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车站的路上，小丫头一直在后面跟着我。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出校门的时候她就在我身后了。只不过我不想打破这美好。只想这样静静地走一会儿，像以前一样。我的小丫头，在后面跟着我。我真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呀。
到车站的时候，我停下来，不回头看。等着小丫头走上来。果然，她在离我旁边停下来了。拽了拽我衬衫的衣角。
我回过头，用着爱怜的目光看着她。
“老师？”
“嗯？”
“你会回来吧？”
“嗯。我会回来的。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我将小丫头揽在怀里，将她的头埋在我的胸膛里。我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声。闭着眼，感受不到身边的车水马龙，似乎这世界只有我和小丫头两个人。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这个我发誓再也不要回来的小镇，依旧是我离开时的模样。炊烟从每个农家的屋顶上升起，打着圈儿，像是在跟人捉迷藏。远处有狗吠声，随着风荡漾在小镇里。这个时节，小镇里的人很少。只有老人和孩子。年轻一点的都出去打工了。孩子脸上有着永远洗不掉的灰尘和永远挥之不去的微笑。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
“马，我回来了。”我一进门就喊。这个我住了这么多年的家依旧是那样贫穷。每一个块砖头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每一块土地都是我用脚踩过的。
“我亲爱的小姨，千万不能有什么事呀。”我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这辈子我最割舍不下最觉愧疚的女人。一定要好好的才行呀。
“你回来了。快进去吧，你妈在里面呢。”姨夫听到我的声音从屋里出来领我进去。
我面前的这个人还是那个送我去车站的女人吗？她瘦极了，似乎贴着皮的就是骨头。一双大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像是黑黑的洞，散发出迷离的光。嘴唇上有很多道口子，像是山的千沟万壑。头发像是多年没洗过，蜂窝一般。
“马。”我跪在床边，泪开始流下来，无声地，但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的心很痛。为着这个女人。为着自己的不不孝。心里想着自己的苦，自上大学来都没有回来看过小姨和姨夫，没有回过这个小镇。
“你是谁？为什么喊我妈？”小姨现在连佳佳也不认识了。
“我是佳佳，我是佳佳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妈她从你走后身体就一直不好。精神一天比一天恍惚。有一次去地里干活，在河边。说是看到佳佳在河里游。就一头栽了进去。还好邻居们去的及时，把你妈捞上来了。不过从那以后你妈的精神就更差了。记忆力也越来越不好。倒是把佳佳已经没了的事情想起来。天天喊着佳佳，佳佳。”说着，这个坚强的男人也被岁月摧残的软弱了些，竟倚在门口，用袖口揩起了眼泪。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以为你恨这个地方，再也不想回来了。”姨夫弱弱地说，像是怕我一般。
“陌然，你这个大坏人。你这个混蛋。你把自己最亲最爱的人都抛弃了。都背叛了，现在还要去责怪别人。为什么小姨会变成这样。你从没有回来过。你为了自己心里的仇恨，你从没有回来看过她。她肯定是伤心了。伤透了心了。”我瘫坐在地上。竟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坏的人了，最忘恩负义的人！
“小姨，我是陌然。”既然小姨已不再认识佳佳，那我就重新让她认识陌然。
“陌然，陌然。我那苦命姐姐的女儿。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小姨精神依旧是恍惚的。我不知道她的记忆里还剩些哪些东西。
“嗯。我是陌然。陌然去上大学了。所以很久没来看你了。都是陌然的错。以后陌然会经常来看你的。小姨一定要好好养病。我还想带着你去我上学的地方看看呢。”说着我的眼泪又流下来，嗓子里就像有一颗鱼刺。我最最亲爱的人，我只想她能够快点好起来。我不能想象我没了小姨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为小姨擦洗完身子，我准备去看看我的小表妹佳佳。这么久不见了，佳佳呀，你过的还好吗？
