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下忖度,想来,如今他们家的境况,已经极其拮据了吧。
我正在沉思之际,却见贾母起身取了一个小盒子,递给黛玉道:“那天你们走后,我便吩咐了琏儿,将我的体己变卖了,这是我给你的十万两银子,你留着吧。”
黛玉吃惊道:“我怎么能要老太太的体己呢?”
贾母长叹了一声,看着黛玉道:“你收下吧,我将这银钱给你,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去世的时候,其实给你留了一笔钱的,整整有六十万两呢。当日你们从苏州回来,我还特意问过琏儿的。那下流胚子却支支吾吾的,说虽然有一些东西,但办丧事都花光了,他还贴补了一千两银子呢。我虽然知道他言语不实,但那时候我总想着将你留在我身边,把你配给宝玉,将来总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计较呢?后来元妃赐了婚,我才知道我这计划是实现不了的。我便叫了琏儿过来逼问,这才知道原来他带了六十万两银子回来,全部都交给你二舅母了。建大观园时,花了大约四十万两。剩下的二十万两,你二舅母给了东府六万两,也给了琏儿他们六万两银子,其余的就自个儿留下了。后来不知道怎么被薛家知道了。你那二舅母就逼着琏儿他们分了薛家他们四万两银子,堵他们的嘴。这些日子以来,我本打算找他们那些人,将银子都追回来还你。但你也知道的,你二舅母那个人,有进无出的,我催了一段时间,她只是不理,装聋做哑的。东府那边的人,也并没有将东西送过来。薛家更是指望不上的。别说他们的家计不行了,就是有钱,他们也并不会还的。这些人当中,就只有凤姐儿有点良心罢了。她分得最少,前几天却送了一万两银子过来,说要还给你,但我却并没有收。虽然她有心,但我却知道她现在其实很艰难。这些年,她竭力支撑这个家,已经将自己的嫁妆赔得差不多了。如今你二舅母又将筹备婚礼的事情交给她。她素来又极要强,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敷衍得面上光鲜好看,哪里还有那么多钱来还给你?所以我并没有要那些钱,叫她自己留下了。我虽然生气那些人的薄情,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是一家人,还是要留几份情面的。所以前不久便将自己体己变卖了,他们不还,好歹我替他们还一些吧。只有这样,将来到了地下,我才有脸见你的父母呢。”
黛玉听了这番话,起先很是吃惊,发了一会怔,方才道:“总是一家人,银子用了也就罢了,老太太不要再为这个生气了。如今我住在王府里,吃穿不愁。再说我身边还有一些父亲留给我的东西,实在用不着这些钱的。老太太的体已,还是老太太自己留着吧。若是老太太愿意,就送给凤姐姐贴补家用吧。”
贾母摇了摇头,道:“不必的。凤姐儿管家的时间也不长了,待宝玉娶了宝钗过来,她必定就要让位置的。我又何必再将东西送给那些人呢?再说如今家里的家计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就是将这些东西送过去,也并不能支持下去的。反而还糟蹋了。还是给你拿去吧。”
黛玉听了,依旧推辞不收。贾母长叹了一声,道:“将来的事情,我虽然无法预料,但却也知道我们家必定是风雨欲来了。我们家的架子其实已经倒了,如今不过是靠宫里的元妃在支撑着罢了。如果你不想花我的钱,就先替我收着。待将来有了什么事情,也能替我打点一下。”黛玉听了这番话,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将盒子收了。我心中万分感慨,贾母年事已高,但却见事极明,可以算得上是贾家里最睿智聪敏的人了。
贾母还要再说话时,鸳鸯走进房间,笑道:“老太太,已经二更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黛玉听了,便朝我笑道:“雪雁,我们走吧,让老太太先休息吧。”
我答应下来,替她拿了盒子,与她一起出了贾母的房间。因为这次回来得匆忙,而潇湘馆在我们去西宁王府时就已经在王夫人的吩咐下被封闭了,贾母便吩咐人在她的上房处收拾了几间厢房,供我们居住。因此当下我便扶着她走进厢房。我与莲儿便将香菱的事情细细回了黛玉。黛玉知道了,也为香菱唏嘘不已,听说香菱已经被送出去了,也十分高兴。大家又叙了一会儿香菱的事情,我们方才服侍黛玉睡下,再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天起来,在莲儿的坚持下,黛玉只得又做了一番烦琐的打扮。这次装扮的首饰以玉器为主,将头发挽成了飞月髻,簪了一个紫玉钗,额际坠着一弯玉月,耳挂苍山碧玉坠,又拿了那对据说极贵重的羊脂玉镯给黛玉戴上方才罢了。
我们正在忙乱之际,忽然听人通报道:“宝二爷来了!”
