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六哥,我不想再在他家里待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每天晚上,我看见那个傻子,就想把他踢出去,就想隔壁院子里的你,想着想着我就哭了,我是哭着睡着的,又在哭中醒来。那天我在梦中哭着使劲地搂你,谁知醒来一看,是那个傻帽儿,气得我打了他一巴掌。”
小翠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小六听着,心都碎了。他还能说什么,他保护不了她,除了心里难受还能怎样?
“小翠,我知道,你把一切都给了我。我一定要想法保护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你要先忍着点,啊——”
小翠哽咽着点点头。这时小六似乎升起了欲望,他翻身把小翠压在身子底下,周身的热血沸腾着,小翠也把自己软绵的小胳膊缠在小六的脖子上。
以前,小六那并不高大的身子压在小翠身上,他觉得这是一种报复,是压迫下长大的心灵对整个世界的报复,可如今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像一把伞一样,应该为小翠挡住世间的风风雨雨。然而他不能,他觉得这把伞已经被世事撕扯得支离破碎,然而他还是把自己覆在小翠的身上,欲望早被心底的爱所荡涤,升华成一种神圣的责任。然而他又无法面对自己,真可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几天的劳累使大家都很疲倦。那天晚上小七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可谁知父亲要让众兄弟抓阄决定换亲的事,小七的心一下子收缩了起来。他甩出一句“不同意”就一个人出门了。
他独自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楚。小妹今年才十六岁,这么小的年龄就要承受生活的重压,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真的就是命吗?人活着,从生到死,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他感到无法说出的迷茫。这样想着,不觉到了秀秀家的后院,他本想掏出口琴吹一支歌把秀秀引出来,可怎么也找不到口琴,原来出来忘带了。于是他绕到前面的街上向秀秀家走去。当他走进秀秀家的院子想叫一声时,却发现秀秀的房间里没有亮灯,正想退出来,却听见堂屋里传出声音。
“我看那家人家也不错,虽说他儿子大一点,可和咱秀秀也算般配。”秀秀的妈说。
“什么般配不般配,这年月,换个媳妇就算了。”秀秀她爸好像有点生气似的。
“换亲怎么了?换亲也要看看人品,人品不好也不行,我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死丫头,上哪儿去了,回来也不照个面儿。”父亲说着,好像要站起来。小七不敢停留,就急急忙忙退了出来。此刻,他心里好乱好乱。他想立刻见到秀秀,可秀秀上哪里去了呢?
小七颓然地坐在秀秀家后院的墙根,眼中充满了泪水。
原来中午吃罢饭,秀秀的母亲说要去她姨家,叫秀秀借辆自行车带自己去。秀秀就借了一辆自行车带着母亲去姨家。谁知到那里一看,哥也在那里,她觉着不大对劲,就对妈说回家有事,可妈就是不让她走。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她一下子明白了,只低着头不说话。最后,姨妈和母亲一块儿把那三个人送走了。秀秀气得直想掉泪。回来的时候,她赌气不带母亲,推说有事,先回家了。她恨不得马上见到小七,可回到家里已是吃饭时分,她不想此时去小七家里,因为一群大男人坐在那里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可又不想在家里等着见到母亲和哥哥,就把自行车还给了人家,然后,又跑到一个要好的同学家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去找小七。谁知小七不在家,他妈说他刚出门不久。这可急坏了秀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可不想走进家门,这时看见自己家后墙蹲着一个人,感觉告诉她,那就是小七,于是就走过去,叫一声“小七”!
小七一听是秀秀的声音,立刻站了起来,两个人一下子抱在一起,秀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好久小七才哽咽着抬起头。
“秀秀,你今天相亲了?”小七问。
秀秀点点头,擦着泪说:“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我去你家了,听你妈说的!”
“是我妈告诉你的?”
“不,是你妈和你爸说话,我无意中听见的。”
秀秀告诉小七今天相亲的经过,末了说:“小七,我不愿意,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小七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雕像,好久才喃喃地说:“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这时前院的街上传来拉长的声音:
“秀秀——吃饭了——”
秀秀一听是母亲在叫她,拉住小七就往南边跑去,小七说着:“秀秀,你还没吃饭?”
