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夫妻出版家”薛德震、杨瑾1996年4月27日,人民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薛德震和他的夫人、文物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杨瑾在《东方之子》节目中“亮相”时,我正好出差在北京。没过几天,步中央电视台记者的后尘,我也上门采访了这对国家级出版社绝无仅有的“夫妻出版家”。不过,虽然地点相同,但话题不一。上次的内容是谈出版工作现状,这回却是“干校往事漫忆”。
作者采访薛德震、杨瑾夫妇我和两位“一把手”初次见面,又像是“重逢”。不用寒暄,我马上介绍了咸宁地区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的情况。热情的夫妇俩没有丝毫的“官架子”,十分乐意“现场答辩”,彼此回首当年,滔滔不绝,谈得有声有色。
1969年9月,人民出版社(包括农村读物出版社)大部分干部奉命下放湖北省咸宁县,集中起来,两社的“五七”战士多达198人,约占全社总数的77%。在他们中间,不少是当时和后来出版界的知名人士,如王子野、石磊、史枚、刘元彦、于干、王以铸、谭吐、张惠卿、吴道弘、范用、张慈中、邓蜀生、林穗芳,等等,而薛德震和夫人都是社里的普通编辑,“党叫干啥就干啥”,只花3天时间处理好家务,便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女儿薛阳和薛锦踏上了“奔向新生活”的列车。
刚到鄂南农村,干校校部将人民出版社编为十三连,为了建房,他们被安排住汀泗桥附近的凤凰山烧石灰。因为离向阳湖较远,这支工业连队俨然像是干校的一支“独立大队”。如此戏称,并非有什么特殊“待遇”,实际上其劳动强度并不亚于干各种农活。比如,男同志炸石头,排哑炮,有时甚至会冒生命危险;女同志则成立“打钎组”(类似时髦的“铁姑娘战斗队”),像杨瑾这样的知识型妇女,一天也得抡起八磅大铁锤挥动几千下,不仅要力气大,还得“稳、准、狠”,否则会伤了掌钎人的手。她如今想起这些,还觉得不可思议,那时是怎么适应过来的!
每逢插秧季节,连队还要打着红旗浩浩荡荡开往向阳湖,“支援农业”。因此,干校开会表彰先进,组织“讲用”,十三连的人没少参加。平时在凤凰山一带,“人民”和当地群众也相处得很好,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他们自己建的土坯房盖好之前,大部分人都住在老乡家里,薛德震一家四口的栖身之地是一家旧祠堂,由于背后紧靠荒山,偶尔还会遇到十几条蛇在窗口或透风的墙壁上“露脸”,真够“触目惊心”的。即使这样,毕竟比同一干校仍两地分居的夫妻强得多,像作协五连的臧克家先生住在“四五二高地”,有时得步行十几里路到十三连看望夫人郑曼,大家都笑他“真难得”。因为以前在北京,老诗人出门可都是车子接送的!
已经六十有四的薛社长,正好到了臧老下干校时的年龄。他用带江苏“乡音”的普通话讲述着干校轶闻,不时地“哈哈”笑起来。接着,老社长告诉我,他在凤凰山干了一年,承蒙组织信任,被调到校部政工组,组长是葛洛,组员还有陈翰伯、林尔蔚、吴志根。从此,薛德震埋头于“文牍”,起草报告和写工作总结,这使他有机会和校部“最高领导”军代表李晓祥共事。经过长时间的接触,他觉得李政委为人实在,对知识分子态度较好,比较注意掌握政策,和前任军代表张参谋长不大一样。有比较才有鉴别,以李政委彼时特殊的身份,尚能得到文化人今天的理解,还是挺不容易的,难怪薛社长还向我打听他退休后住在哪里。
我曾去武昌一家干休所采访过李政委,知道他的地址和电话,正好为昔日“官兵”牵线搭桥。薛社长表示,得暇一定去看看他。这时,杨社长插话说:“极‘左’路线把知识分子当‘劳改’对象是错误的,但我们的体力在农村也得到锻炼,亦不乏自得其乐的一面。最难得的是体会到了农民之苦,他们一年到头竟难得吃几回猪肉,却还关心我们这些异乡人:‘北京那么好,你们何苦到咸宁来受罪?’他们不理解,知识分子倒不在乎住城里还是乡下,最可惜是业务白白荒废了!”