佳佳的坟头小小的，像她在世时那样，小小的，总是躲在我身后。坟头上很干净，没有一棵早，想必姨夫是经常来打扫的吧。我站在佳佳面前，像佳佳不曾离去那样。
“佳佳，姐姐来看你了。你过得好吗。算算你也18岁了。是不是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姐姐不好，没有替你照顾好爸爸妈妈。姐姐会改的。不要怪姐姐。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想爸爸妈妈，快乐地过自己的生活。如果觉得无聊了，就跑到我的梦里来吧，我跟你聊聊天，说说话，你跟我讲讲那个世界的有趣的事情吧。”
看完佳佳回来的路上，我准备去看看蓝小雨哥哥，这个善良的大男孩，曾待我像亲妹妹一样。蓝小雨哥哥就埋在蓝小天儿家的菜地里。
我踏着厚厚的一层落叶，和着落叶的呻吟声，推开了那扇吱吱扭扭的门。
回忆像洪水一样席卷了我，我愿被这洪水带走。曾经的蓝爸爸，曾经的六月，曾经的猫咪，曾经的蓝小雨，曾经的蓝小天儿。曾经的一切，如今都变成了曾经。曾经的曾经呀，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了。没了的人在这里长眠，活着的人却不知东西。
蓝小雨哥哥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我仿佛看到他依旧拿着一本书，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脚边卧着猫咪，对着我微笑。眼睛弯成月牙形状。
“哥哥，你还好吧。这么多年了，你一定还记得我吧。我是小陌然。我来看你了。对不起，这么晚才来看你。对不起。哥哥，我看到蓝小天儿了，可是他不承认他是蓝小天儿。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愿意见我，不愿意跟我说话。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他已经不是我的那个蓝小天儿了。不再是那个故意惹我生气，又故意逗我开心的蓝小天儿了。他长得很高了，比哥哥当时还高。鼻梁挺挺的，特别帅。只是头发太长了，遮住了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应该被遮住的。哥哥，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曾经那个善良的蓝小天儿变成了可恶的路风？还是说路风是路风，我认错人了。那哥哥可以告诉我蓝小天儿去哪里了吗？他知道这么多年我都在等他吗？他知道我很想他吗？哥哥，我真的很想他，我老是做梦梦到他。梦到那天我去捉蝌蚪，他把我的衣服挂到了树上。梦到他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板栗给我吃。蓝小天儿，你到底去了哪里呀。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的心好痛呀。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我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这么多次，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我。为什么？有时候，我想他，想到夜里睡不着觉，心特别痛，似乎连呼吸都很困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怎么样都不能入睡。我特别希望自己能睡着，这样我在梦里还能看到他，跟他说话。还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温柔。他贴在我的耳边说话，发出暖暖的热气，痒痒的。他总是对着我笑呀，那迷人的笑，让我觉得异常心安。但是无论我怎么喊他，他都不理我。越走越远，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哭着喊他，我想去抓住他，我伸手出去，却只是抓住了空气。每每醒来，总是发现枕头湿了一片，心痛的不能自已。哥哥呀，蓝小天儿到底去了哪里呀。他到底在哪里过着怎么样的人生呀。你让我见见他吧。我什么都不问，只是见见他就可以。让我看看他，啊，看看他，就行了。”
这时，我听到身后的门咯吱响了一声。我闻声过去，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看着他，眼角还有泪流下，可是这个时候我只想笑，开心地微笑，嘴角上扬，挤出了在眼角的泪水。我在微笑，我真的十分想笑。
