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些人离开后,万之扬扫了薛宝钗一眼,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手中的佩剑,冷冷道:“薛姑娘,你在这儿折磨贾家女眷的种种行径,我一清二楚。我知道你有后台,身份非同寻常,我也并不想为难你,这样吧,你在这儿跪一上午,这事情我便不追究了。”
此时正是三伏天,天气酷热无比。薛宝钗听了这番话,再也撑不住,面上一白,身子轻轻颤抖,手也开始发抖。
我在心中淡淡一笑,事情如此变幻莫测,峰回路转,她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正沉吟之际,万之扬看了看薛宝钗,哼了一声,淡淡地道:“薛姑娘,我的话你听清了吗?”
薛宝钗面白如纸,轻轻“嗯”了一声,敛眉低下头,与莺儿一同跪在原地不动。
这时万之扬转头看了看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的妙玉,微微愣了一愣,旋即俯身一揖,道:“妙师父好。”
我将万之扬的身份大略说了一遍,妙玉瞧了他一眼,面上微红,缓缓还了一礼,道:“今日之事,有劳万施主了,请施主进院奉茶。”
万之扬点点头,大家随妙玉走进静室,分宾主坐了,锦儿沏了茶送上来。我看着妙玉,暗自沉吟,妙玉如此才貌,走出去必定仍会另有王孙公子觊觎垂涎,无法安生的。想到这里,便缓缓道:“妙师父,虽然皇上允许你自行离开,但想来你一个弱质女子,也并没有安身之所。我们姑娘在京城城郊置办了田产,那地方虽然并不精致,但颇为雅静安宁。妙师父,你不如暂且到那里住一段时间,以后再做打算,如何?”
妙玉微微蹙眉,迟疑道:“我怎么能劳烦林姑娘呢?我还是另寻安身之所罢。”
我轻声道:“妙师父是方外之人,又与我们姑娘交好,见识想必非同寻常,如今又何必做世俗之态呢?这也不过只是一件小事罢了,何必推辞呢?”浅浅一笑,续道:“天涯何处是吾家?处处无家处处家。此处不能安身,红尘中自然另有相留之处。我们姑娘家的那田庄名唤桃源,倒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避世之所。妙师父必能以之为家,在那儿安心生活的。”
妙玉一愕,口中默念道:“天涯何处是吾家?处处无家处处家。”呆了一会儿,瞧着我道:“这几句话倒颇有禅机,你的见识倒真是不凡了。”
我轻轻一笑,淡定地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妙师父随意一听便是了。随口随意,随意随心,逍遥自在就行了,哪里有什么禅机见识?”
妙玉怔了一怔,叹道:“随口随意,随意随心,这话说得真好呀。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明白了。”面上笑靥如花,向我双手合十行礼,缓缓道:“请雪雁姑娘帮我安排,我愿意前往桃源。”
我闻言大喜,还了一礼,笑道:“选日不如撞日,这儿也非久留之所,不如今天就去吧。”
妙玉沉吟片刻,应允下来。于是大家又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即刻收拾行装,下午便离开大观园,动身前往桃源。栊翠庵的那些人忙去收拾行装,我请春纤去外面通知林云,让他们打点车马,以便接应。
议定这些事情后,万之扬喝了一口茶,朝我笑道:“这边的事情已经定了,我们去安置贾家的那些女眷吧。”
妙玉淡笑道:“已经到中午了,不如用了饭再去罢。”招呼一个小丫鬟送了一席素宴上来,大家随意吃了。用罢饭,锦儿进来笑道:“那薛姑娘在太阳底下跪得头昏眼花,求我来请示万公子,时辰已经到了,她们是不是可以走了?”我暗自一笑,算起来她们也跪了两个多时辰了,想来已经熬不住了吧。万之扬轻轻挑眉,摆了摆手,淡淡地应了一声。
妙玉沉思片刻,叹息一声,轻声道:“你转告她,多行不义必自毙,让她好自为之吧。”锦儿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我与万之扬起身辞别妙玉,走出门外,遥遥见薛宝钗与莺儿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子,脚步蹒跚地出了栊翠庵,一步一摇地渐渐行远。我微微蹙眉,经过这些事情,她能否醒悟过来,安分守己地生活呢?
轻轻一叹,多半,不能吧?她已经深入棋局,岂会抽身离开呢?
出了栊翠庵,万之扬瞧着我,唇边含笑道:“我今儿个才发现你竟然精通佛理,言谈也暗含深意,竟是个极聪慧的。”
我挑挑眉,缓缓道:“这话真可笑,难道我平日里很愚蠢吗?”
