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光怪陆离，看不清是什么地方。
萧墨幽灵一般站在我面前，他总是这样，在我想见和不想见的时候突然出现。
“慕小舞，你身上除了牙齿是假的，还有什么地方是假的？”说着，他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我的胸。
我下意识地护住关键部位，义愤填膺地瞪了他一眼：“老娘什么都是真的！浑身上下都是真的！”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急于辩解？真的假的关他什么事？
萧墨的嘴角勾起一抹令人讨厌的坏笑：“也是，要是假的只有这规模，整容医生应该饮弹自尽。”
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当时能忍住一时的气愤，不在变成猪头的时候转身看另一只猪头，命运会完全不同，至少不用认识这个叫萧墨的家伙。萧墨的存在，纯粹是为了让我看清自己的青春多么凄惨，他像面镜子，时时刻刻照亮我每一个悲剧的瞬间。
我奋起一脚踢过去，踢到的只是一个幻影。
幻影散去，再次聚集，很快，面前的萧墨变成了另一个人，宋扬。
那个我青梅竹马的男孩，眼角带着伤痕，双手插在裤袋里，走过我的童年和少年，走进我的青春，带着一句慵懒的“小媳妇，原来你在这里啊”把我推至风口浪尖。
他说：“慕小舞，你属猪的吗？你是笨蛋吗？”
他说我的品位有问题，才会到处寻找真命天子，唯独忽略他这个大帅哥。
其实我从来没有忽略过，从小到大，他的存在那么耀眼，让我妒忌、怨恨，然后偷偷喜欢……宋扬，你属猪的吗？你是笨蛋吗？你不知道女生都是虚伪的吗？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吗？
久到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高二那个夏天，空气令人窒息、沉闷。
一大早我就心神不宁，眼皮跳得厉害，总感觉要发生什么。本着万事小心的原则，认真听课，仔细做笔记，连思冉租来的言情小说都忍住没看，整整一个上午倒也太平，连被老师提问的机会都没有。
思冉鄙视我：“我看你就是迷信，咱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哪有什么大事啊。”
我想想也是，心安理得地抢过她手里的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刺激片段在哪儿？女主上总裁的床了吗？上次那个一百万一夜，现在通货膨胀这么厉害，怎么说也要五百万了吧。”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没有一个离开教室，因为窗外乌云罩顶，遮天蔽日，眼看一场瓢泼大雨就要倾泻而下。
思冉扯了扯我的袖子：“天有异变，莫非有神仙渡劫？要不要去拜一拜，求神仙保佑我们期中考试顺利？”
我白了她一眼：“也不知道谁封建迷信，哪有什么神仙渡劫啊？明明就是妖孽重生！应该准备一盆狗血辟邪！”
话音刚落，门口果然出现一只“妖孽”，偌大一个班级，在轰轰的雷声中发出一阵清晰的抽气声。
班主任老罗领着个一米八七的高个子男生，那厮留着一头韩版花样美男发型，书包随意搭在肩上，目光扫过教室，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在乌鸦嘴这个领域我还从未失手过！今天必有大事，还是倒霉的大事！
老罗仰视了一下身后的人，说：“这是宋扬同学，从今天开始成为我们高二（1）班的一分子。天气这么恶劣，宋扬同学还不畏艰难险阻赶到学校报到，这种孜孜不倦的求学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啊。”
一个惊天巨雷炸起，炸得老罗不敢多说，炸得我心惊胆战，赶紧低头假装看小说。
就听见宋扬很不给面子地说道：“本来早上就要来了，昨天游戏打通宵，迟到了。”
老罗的脸就僵在那里，为了缓解尴尬，他轻轻咳了咳：“少玩点儿游戏啊……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少女们闻言纷纷抻长脖子，等待他说出自己最关心的话题，比如什么星座，什么爱好，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有没有女朋友……
宋扬大手一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说了不算，以后相处着就了解了，不耽误大家放学。”
两次不给面子，老罗对宋扬的好印象彻底消失殆尽，指了指角落里的位置就离开了教室。
然后，宋扬这家伙就笑眯眯地朝我走来，那笑容，好像大灰狼看到肥嫩的小羊羔，笑得我方寸大乱，赶紧收拾书包准备走人。可是来不及了，在我拔腿想跑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庞然大物遮住我眼前微弱的亮光。
我不敢抬头，装作不认识他扭头看思冉，意外发现思冉比我还紧张！脸红得像被开水煮过一样，两只手一会儿揉揉衣服，一会儿握握笔，最后定格在那本言情小说上，页面恰好是全书最激情的部分。
“这个妖孽！”我低低地咒骂一声。
脑袋上方一股无形的压力，几秒钟的时间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宋扬沙哑的声音懒懒响起，就像在人民群众中发现一个隐藏的敌对分子一样惊喜中带着得意：“好久不见，小媳妇，原来你在这里啊……”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宛如利箭，箭箭戳人心……
偌大一个班级，死一般沉静，连窗外的雷声都暂时偃旗息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是你小媳妇！我不认识你！”为了迅速和他撇清关系，我几乎是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阵不可思议的嘘声。
