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上门，站在她的身后，说道：“娘，从小你请了师傅，教我弹琴。不如，今日我弹奏一曲给你听？”
“好。”她并没有转过身来，手抚上窗的边缘，侧着脸望着窗外的风景。
我捧起古琴，坐了下来，琴身架在双腿之上，我即兴弹了一首《曲殇》，只是，其中并没有夹杂太多悲哀的情绪。之前的娘，从不愿意耐心听我弹一首曲子，对我极尽苛责，并没有此刻的温情。
一首曲子，已经弹完，但是，娘却像是沉浸在什么思绪之中一般，迟迟没有回过头来。她的侧脸，显得安静而淡然。
我把古琴轻柔地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娘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四周显得尤为安静。
“我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听到这首曲子了。”沉默之后，她默默转过脸，面对着我。
“娘，你怎么了？”她突然的神情黯然，令我再度不安起来，淡淡问道。
她幽幽地开了口，眼神直直地刺入我的双眼：“你可知道，这首曲子背后，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我摇摇头，疑惑地望向她，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惆怅。
她苦涩地笑着，说道：“这首曲子，令人绝望。”
“当你被欺骗过最珍贵的东西之后，人，往往容易对所有人都失去希望。”
我安静地听着，她安静地说着，眼中暗暗放着光，若有所思。
“她从未教过我学琴，她说，我并不是学琴的材料，没有天赋。”
“但是，我知道，她其实不想我走她的老路，最终只是孤身一人，身边，除了琴，一个可以依赖的人都没有。”她轻声笑着，无奈地摇摇头：“满身才华，一手绝世琴艺，却得不到一个普通女人最想要的平淡幸福。”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琴弦，喃喃自语：“娘，她是谁？”这个故事，听来却既陌生有熟悉，令我不禁升起了期待。
“她，是生我的人。”娘的视线，再次飘向窗外，停留在某一个地点。
蓦地，我的脑海中，像是模糊地浮起一句话，在我冥思之后，渐渐浮出水面，变得清晰而笃定。
我娘亲还未出嫁前的姓氏，是洛。
我定定地望着她的身影，更是说不清楚有什么在肆意纠缠，扰乱我的心。
“她，把自己的故事，写入了这首曲子中，所以，每弹一次，泪眼婆娑。”娘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映入我的双眼，万分苦涩。
“到最终，眼泪流干了，也就毫不留恋尘世了。”
我强压下自己心中的挣扎，牵扯着自己的嘴角，低语道：“娘，她……”
“她是你的外婆，她的名字，是……”她顿了顿，平静地吐出三个字。“洛佳怡。”
洛佳怡？洛才女？《曲殇》？
还有，那段跟南宫玄祖父的情事？我眉头紧蹙，双手紧握成拳，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无法平息我心中的震撼。
既然她最终是孤身一人的结局，那么谁是娘的生父？为何娘会跟着洛才女生活，甚至，连姓氏都冠上女方的？
我顿了顿，眉头紧蹙：“有关洛才女的传闻之中，并无提到她曾经有过子女。”
她敛下眉目，黯然神伤：“她从来不让我叫她娘亲，我在世人眼中，一直都是她一个微不足道的远方亲人，跟在她身边，寄人篱下而已。”
迟疑着，我最终开了口：“娘，你姓洛，是为何？”
她抬起眉眼，眉眼带着微微的笑意：“因为，我的生父，从未出现过我的人生之中。她能给我的，只是她自己的姓氏而已。”
“她一个隐忍的女子，从来都不说，到底谁是她的情人，为何不嫁给他，为何要独自生下我，为何又不让我见到他。但我看得出，一直到她死，她都对心中的那个男人念念不忘。”娘话语中的那些许复杂情绪，像是融入了周边的空气，令人呼吸都感受到一丝丝的压抑。一直到死，都不愿忘记，是因为爱的刻骨铭心？甚至，愿意毫无名分地生下那个男人的孩子，抚养成人？她的牺牲，令我明白了，原来爱上一个人，真正可以一味的付出，不计较别的什么。