万之扬淡淡一笑,并不回答,走了几步,话语一转,低声道:“你打算怎么安排贾家的女眷?”
我想了一想,叹道:“那些人没有安身之所,只得将她们也送到桃源。”瞧了他一眼,问道:“陛下打算赦免多少人?”
万之扬笑道:“表哥给了佩剑,将这事情交给我全权处理。”瞧了我一眼,缓缓道:“我并不想理会这些事情,如今我索性便让你独自处理吧。那些人,要放要留,都由你来定。”
我蹙起眉,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方才有了计较。虽然水清允许全权处理,但我也不能胆大妄为,如今先将这两府里的各位夫人、姨娘弄出去,再带几个天性纯善的丫鬟就是了。
走到关押女眷的房间时,我环视四周,见那儿的情景与前次见过的大略相同,只有王姨娘因为被查出私藏犯官财物,已经被押往刑部大牢了。我得知这个消息,正合心意,呵呵,她屡次陷害黛玉,如今她的处境越来越不堪了,这可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呀。
我拿帕子擦了擦汗,走进气味混杂、破败不堪的房间,当着众人的面,将皇上的恩旨细细叙了一遍,也将黛玉在京城置办了田庄的事情说了。众人听了自是喜出望外,连连称赞皇上的恩德和黛玉的善心。我不禁暗自一叹,当初黛玉置办田庄,本是为了接济穷人,没想到如今倒成了贾家这些人的安生立命之所了。
不一时林云带着十几个伙计,赶着几辆马车进来了。大家各自见了礼,一同进屋张罗。因为周姨娘病重,便安排她与赵夫人先走,彩霞、彩云跟着去服侍。邢夫人、巧姐儿坐了第二辆车,让碧痕跟着。尤氏婆媳及偕鸾、佩凤坐了第三辆车,带上秋纹。妙玉带着锦儿和婆子,坐了第四辆车。
袭人自然也在房中,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虽然她一脸的哀求和期盼,但我并没有理会。我并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但向来爱憎分明,绝不是什么救世主儿。袭人的人品我一清二楚,她污蔑过黛玉,陷害过晴雯、芳官她们,绝不是个善角儿。我暗自思忖,反正她只是个丫鬟,将来也不过只是官卖罢了,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众人都上了车,一同出了贾府。唯独平儿不肯走,一定要继续留在京城,想去狱神庙探望凤姐儿。我想了一想,只得与平儿商量了一会儿,让她与玉钏随我回西宁王府暂住一晚,次日再陪她去狱神庙。
林云请了大夫,另备了一大车吃穿之类的日常用品,带着人护送贾家的女眷出城,前往郊外的桃源。理完这些事情,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我与平儿、玉钏、春纤、青儿四人上了马车,万之扬骑马,大家一同折回西宁王府。回到听雨楼,我与春纤让小丫头带平儿与玉钏去沐浴更衣,又选了两间雅静整洁的厢房,安置她们。两人梳洗罢,便出房与我们闲聊,议别后之事。大家说起薛宝钗的种种行径,都恨得咬牙切齿。谈到贾家被抄时,都连声叹息。想起仍旧身陷囹圄的凤姐儿与贾宝玉他们,都很是伤心。
到了掌灯时分,西宁王府的人送了两桌上等酒席过来,给平儿与玉钏洗尘。大家随意坐了,吃喝了一番方才散了。
用过晚膳后,我走回自己的房间,以手支额,怔怔地坐在窗户,在静夜里发呆。
我微微蹙眉,远在千里之外的黛玉他们必定已经收到消息,知道贾家出事了。但路程遥远,想必他们也得赶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吧?
而这几天来,贾家风云变幻,让人疲于应付。不过如今无罪的女眷已经被释放了,虽然在薛宝钗手下吃了一些苦头,但总算有惊无险、平安无事了。只是明天我要陪平儿去狱神庙探望凤姐儿,想来又是心神俱倦的一场奔波。还有贾母,也得去萧府探视安慰一番。
我用手拍了拍额头,暗自沉吟,这些事情,虽然繁杂不堪,但我仍旧可以理出头绪,从容不迫地应付。如今最让我头痛为难的,不是贾家的事情,是万之扬呀。
我可以不计较他曾经对我的冷嘲热讽,可以原谅前不久他苏醒后对我的责骂呵斥。那些事情,我从不曾放在心上。
昨日万之扬出京奔走,今天按时赶到贾家,解开危局。于他,我已经欠下了一份人情。人情,是这个世间上最难还的。我自然不会想到要以身相许,但我非无情人,没法子忽视他对我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