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原地,静默不动,神情淡然,想起西宁王妃和刚才水清的言语,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难以平静。
水清的心事,我懂得,却无法放下防线,义无反顾地走近他。我的顾忌,水清也懂得,却无法为我舍弃,全心全意地迁就我。我们的相同之处是,不能为对方放弃一切,无法全力去爱,却又不肯放下彼此,忘记过往。也便注定,要苦苦纠缠,至死方休。
次日起来,黛玉与紫鹃因事情尴尬,便没在我面前追问燕妃的事情。大家依旧一同走到上房,陪伴西宁王妃,如常度日。到了晚间时分,西宁王妃又特意将我留下,说昨晚水清已经跟她恳谈了一番,告诉她,我们两人并没有定下来,并让她先将燕妃的事情压下来。我听了,心中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在西宁王妃的刻意嘱咐下,留芳园里果然没有任何流言蜚语,清净而安宁。
如此过了两天,林云让青梅过府传话,说起住在桃源的赵夫人身体不虞,染上了风寒,虽然并不严重,但很是思念探春,想让探春回去看看。另外,宝玉的神智依旧很不清醒,有时候连人都不认识,但口中却依旧总是念叨着黛玉的名字,时刻不忘。
探春得了消息,很是着急,加上她与高丽世子的事情已经大致说定了,自然得到赵夫人面前去说一声,立刻便决定回去一趟,并邀黛玉、惜春同去。因之前黛玉已答允要去开解宝玉,便也同意了。待送走青梅后,众人一起步到西宁王妃的上房,将要出去探望的话回了一遍。王妃并无异议,立刻吩咐人准备车马,并给我们打点行装,预备次日出门。
二十六日,众人收拾整齐,至上房辞别西宁王妃,一同步到二门上轿。黛玉已经有了正式封号,按郡主的品级,独自坐了一乘八人抬的锦云华轿。探春、惜春二人共坐一顶四人抬的翠盖朱缨轿,我与紫鹃一起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明月、春纤、秀芳各自乘了一顶小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西宁王府,前往城郊的桃源。
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达目的地。车轿直接进了山庄,邢夫人早带着平儿和李纨,在一旁相候。众人下了轿,分别见了礼,寒暄几句,方才一同逶迤着步到正房大院。
待行进正房,玉钏打起帘子,将我们迎至屋内。我细细看时,见赵夫人坐在窗下,面带病容,神情憔悴,颇有不胜之势。贾环垂着双手,恭敬地守在一旁。探春忙快步走过去,跪下给赵夫人请安。黛玉也上前见礼,以“二舅母”呼之。
一时玉钏沏了茶送上来,大家在窗下坐了,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赵夫人拉着黛玉的手,哽咽道:“若不是有大姑娘这个山庄,我们这些人都得沦落街头了。大姑娘,你真是我们贾家的大恩人呀。”
黛玉忙道:“二舅母不必如此,总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话呢?”又让赵夫人宽心,先养好病再说。
刚叙了一会儿话,麝月掀帘子进来,朝黛玉屈膝一福,口中急急地道:“林姑娘,二爷知道姑娘回来了,想过来见见,但无奈近来他身体虚弱,一时竟挣不起来。奴婢斗胆,请姑娘过去看看二爷吧。”
黛玉忙站起身子,看着探春道:“三妹妹,你与舅母她们说说话,我去去就来。”我与紫鹃听了这话,忙也站起身来,陪黛玉出屋,走到东边的厢房。
一进房就见宝玉躺在榻上,面容清瘦,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口里却一直喃喃地念叨:“林妹妹,林妹妹……”
我与紫鹃互看一眼,心中都生出一丝深深的怜悯和同情。黛玉怔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走到床榻处立定,轻唤道:“表哥。”
宝玉听了这话,立刻睁开双眼,紧紧凝视着黛玉的面容,目光中透出一丝狂喜,叫道:“妹妹,你来了。”
黛玉轻轻颔首,低声问:“表哥,你身体怎么样了?”