是的,青年时代的杨瑾就组织出版过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吴晗等史学大家的著作,在出版界的女编辑中堪称凤毛麟角。尽管“文革”中她被诬蔑为“黑苗子”受到压制,但她始终坚信,只要阳光还在,总有橙黄橘绿时。果然,到了1971年,经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北京的《考古》、《考古学报》和《文物》杂志准备复刊。次年,文物出版社恢复工作,杨瑾和罗哲文、金冲及、王代文等同志纷纷从干校调回,一起编辑《文物》月刊。不久,该刊在她和同事们的努力下,国内外声誉大增,海外发行量居社科刊物之首。特别是1989年她担任社长兼总编辑以后,文物出版社所出图书多次获国内、国际大奖。
像是“比着干”似的,薛德震在“人民”主持工作8年来,“中国第一家政治书籍出版社”的金字招牌更是愈来愈得到海内外广泛认同,他还担任了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主席。
薛社长见我对人民出版社的历史颇有兴趣,便从身后的书柜里找出邓小平同志1990年题写书名的《人民出版社四十年》和一本“大事记”送给我,杨社长也一边将有关文物出版社历史的书相赠,一边欣喜地说:“咸宁组织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很及时,出乎我们意外,大家会尽全力支持。从干校回来,许多人觉得那段生活经历值得回忆、反思。现在,不少老同志还在世,有种特殊的感情和激情;如果再过十年,许多当事人不在了,你们的工作难度会更大。我是搞文物工作的,建议你们要尽量保护好文化名人的故居,像冰心、冯雪峰、郭小川、臧克家等生活过的地方,留作纪念很有必要。而且你们编辑出版有关的书籍,一两本书可能容纳不了,今后可考虑出丛书……”
薛德震杨瑾接受采访薛社长听了补充道:“通过‘串联’的形式,逐渐把向阳湖的人和事连接在一起,很有意思,就像滚雪球,会越滚越大。中国几千文化人集中下放咸宁,不容易,是个很好的文化资源。我们虽然是在‘文革’的背景下去的,但对咸宁的土地和人民怀有深厚感情。汀泗桥边的北伐战争纪念塔,我们曾去瞻仰;向阳湖的风土人情,至今历历在目。”
说罢,薛社长应我之请,以夫妻俩的名义,挥毫写下四言句子留作纪念:“鄂南重镇,人杰地灵。向阳湖水,曾润我心。”
这次访谈圆满结束了,而向阳湖水却仍在薛社长的心中流淌。一个月后,他赴鄂参加全国人民出版社第五届年会刚结束,便给我打来电话,称自己还没忘记重返向阳湖的承诺,第二天就风尘仆仆赶到了咸宁。
在咸宁地委书记万维东、地委宣传部长俞柏林和咸宁市委书记夏汉生的陪同下,薛社长和同行的“五七”战士杨寿松(人民出版社编审)等兴致勃勃参观了“四五二高地”,然后直奔汀泗凤凰山。他找到了满是青草缠绕的石灰窑,找到了红学家朱南铣不幸溺水淹死的清水塘,也终于找到了当年的老房东!
最令人感动的是,尽管事隔20多年,有位身穿黑布衣、双目近乎失明的小个子老大妈听说来了当年文化部的人,主动指着老祠堂一间破旧的屋子,告诉大家说,这里住过一个戴眼镜、姓薛的同志和他的家属杨姐,带着两个女孩……薛社长听了十分激动,默默掏出身上的钱略表心意:“老人家,谢谢你当年对我们全家的关照。”
返京之前,由于地方领导的热情挽留,薛社长一行还游览了国家级风景名胜区九宫山和“131”地下工程。我们分手的头天晚上,薛社长又即兴写下一幅字:“汀泗桥边,向阳湖畔,播撒美好的青春,留下难忘的记忆”,并欣然接受了咸宁电视台专题部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