黛玉一愕,愣了一愣,方才忙命人快请,果然见到贾宝玉进来了,身后却还跟着袭人和麝月。宝玉的神色有些憔悴,已经十分消瘦了,眼神也有些呆滞迷离。
宝玉进屋子,就紧紧凝视着黛玉的面容,良久才长叹了一声,含泪道:“妹妹的精神和气色很好,想来这段时间是过得很好呢!”
黛玉低头长叹了一声,柔声道:“你呢?你近来可好?”
贾宝玉一愣,深深看着黛玉,方才道:“也罢了,只是近来看不到妹妹,我心里很难过,每日里吃饭都索然无味,自然就瘦了一些。妹妹不在这儿了,我简直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袭人一听,顿时惊白了脸色,忙道:“二爷,你可是已经定了亲的人了,怎么还说这种话呢?二爷,刚才你明明说要来向老太太请安的,后来说知道林郡主回来了,要见林郡主,现在也见了,我们走吧。”
莲儿合上梳妆盒,道:“春纤,你请这两位姑娘去你屋里吃茶吧。”
麝月低声应了,转身欲走,袭人却忙推辞道:“莲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二爷的身子不好,我还是在二爷跟前伺候的好!”
莲儿听了这话,冷笑道:“罢了,你们这个宝二爷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你跟前跟后?难道一刻都离不开你吗?难道宝二爷想与自个儿的表妹说几句话都不成了吗?难道宝二爷呆在这儿,离了你,我们就会把宝二爷吃了不成?”
黛玉也冷冷扫了袭人一眼,含怒道:“我竟连与二哥哥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是不是?你是二哥哥房里的大丫头,素来也是最懂事小心的,不在房里做你该做的事情,跟前跟后是什么意思?还是想着在跟前听着我们说了什么话,好回去告诉什么人?”
袭人顿时黄了脸,忙道:“我并不敢听主子们说的话,只是实在放心不下二爷,况且二爷也是习惯了我伏侍的!”
我冷笑道:“得了吧,二爷离了你就活不成了?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罢了。你出去等着,待会儿我们一定会将你这如宝似玉的二爷还给你的。”说完便朝春纤使了个眼色。
春纤立刻会意,忙走上前来拉袭人。袭人却仍旧不想走,站在原地不动。贾宝玉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便朝袭人道:“你出去吧。”
袭人一愕,发了一会儿怔,看了宝玉一眼,眼里略有些忧伤的神色,却终于随着春纤和麝月走了。待他们走后,黛玉长叹了一声,望着宝玉道:“二哥哥是定了亲的人了,今后只盼着二哥哥能与宝姐姐相敬如宾,夫妻和睦,好好孝敬老太太。这样,我便能够放心了。”
宝玉一愕,道:“妹妹怎么说这种话?我心里只有妹妹,怎么能与宝姐姐相敬如宾呢?”停了一停,方才道:“好妹妹,你是知道的,我曾经说过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还有那次,妹妹说如果太太要我娶宝姐姐,我会怎么样?当时我说先娶宝姐姐,再娶妹妹就行了。但到了现在,我却发现自己说错了。那时候,妹妹尚在我身侧,我没发现妹妹对我的重要性。这段时间妹妹离开了我,我才发现没有妹妹的日子竟然会这么难熬。”
黛玉低下头,沉吟半日,方才道:“罢了,前尘往事,再也休提。你与宝姐姐的婚事已成定局,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叹息了一声,道:“我离开这儿,在外面过得很好,二哥哥也不必再理会我,安心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宝玉只望着黛玉,嘶声叫道:“林妹妹,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妹妹来到府中,我们同吃同住同玩。有什么好的我都会先留给妹妹,妹妹的吃穿用度,我都给妹妹照顾得妥妥当当。妹妹也从不劝我走什么仕途之路的。妹妹离府后,就成了郡主,妹妹身份变得高贵了,心也就变了,哪里还记得往日的情分?枉我这些日子无时无刻地记挂着你,我是白操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