“我不饿。”
两个人跑到村南面西边的坡地上(东边就是小七爷爷的坟地),这是自那晚四狗和巫三媳妇侵占了他们的“领地”以后他们开辟的一方新天地,在离巫庄村一里多的地方。两边是坡地,中间正好是一个小坳坳,坡地上种的是红薯,再往前走,便是一个红薯窖。秋后收了红薯,除了分给每家每户的,生产队剩下的就储藏在红薯窖里,派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来看着。如今是秋天,红薯窖闲着,这窖和窖前面的洼地,就成了秀秀和小七的新天地。
秀秀拉着小七从村北一直跑过来,四下看看没人,这才放心地伏在小七的肩上哭了起来。
小七拉过秀秀的手,扶她坐在田埂上,他两只手不住地搓着秀秀的手,眼泪汪汪地说:“秀秀,那个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看都没看。”
又是一阵沉默。
“秀秀,要是他人不错,你就答应了吧,啊?”
“不,我不!”
“你也知道,在咱大队,我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一家七个大男人,不出这事出那事。前一段,四哥被挂牌游街,没几天,二哥又被开了批斗会,丢人哪!都是因为娶不上媳妇,不要说你家里不同意,就是同意了,我也不忍心你到我家受苦受累。如果那个人家不错,你到他家不受苦,我也就放心了。只要你心里记着,别忘了咱相爱这一场……我大概和几个哥哥的命一样,不会有什么好前途,可我心里想着你,这一辈子就够了。”
“不,小七!我不,除了你,我死也不嫁别人。”
“那怎么可能呢?谁让咱生在地主家。我本来不信命,可这不是命又是什么呢?”
小七说着停了一下,抚摸着怀中的秀秀的头,继续说:“我家里的丢人事已经够多了,可最近又有一件丢人事,你听了也许会笑话的。今天晚上,我几个哥哥在家里抓阄。爹要用小妹换亲,可是一大群男人,不知道给谁换,所以爹妈让他们抓阄,我是不忍心看那种场面才跑出来找你的。”
“什么?你说什么?”秀秀猛然从小七怀中抬起头。
“抓阄,让妹妹换亲。”小七木然地说着。
“什么?小霞才十六岁,还在上学呀!你要救救她!”
“我有什么办法?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这世界为什么这么残酷!我们难道真的有罪吗?”
秀秀一把抓住小七的衣襟,使劲摇晃着这个木然的身躯,对着这苍茫的夜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然而这呼喊在这个茫茫的世界里实在显得太微弱了。
好久,秀秀突然站起来说:“我不甘心,我不想就这样死去。”
“你说什么?秀秀,你不能这样想,不能啊!”
“不能又怎样?谁会救我们?”
秀秀说着,一把扯下自己单薄的衣服。
“小七,接受我吧!我永远是你的,今生今世,除了你,我不会再属于第二个男人。”
小七看着秀秀那疯狂的神情,一把把她拥进怀里,在这秋风瑟瑟的夜里,两颗相爱的心熔化了,燃烧了……
当小七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屋,几个哥哥已经进入了梦乡。他点着自己的小煤油灯,想看一会儿书再睡。多年来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不论怎么晚,怎么劳累,如果睡觉前不看一会儿书,他就会失眠,只有书本才是他的“催眠曲”。当他正要躺下看书时,发现六哥的床上仍然空着。平时,他不会多想的,可此刻,他心里一动,六哥一定是和小翠约会去了,他站起身想去后院看看,但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他怕惊了六哥和小翠甜美的梦。多年来,小七和几个兄长一直无话可说,觉得他们除了吃饭睡觉打打闹闹外,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尊敬。可现在,他忽然觉得有好多话想和六哥谈谈。六哥比他大六七岁,小时候接触多一些,可多半时候是六哥逗他玩,有人欺负他,他本想六哥会帮自己出出气,谁知六哥总是一声不响地把他拉走。他曾在心里对六哥产生一种轻蔑,所以也就不和他多说话。后来年龄大了,他才渐渐知道,不是六哥不保护他,而是他无法保护自己。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地主娃子,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么样呢?自从他知道了六哥的秘密,他一下子感到六哥是一个思想感情丰富的人。他今天晚上感到特别的苦闷,秀秀告诉他的事,使他受了当头一棒。尽管以前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也说过,可那只是一种担忧。如今,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他感到愤恨的同时又束手无策。因此,他想找一个人谈谈,把自己的苦楚诉说一番,让他给自己出出主意。他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想着,几个哥哥高高低低的呼噜声,使他感到这夜竟如此怪诞。他站起来,悄悄地走到院子里,看着刚刚盖成的两间新房,仰头是黑灰色的苍穹。他想,难道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从生到死,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斗别人?而斗别人之后自己得到了什么?他弄不明白,他无法理解这夜幕下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做着什么样的梦。明天,明天又会怎样呢?秀秀告诉他,父母亲的意思是年关让她和哥哥同时结婚。秀秀说她不爱那个人,她想和自己在一起,让自己想办法救救她,可自己又有什么能力去实现这一目的呢?难道自己要眼睁睁地看着秀秀走进别人的家?小七想给六哥说说,让六哥说说到底该怎么办。尽管小七也知道,就像小时候别人欺负自己六哥无法保护一样,可他还是想,六哥会给他一点指点的。
小七在院子里来回走着,让自己的心事飘散在这无边的夜里。
不知什么时候,小六回来了,他是从前门进入院子的,当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时,心里猛然一惊,就问:“谁?”