“娘，你真的不知道，谁才是她的情人？”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娘笃定地吐出这一句，笑容显得有些苦涩。“若是他对她还有一点情意，不会自始至终都不出现，甚至在她病重的时候，也不曾露面。这样薄情的男子，只是她遭遇的一个错误而已，而这个错误，有了我。到了这里，就已经该结束了。”
“她是个用情很深的女子吧。”我幽幽地说道，望着窗外的天色，说不出为何心上浮起一抹哀愁。
她无奈地摇摇头，视线留在我的身上：“她满腹才华，孤芳自赏，冷情傲慢，她的身边有无数爱慕者，但是她并没有将心交给任何人。这般的女子，其实才最危险，一旦爱上，便深入骨髓。”
我淡淡笑着，直视着她的双眼：“娘，你从未见过她身边的琴？”
“她曾经有一个价值连城的古琴，只是，我从未见过。我可以做的，只是站在她的门外，透过窗户，听她弹奏这一首曲殇。”她笑了下，抚上我的额头，轻轻地拨开我的刘海。“她和我，从来都不像是母女。我们都心知肚明，但是我也没有戳破她订下的规矩。”
我抱起了古琴，叹息一声：“也许，她的悲伤，根本无人能懂。”
我的手，暗暗地抚向琴的背面，那些粗糙不平的字迹，刺的我指尖微疼。
“我总是觉得她的心中藏着什么秘密，满面愁容。她也许是在想念着谁，哀思无法寄托，才会写下这首曲子。”
娘的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淡然的笑意，继续诉说道：“但是，曲声依旧，人面全非，再娇美的女子，也有容颜老去的那一日。我不知她是否还在等着那个心中的男子，因为，她从未告知我的心事。她的身边，出现了最后一个爱慕她才情的男子。在她知道染上重病之后，她便将我交付于他，再也不愿将我留在身边。而他，便是前朝的镇国侯。在侯爷收我为义女之后，我才有机会成为一个千金小姐，之后才有机会遇见老爷。”
“仁厚的侯爷体谅我，便再也没有让我改变这个姓氏。我姓洛，因为没有她，便不会有我的存在。”
“在整理她的后事那几日，我曾经走入她的房间，却没有找到可以弹奏出曲殇的那一个古琴，那个曾经陪伴她每个日夜的古琴。”
是啊，自然是找不到了，因为，她早已把古琴退回南宫家了。我没有想过，南宫玄曾经和我谈起的这一段故事，竟然衍生出了我娘亲的这段回忆。只是，我想不透的是，那个洛才女念念不忘的男子，真的是南宫玄的祖父吗？如此，娘便该是南宫家的人？！
听完娘的这个故事，我的心情变得稍稍沉重起来。
我该庆幸，自己只是一个孤女而已，和爹娘并无血缘关系？不然，南宫玄，便有极大的可能是我的表哥？
她把手覆于我的手上，语重心长：“女儿，这段心事，就连老爷都不知情。只是，和你说起，倒是一身轻松。人的心里若是压着一件事，迟迟不讲，到后来，便只能纠结在一起，成了解不开的心结。女儿，她不希望我走她的老路，而我也是一样，想见到你可以早日出嫁，至少，不要到死，也只是孤单一个人。”
娘此刻口齿清楚，思维清晰，她唯独记不起来的一件事便是，我早就在安排下出嫁了，早已不再是待字闺中，期待幸福的女子了。
她拉我坐在一旁，视线投向我，声音平稳：“女儿，有件事，娘想和你说。”
“你和南宫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依照娘的性子，并不喜欢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娘在庄内，已经待了一阵子了。若是你们相互爱慕，娘也安心地住在庄内，等你成婚。但是，若是你并没有打算好往后的一切，娘不想再继续叨扰公子。你最好也早点决定，是走，还是留。”
娘给我的两个选择，并不是在为难我，她是真心为我好。我们虽不是母女，但是考虑的，却一样。我想给自己一个期限，若是仍旧对南宫玄毫无感觉，那么，我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会选择早日离开，斩断所有瓜葛。
“娘不是逼你，只是希望你可以找到真正想要倚靠的人。娘总是觉得对海棠有亏欠，她的不幸，也许也是娘造成的，她嫁的风光，但是她背后的痛苦，娘并不知道。娘时时刻刻在想，海棠她，从未幸福过。”
我紧抿着双唇，望着她，心中的惆怅肆意流窜，像是要随时喷涌而出，淹没我们之间曾经的那一道无形的裂痕一般。嫁给一个并不爱我的男子，我从未幸福过。
幸福，这两个字，对我太遥远，太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