鼻青脸肿,但嘴里仍然坚持着:“不抓阄,就是不抓阄,我带回来的人,让你们抓阄,老美!”
老三在扭打中冷不防被老五踢了一脚,疼得他双手捂腰蹲在地上,竟哭了起来。
巫全贵见此情景,气得两眼冒火,这场面要是让屋里的女人听见吓跑了怎么办?他厉声把众人叫到老大屋里,然后说:“吵闹个啥?要是人家看见你们这样,明天一早起来要走,我看你们还吵不吵?”
众人这才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站在那里木然不动。
巫全贵接着说:“这次先给你大哥,谁也不准吵闹,明年我会一个一个给你们娶上媳妇的。”
“明年明年,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同意,我带回来的人凭啥给大哥?”老五摸着自己受伤的脸说。
巫全贵一听,回过头来“叭”的一声一巴掌打在五狗本就疼痛的脸上。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打死也不同意!”五狗捂着脸依然顶撞着父亲。
“我也不同意。”四狗小声说。
“我也不同意。”三狗的声音比四狗稍大一点。
“不同意,你们谁也别想娶。”巫全贵气得简直想把他们一个人揍一顿。这时常妮开门说:“别争吵了,先睡吧,明天再说。二狗、三狗、四狗、五狗,回你们房去。”
几个孩子一个个勾着头回到了自己房里,大狗颓然坐在床上,双手捂着脸说:“爹,娘,你们回去休息吧!”
两位老人唉声叹气地回到了堂屋。常妮少气无力地拉开被子准备休息,大狗从外面走了过来,悄悄地坐在父亲身边,小声说:“爹,我看不行还是让他们几个抓阄吧!”
“不行,这回我要做主,先给你!”
“爹,要是因为这事兄弟们弄出仇气,让外人笑话。我看,还是抓阄吧!”
“要不跟那女人商量一下,让她自己定。”常妮铺好床后坐在床沿上说。
“不行,她和五狗一块儿回来的,她会愿意五狗的。”巫全贵说,“当时你咋叫他去,咋不找着大狗哩?”
“你说得那么急,我一出门正好看见五狗,就让他去了,你也没说非得大狗去。”
“爹,娘,不说这事了。”大狗见二老这样,赶忙说道。
“要是不跟她商量,她不同意,带着孩子走咋办?”这不失为一条重要理由,巫全贵心里一颤。
他沉默着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烟儿,吸着,心想:“是啊,要是这女人不同意,那可怎么办?岂不白忙活一场?”想着就对大狗说:“大狗,去睡吧!明天早上和那女人商量一下再说。”
第二天早上,巫全贵拿出二百元钱,让大狗到马庄把钱送去,把栓柱娘接回来,想和两个女人商量一下这事,谁知五狗争着要去。巫全贵没办法只得让五狗去了。
临近中午时分,五狗把栓柱娘接回来了,两个女人和巫全贵商量了一番才走进堂屋的里间。
那女人怀抱着孩子坐在巫霞的床沿上,显出几分安静,衣服干干净净。常妮进屋后赶忙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抱起来亲了亲。栓柱娘就给她讲几个孩子的情况,她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
外面,巫全贵把众孩子集中在一起,除了大狗、二狗静静地坐着抽闷烟,三狗、四狗、五狗,一个个显得躁动不安,只要里屋发出一点声响,便都把耳朵竖起来,目光也随之移过去。
停了好久,三个女人从里间走了出来,大家立即从不同的角度把目光投射过去。大狗的目光显出太多的无奈,他虽然抬头看了几眼,但猛烈地抽烟使他的眼前一片烟雾,遮住了视线,他看到的女人是那样的模糊。二狗同老大一样闷坐着抽烟,只是当那女的从里间走出来时,他的眼神便定了格,连手里的烟也忘记了抽,以至于他想起抽时再也吸不着了,那烟已在他贪婪地观看那女人时悄悄地熄灭了。三狗和四狗本来就坐立不安,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当看到那女人走出里间,目光随着女人的走动僵直地移动着。五狗因与那女人有了一路之交,此刻便跑过去,本想拉住那女人的胳膊,但触到母亲严肃的目光,要接母亲手中的孩子,母亲嗔怒道:“去!把孩子逗哭?!”五狗便老大不快地退了过来。
三个女人在屋子中间站定,五个孩子也把心提到了喉咙眼儿。栓柱媳妇拉着那女人说:“闺女,你看看,他们几个一个比一个结实,都是咱农家的好娃,你要是相中谁了就说一声,婶子给你做主。”
巫全贵不忍心看大儿子落选,便独自一个人坐在院里的石头上抽烟。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心提到喉咙眼儿,密切地注意着堂屋里的动静。他此刻的心情比自己相亲还要紧张。
堂屋里更是气氛紧张异常,五个孩子接受着这个做了母亲的“天使”的审视,可她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急得常妮抱着孩子不时地看她:“莫非一个儿子也相不中?”