宝玉笑了一笑,竟似清醒过来,口中缓缓道:“不过就这么着,不死不活的。”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麝月见状,忙快步走上前相扶。
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榻前。黛玉缓缓坐下,低声道:“表哥,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好歹听一听吧。”
宝玉一怔,望着黛玉道:“妹妹有话请说,我听着就是了。”
黛玉沉吟半日,缓声道:“皇上已经将我赐婚给北王爷,不久就会于归的。”
宝玉听了,眼睛里闪烁着深深的痛苦,良久才凄然一叹,低头不语。黛玉静了一下,又道:“表哥对我之心,我很是明白。但是,以前我就对表哥说过,我与表哥,今生已经错过了,绝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宝玉听了,默然良久,含悲道:“我明白,但我心中就是放不下妹妹,奈何?”慢慢低下头,低声续道:“以前因为我的懦弱,导致我错失了妹妹,酿成终生大错。如今我没法子改变什么,更无力来挽回妹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对妹妹的思念和爱慕,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了此一生吧。”
黛玉蹙起眉,沉吟片刻,低声道:“人生在世,聚散离合只由缘。缘来则聚,缘尽便散;缘浅必离,缘深自合。当初我住进贾家,与表哥相见相识,我们自然是有缘的。但这份缘,很短也很浅,我们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却不是能相约一生的眷属。在我离开贾家,不,应该说,是在之前我决心放下的时候,我与表哥,便已经结束了。情缘散尽,感情注定难以继续。你我之间,早已无缘。我不再是以前的我,此时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再无其他。既是这样,你何必再纠缠呢?苦苦纠结,于事无补,只会困住你的心,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孝不义之人。表哥,你该去做些你应该做的事情,承担起你必须承担的责任,而不是把自己停留在对过去的懊悔和追忆中。”
宝玉低下头,眼望着地面,默然不语。黛玉长叹了一口气,顿了一下,又慢慢续道:“人这一生,除了情缘之外,还有亲情和责任。表哥的娘亲,一直将表哥当成心头肉来疼,将表哥当成一生的依靠。舅舅虽然面子上淡一些,但心中对表哥也很好的。现在贾家被抄,大厦倾倒,舅舅被流放,远在千里之外。表哥的娘亲身陷囹圄,处境凄凉。珠大哥哥英年早逝,这二房里,年齿最大的便是表哥了。贾家所有的责任,都落在表哥一人身上。表哥上有父母要孝敬,下有幼弟弱妹要照顾。但表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只管如此颓废下去,可怎么好呢?”
宝玉怔了一会,神色凄然,怔怔地道:“老爷与太太受罚,乃是国法,我能做些什么呢?再说我听玉钏她们提过,太太似乎是因为做了错事才被关进去的。”
听了这话,黛玉静默片刻,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道:“为人子女,当以孝为先。表哥,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想念舅舅他们吗?你从没想到他们跟前尽尽孝吗?不错,表哥的娘亲确实是因犯事而被关的。但是,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放弃她、忽略她,唯独你不能。因为,纵然她有千错万错,但她仍是你的娘亲,血浓如水,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改变的。老爷被流放、太太被监禁,是国法,你的确不能改变什么。但是,你可以常去城里看看太太,在她跟前尽尽孝,让她知道,你还在惦记着她,还有人在关心她。老爷那里,你可以打点一下,派人过去服侍他,常给他写信请安。这样,他们的生活便会多一丝念想儿,日子也就不会过那么苦了。”
宝玉呆了半日,低头不语。黛玉叹息一声,继续道:“表哥,你还不知道吧?三妹妹的婚事大致定下来了,即将前往高丽和亲。三妹妹离京在即,贾家这边却依旧是一团乱麻。现在三妹妹必定担心家里的事情,心中很不好受,你就不能坚强一些,让她放心地离开吗?”
听了这话,宝玉霍然抬头,惊叫道:“三妹妹要去和亲?”
黛玉轻轻颔首,轻声道:“下个月,三妹妹会去觐见太后娘娘,大约可得一个公主的封号,之后高丽世子便会请旨赐婚的。”
宝玉面色苍白,合上双眼,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呢?”长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紧盯着黛玉道:“是不是有人强迫三妹妹?”
黛玉摇了摇头,答道:“没有人强迫,和亲是三妹妹自己选择的。”
宝玉一呆,怔怔地道:“我不信,自古和亲的女子难有好下场的,客死异乡,连亲人也不能见着面。三妹妹怎么会自愿去呢?必定有人在逼迫三妹妹,是不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