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摇了摇头,美丽的面容笑得十分凄凉,道:“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请了大夫也是不中用的,不过是熬日子罢了。”说到这里,望着我续道:“我这些天来,常常想着我以前住在园里,去潇湘馆找林姑娘教我写诗的日子。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呀,我们在一起玩闹,说些女孩儿间的悄悄话,什么也不用担心,悠闲而自在。如果,我这一生曾经有过一个时刻触碰到了幸福,那一定是在住在园内那段时间。”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低头道:“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如今的我,竟是靠那段美好时光的记忆支撑着活下来的。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够再过那样的生活,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我便是即刻死了,也能瞑目了。”
我听了,不禁为她感到十分辛酸,劝道:“姐姐何必说丧气话?年纪轻轻的,不过是身体有些不舒服罢了,哪里就好不了了呢?请个大夫来瞧瞧,吃些对症的药,再细细地调养,自然就好了。若是没有好大夫,我倒可以帮姐姐找的。便是要御医过来也使的呢。”
香菱叹息不语,她身侧的小丫头臻儿道:“若雪雁姐姐果然有帮菱姑娘的心思,不如去求求林郡主,让林郡主将菱姑娘带出去罢。不然,菱姑娘迟早会被折磨死的。”
我大吃一惊,忆起薛蟠进监前,曾经娶了个叫夏金桂的悍妇过门,那女子虽然生得亦颇有姿色,也识文断字,却因为被娇养溺爱,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便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是个极不好相处的人。香菱才貌俱全,贤淑秀雅,却又身为妾室,身份低微,自然常被夏金桂欺压。当下便忙问道:“可是你们大奶奶欺负菱姐姐了?”
臻儿正要再说时,香菱忙出声喝止住了。我心里很是怜惜这个身世堪怜的女子,忙握紧她的手,道:“菱姑娘,我们当日一起住在园里的时候,彼此亲密无间,姐姐今日怎么竟不肯再向妹妹吐露心事了呢?也许姐姐不知道罢,其实姐姐也是苏州人,我们其实是同乡呢。”
香菱一听,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问道:“我是苏州人,你怎么知道的?我从来都不记得我自己的家乡父母,如何你就知道了?”
真实的原因自然是不能说的,当下我只得干笑数声,答道:“前不久有一个苏州同乡来探望我,说起他家一个有个姓甄的邻居,那位夫人丢了一个女儿,是四五岁的时候被人偷拐走的,算起来如今年纪与你一般大,眉心中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不是你是谁?”
香菱流着泪道:“原来我竟是苏州人,我娘竟也在世。”我点头笑道:“是呀,菱姐姐,你娘还在呢。虽然我并不太清楚你娘亲的景况,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等着你,等你回去看她。所以,就是为了你娘亲,你也该好好保养自个儿的身体才好。”
香菱的眼眸亮了亮,又黯了下去,摇头道:“我这样的身份地位,哪里有保养身体的资格?我本来就是买来的丫头,后来虽然服侍了大爷,也不过是个侍妾罢了,依旧是个劳碌命。起先大奶奶没进门时,我还盼着她快些进门呢。哪知道她一来就糟蹋我,我没死是自个儿命长。后来姑娘要了我过去,又叫我养病,可家里有一大堆的活计要做,我们家里姑娘都要做活,我若懒着不做,又成什么体统了?况且如今也是一时比不得一时了,大爷进了监,凡事都该我们娘儿们自己动手。哪里还有闲钱来给我这个丫头请医生吃药?”香菱说到这里,不由得泪流满面,道:“苏州吗?我虽然不记得那儿是什么样子,但也常听人提过的,听说那里山清水秀,美丽极了。尤其是下雨的时候,会起淡淡的雾。整个城镇都会笼罩在轻烟轻雾中,如同人间仙境。我这条命迟早是要断送在这里的。好在如今知道我的家乡在哪儿,回去自然是不敢期盼的,我只盼着将来能魂归故乡,让我能够看一看故乡的山水,也就够了。”