栓柱娘也等急了,再一次说:“不用害羞,都做了妈啦,有啥羞的,相中哪个是哪个,婶子给你做主。”
谁知话音刚落,这女的竟扑嗒扑嗒掉起泪来,接着扭头跑进小霞的里屋,趴在床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可吓坏了常妮和栓柱娘,两个人赶快尾随进去,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千般万般地说好话。巫全贵也从院子里冲了进来,吼道:“怎么了,你们谁欺负她了?嗯?”
众兄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一个个把伸长的脖子缩了回去。面对父亲的吆喝谁也不敢吭声,好一会儿,五狗才左右看看说:“没人欺负她!”
“那人家怎么哭了?”巫全贵声音低了一些,但仍不失威严。
“五狗摸了她的孩子!”四狗接腔道。
五狗吓得翻了四狗一眼,小声说:“人家是想抱一下。”
巫全贵看着里间的门,叹着气站在那里。常妮从里面走出来,巫全贵急忙问:“咋回事?”
“不知道,她站着站着就哭起来了。”
“你们好好问一下,啊?”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
巫全贵长叹一声又走到院子里来回地踱着。
常妮转身回到里屋想再劝劝她,谁知刚进屋那女的就朝她扑了过来,趴在常妮怀里越发大哭起来。
凭着女人的直觉,常妮知道,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于是便把她抱在怀里,也不由得掉下泪来。
“孩子,心里有什么苦,给妈说一下,啊?”
女人一个劲地点头却总不说话。
常妮双手抱住那女人的头说:“孩子,你心里有啥苦就说,啊?你昨天晚上到现在都不说话,是不是不想在俺家?”
女人摇摇头。
“那你就给妈说说话,心里有啥就说出来。”
女的使劲地点头,可还是不说一句话。常妮忽然想:“她莫不是个哑巴?看她的模样倒也精明,不像呀。”
四狗从外面探进头来说:“妈,她是不是病了?”
常妮忙问:“孩子,你病了?”
那女的不住地点头,跪在地上,抱住常妮又哭了起来。
栓柱娘赶忙说:“哎呀!闺女,病了怎么不早说呀?大狗!快去把卫生所的丽丽叫来。”
五狗一听,不等大狗离座就飞也似的跑了出去,直奔村北头的卫生所。
常妮和栓柱娘把那女人从地上扶起来,让她坐在床沿上,劝她止住了哭泣。问她话语,她仍是只点头或者摇头却不说话。常妮几乎已认定她是哑巴,但十哑九聋,而这个女人看着可不像个聋子,你说话她是能听懂的。
是的,这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虽然是哑巴,但却能感受到外界的声音。她同丈夫一块儿到城里看病,需要付一大笔医药费,丈夫说没钱,并告诉她,换一家小医院会便宜一些。于是,他们就来到车站。她不知道是丈夫有意把她丢在那里,还是自己不小心和丈夫走散了。等到栓柱娘家的本家哥遇见她时她已身无分文,更没有了任何主意,只得带着孩子跟着他走了。
她有病,孩子也有病,她不愿死,更不想让孩子死,然而离开了丈夫,她无法与外界沟通,她只有用手势来表达自己的苦衷。当两个女人让她在这一群大男人中挑时,她怕他们很快把她塞进洞房,而她现在最需要的是看病。于是她哭了,为自己,更为孩子,只要这一家人能帮她治好她和孩子的病,嫁给这一家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愿意的。当看到五狗喘着气把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巫丽丽请来时,她的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神情。
五狗帮丽丽背着药箱,丽丽走得满身是汗,一进屋门她就让病人躺在床上,连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常妮告诉丽丽,这女人好像是哑巴,巫丽丽点着头,拿出听诊器在病人的肚子上、胸脯上听了起来。
满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坐在院子里的巫全贵也跑到了堂屋里,向孩子们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巫丽丽听了好大一会儿,又让病人翻过身来,听了好一会儿脊背,还是没有听出什么眉目,于是就学着公社卫生院里的医生敲着病人的肚皮问:“你有什么感觉,疼吗?”
女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或者点头,巫丽丽又看了看病人的眼睛和舌头,说:“她肚里好像有个大块,送公社卫生院吧!”
众人一听吓了一跳。
这时那女人从床上坐起来,指着自己的孩子比画,常妮赶紧把孩子送过去,她接住孩子后就拉着巫丽丽脖子上挂的听诊器按在孩子的肚子上。她要医生给她的孩子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