“是我,六哥。”
“你怎么现在还不休息?”
“我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小六心里不免又是一惊。
小七把小六拉到刚盖好的新房里说:“六哥,你和小翠嫂子的事,我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你们在后院约会,我就知道了。”
“你没告诉别人?”
“没有,六哥,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只是我不知道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谢谢你,好兄弟。”小六说着,想离开屋子,小七上前抓住他说:“六哥,我有件事,想给你说一下。”
“什么事?”
小七就把他和秀秀相爱的事告诉了六哥,并说了今天秀秀去相亲的事:“六哥,我该怎么办呢?”
小六沉默良久。
“秀秀是个好姑娘,可咱是地主成分,有什么法子呢?”
……
“要不,给爸、妈说一下,让小妹和她家换亲,成全你和秀秀?”
“不不,不能因为我害了小妹。”一听六哥这话,小七马上制止。
两个人又一阵沉默。
“小七,我不想在家了,想出去一段时间。”
“上哪里?”
“不知道,反正在家里觉得闷得慌,想出去看看。”
“不行啊!六哥,咱这成分……”
“不用怕,小弟,在家咱是地主,可出门去,脸上又没写字,咱说啥是啥!”
“那小翠嫂子呢?”
“我就是不忍看她整天那个样子,现在她又怀了我的孩子,看见她,我心里就难受,我不能保护她,反倒让她为我伤心。也就是因为这,我想出去一段,如果外面可以,我就回来把小翠接出去。”
“你和小翠嫂子说了吗?”
“说了,她开始不同意,后来说,让我出去试试,要是有好地方,能挣着钱,就赶快回来接她。小弟,我出去后,拜托你替我照顾一下小翠,啊?”
小七点点头:“六哥,你啥时回来?”
“看看再说,如果有好地方,能挣着钱,我会给你写信的。”
小六让小七把煤油灯拿来,给爹写了几句话,嘱咐小七把它交给父亲,就踩着秋天的雾气走了。
小七把六哥送到村头,呆呆地看着六哥在雾气中消失,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他不知道六哥会走向哪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他为六哥的勇气所感动。他想着,忽然从中受到启迪,对,和秀秀一起跑出去,兴许会好些,可又一想,他答应了六哥要照顾小翠,要走,也得再等等。
第二天早上早饭后,巫全贵正想询问小六为什么没来吃饭,小七递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爹、娘:你们好!
我实在闷得慌,想出去转转,兴许能找点事做。我本想当面告诉您,怕您和妈不同意,就不辞而别了。请放心,儿子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儿子小六
巫全贵看罢字条,骂道:“这浑小子,上哪儿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小七:“他没说上哪儿去?”
“没有,他说不一定会到哪儿,叫您和妈放心,他会给家来信的。”
巫全贵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准对外人讲,你去给你全由叔说一下,就说远方有个亲戚,家里有事,我叫你六哥帮忙去了,也算是向队里请个假,咱成分不好,免得又惹啥麻烦。”小七点头答应着,吃罢早饭下地干活时就向队长巫全由请了假。
吃罢早饭,巫全贵叫大狗给他请了假,他今天不上工,要到李庄村找李老铁谈谈换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