“是你，对吗？”我问他。
“嗯，是我。我是蓝小天。”他跑过来，用他强有力的臂膀抱住了我。我听到他胸膛的心跳。在他怀里，眼泪终于崩塌了。无声地流出来，浸湿了他的白色衬衣。我的头埋在他的身体里，我看不到他的脸，不过我知道他也一定是哭了的。我感觉到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从他的下巴滴下来，滴到了我的头发上。
“蓝小天儿，是你，对吗？”当事情来的突然的时候，我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所以我要再三确定。
“陌然，是我。我是蓝小天。”他已经知道我不是佳佳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怎么是路风的？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知道他还在，安好，一切都不重要了。经历过这么多磨难，我对上帝的要求只有让我身边的人安好就可以了。
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来了。是姨夫。
“陌然，你快回来吧，你小姨她。。”
“我马上回去。”挂下电话，没来得及跟他告别，我就匆匆离去。我特别害怕，我害怕失去小姨。我害怕这样一个好好的人再不能跟我说话，再不能对着我笑。身边这么多人离去了。只是我还是理解不了死亡的含义。
“妈，妈，我回来了。妈，你看看我。”我跪在小姨的床前，握着她只剩老皮的手。小姨半睁着眼睛，似乎很想睡去的样子。
“陌然呀，我的好陌然。你终于肯喊我妈了。”小姨露出很安详的表情。
“嗯，妈，妈。我是陌然。您一定要好好的。妈。”我的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我只是突然很害怕失去她。我最亲爱的女人！
“陌然，好陌然。”小姨说着的时候艰难地伸出手，我把脸凑上去，贴着她的手，然后用我的手托着她的手。
外面打着很亮的闪电。似乎有一场大雨要下。整个天都黑下去了，像是张着大嘴要吞没这个世界。
房间里的灯突然暗了，每次下雨总会停电，如今还是这样。
“陌然。你在哪里。好黑呀。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妈。我在呢。我在呢。我去找蜡烛。马上点上，就可以看到我了。”我把小姨的手轻轻放下，慌乱地去找蜡烛。
“妈。等等我等等我。蜡烛马上来了。蜡烛，蜡烛，在哪里，在哪里。”慌乱中我找到一支白色的蜡烛头儿，还剩一点点。我立即把它点上。
“妈，妈，蜡烛来了，蜡烛来了，天亮了。”我捧着蜡烛，像捧一个宝贝生怕它会熄灭。
我将蜡烛移到小姨的床边。却发现小姨垂下去的手。一阵风吹来，蜡烛还是熄灭了。黑暗中我再也看不到小姨那张慈祥的脸。
我傻傻地立在那里。咬着嘴唇，小姨对我的种种一下像洪水一样涌过来。小姨就这样离开我了吗。人为什么会死呢。死了有到底去了哪个世界呢？死了的人就听不到我们活着的人说话了。死了的人就再也不能感受我们的喜怒哀乐了。那些我跟小姨相处的日子就成为永远的记忆了。小姨为我缝补的衣服，小姨为我做的炸馍片儿。这些都成为记忆了吗？小姨就这样离开了吗？
小姨离开了，去找她的女儿了。在我愿意做她的女儿的时候，她去找自己的女儿了。
我悲伤到再没有力气哭泣。我需要一个肩膀，一个能让我依靠的肩膀。蓝小天儿，我要把这一切告诉他。我的蓝小天儿，我再也不能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么多了。
我发了疯地跑。大雨浇灌着我的身体，我感觉到雨水穿过我的背往下流。杨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散落下很多树叶，砸在我的头上。雨水砸在路面上，泛起一个个水泡，转瞬又炸裂。像我的心一样，肿胀着，有种要炸裂的感觉。我踩着泥泞的路奔跑，我只是想靠在蓝小天儿的肩膀大哭。我的小姨，我最亲近的人，她离开我了。我还没来得及弥补我任性犯下的错，爱我的人就离去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蓝小雨哥哥离去的时候蓝小天儿这么痛心。我明白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明白了。
我推开那个木门，院子里像我离开时那样，只是没有了蓝小天儿。
“蓝小天儿，你在哪？你在哪？快给我出来。”我像疯了一样大喊着。蓝小天儿又一次抛弃我了吗？
蓝小天儿，不告而别就那么好玩吗？我最亲近的人都离去了，你都不能给我个肩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