我听了香菱这番话,不由地悲从中来。仔细想想,她本也是旧家的大家闺秀,却在四五岁的时候就被人拐卖了,后来辗转沦落到薛家,做了薛蟠的侍妾,生平并没有享什么福,只在薛蟠离京外出时,在大观园里享受了一段悠闲日子。再回薛家时,薛家娶了那个叫夏金桂的悍妇过门,香菱倍受折磨欺凌,加上她自己的身体本就十分柔弱,久而久之,自然抑郁成疾病。之后薛蟠进了监,薛家的那个宝钗要忙着打点薛蟠的事情,对香菱自然不会用心照料。我想到这些,悲伤至极,当下抱着她柔弱的身子大哭起来。香菱大约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遭遇,见我落泪,也是悲啼不止。
忽听到身后传来莲儿的声音:“雪雁妹妹,别哭了。”
我吃了一惊,这才想起自己本来再陪莲儿逛园子的,因为遇见香菱,只顾与香菱闲叙,竟然忘记了莲儿,将她冷落多时,当下忙收了泪,有些歉疚地朝莲儿:“莲姐姐,我竟忘了你了,真对不起。”
莲儿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指着香菱赞道:“这姑娘长得真好看。”
我先将香菱的处境大致向莲儿说了,又将莲儿介绍给香菱。香菱忙走上前来,与莲儿见礼。莲儿听了香菱的身世,亦是唏嘘不已。
待她们互相认识后,我才抬头看向香菱,怜惜地说道:“菱姐姐,你向来贤淑纯真,温柔可人。以你的才情、容貌、性情,当一个侍妾未免太委屈你了。倘若有机会,你愿不愿意离开薛家,回你的家乡去看看你的娘亲,开始新的生活?”
香菱红着眼圈,踌躇半日,终是低头不语。她身侧那个心直口快的臻儿立刻答道:“如果能离开,自然是件天大的好事。雪雁姐姐你不知道,菱姑娘的身体半年前就有些不好,当时请了大夫过来看时,那大夫吩咐首先决不能再劳累过度,也不能受气;二就是要从饮食上调理,多吃一些益气补血的药膳食物,调养几年或许有痊愈的希望。但大奶奶过来后,每日里折磨菱姑娘,在家里闹得不像样子,家里也没人再留心菱姑娘了。大爷进了监后,别说调养了,就是药也没人再送过来。这一个月来,大姑娘要张罗大爷的事情,便将绣嫁衣的活儿交给菱姑娘。时间紧迫,嫁衣的绣功又考究,还要做大爷的活计,因此每日里到了夜半时分还要点着灯做活呢。”
我听了这番话,先代香菱心酸,后来又是一阵心惊:薛家的家计,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连嫁衣也要自己赶制了吗?是了,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日薛宝钗住在蘅芜苑的时候,屋内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她这样做,自然有在贾母面前留下素朴、勤俭、能持家的好印象的用意,却也因为薛家内囊已尽,这些摆设之类的东西其实也并没有很多了,她也并不能再奢侈了。所以,她才会这样地用心,想着要与贾家联姻吧?毕竟,从表面上看,贾家的富贵,连一些王府都是比不上的,几年前还花费了那么多钱,修了富丽堂皇的大观园。在她看来,贾家应该是极富贵的。更何况,宫里还有一位有了身孕的元妃娘娘呢。
我心中长叹,薛宝钗的算盘恐怕打错了。贾家靠着凤姐儿竭力支撑,只是外头架子尚未倒罢了,其实内囊已尽,并没有多少财物积蓄。就连那个大观园,也是靠当日林如海留给黛玉的遗产修建成功的呢。
我正在心中感叹时,却听臻儿说道:“雪雁姐姐,你是否能帮菱姐姐离开薛家,出去养病?”
我先细细想了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答道:“办法自然是有,但要看菱姐姐自己的意思。如果菱姐姐想要出去,我自然能想方法替菱姐姐周全,再想法子送你回去,跟母亲团聚。”说到这里,我又拉起香菱的手,柔声道:“姐姐,我虽然不敢保证,将你带出去后,能够给你什么荣华富贵,但我一定会设法,将你送回家乡,衣食无忧,与母亲团聚,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再不必受任何委屈。姐姐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撒谎的人,你又跟我们姑娘那样好,姐姐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害姐姐的。”
香菱低了半日头,踌躇道:“能够回故乡,自然是好,但我如今又怎么走得了呢?”
我大喜道:“只要姐姐愿意走,这些事情就不必要姐姐操心的。”回头看向莲儿,道:“现在我要出去一趟,处理这件事情,劳烦莲姐姐在这里照顾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