他是宋扬啊，虽然这个时候的我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矮小龅牙的丑小鸭，但他是宋扬啊，得到宋扬的喜欢是命运的垂青，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而我，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宋扬不仅没有被我的话激怒，反而恬不知耻地摸了摸我的头：“几年不见，小老公不叫就算了，还装不认识。慕小舞，你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我弹簧似的跳开：“别碰我！”
开什么玩笑，在我和他看来，他的举动不过和小时候一样，是一种欺负我矮的方式，可在别人看来，分明就是亲昵的暧昧。
还薄情寡义……我有一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预感……
宋扬手顿在半空，薄唇轻抿，终于有了几分恼意。
翻脸了，翻脸了，最好划清界限，楚河汉界各不相干。
没想到他说：“长得矮还不许人摸头了？就摸你怎么着！就摸你怎么着！”
我承认我被他突如其来、近乎耍赖撒娇似的举动惊呆了，他的手胡乱地揉着我的头发，一下，再一下，看着不够乱，又一下……其间还调戏似的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神经病啊！”我胡乱捋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几乎快哭了。同学们窃窃私语，都在看我的好戏。
他适时住手：“还是这么不经逗。行了，好久不见，中午请你吃饭，就当我们‘大别胜新婚’，交流交流感情。”
“去死吧，我跟你不熟！”
他说：“我跟你熟就行。”说着，他微微抬头，看着窗外已经落下的倾盆大雨，幽幽说道，“我想想，熟到什么程度呢？哦对，就说你小时候坐木马……”
“宋扬！”我赶紧制止他汹涌的回忆，几乎是哀求道，“可不可以不要提以前的事情……”
他眼角微扬，笑得很无辜：“我只是重温一下往日的美好时光而已，免得有的人说不认识我。”
“我认识，连你八辈祖宗都认识行了吧。”
他满意地点点头：“恢复记忆就好，中午你请还是我请？”
“你请！我没带钱。”我理直气壮地说。
“就这么定了！”
整个过程中，佟思冉同学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宋扬你来我往，一副被雷轰过的表情。
我意识到我和宋扬的关系已经到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境界，连忙解释：“思冉，其实我和他吧，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就我小时候一邻居，后来土鸡变凤凰，一夜之间成为土豪就飞出我们那个贫民窟了，我跟他压根没什么……”
思冉回过神来，会意一笑，一副“我懂得”的表情。
我就知道，知我如思冉，一定明白我是个重才轻色的女生，绝不会因为宋扬有几分姿色就没有节操地叫他“小老公”。
思冉一边整理书包一边慢悠悠地说：“我小时候也有一个邻居，怎么说呢，属于有糖一起吃，有架一起打的类型，我和他打架……真是惭愧，他长得像只小鸡，经常被我打得鬼哭狼嚎。”
身为语文科代表的思冉在我心中一直是个归纳中心思想的高手，绝不会说些没有逻辑的废话，于是我努力地思考她说这段故事的深刻含义。
“你是说我和宋扬就像你和你的小邻居一样，打打闹闹，但革命友谊仅限于打打闹闹对吧？”为什么我问这话有点儿心虚……
思冉：“我的意思是，即使我们好到睡在同一张床上，即使我们打到桃花满地红，甚至我看过他小时候的裸照，我也没有叫他小老公，而是叫他死胖子。小舞，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招了吧。”
我突然觉得，有些跟不上思冉的逻辑。
……
一切都得从我还是个胚胎的时候说起，命运就是这么不可抗拒。我那从小就喜欢看言情小说，并深受毒害的老妈在产前培训班认识了与之志同道合的宋太太，经过几番闲聊，惊讶地发现两人居然是楼上楼下的邻居，而且预产期相差无几！将为人母的两个女人感叹世界真小的同时顿生惺惺相惜之感，一时心血来潮，不顾我和宋扬在肚子里拳打脚踢地抗议，毅然决然地做了个荒唐的决定：指腹为婚！我妈坚信她会生个重情重义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儿子，而宋妈妈坚信她会生个不食人间烟火为爱死为爱活，为爱死了又活的女儿，双双成为言情小说里的男女主角，以弥补她们这辈子无法成为小说女主的缺憾。
谁知道，原本预产期晚几天的宋扬急不可耐地提前一个多月降临人世，率先打破两个女人的美好幻想。我妈妈挺着肚子爬了三层楼去看望伤心的宋太太：“没事没事，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兄弟，你看，宝宝这么漂亮，等我儿子当上江湖老大，一定罩着他！”
一旁的两个爹脸都绿了，尤其是我爸，天底下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江湖老大的估计只有我妈这个奇葩。
一个月后，我的出生再次打破了我妈的幻想，她抱着像团小鸡的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我爸的心一抽一抽的。
“怎么是个女孩啊……我所有衣服都买男宝的啊……”
宋太太抱着正在喝奶的宋扬不无欣慰地说：“虽然事情的进展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好在结果大体和预计的相同，我们又可以按照约定结成亲家了！”
于是我妈停止了哭泣，尽管她从准婆婆变成准岳母，心理上有落差，好在宋扬看起来白胖又健康，将来必定继承他父母的优良基因，长得帅气又聪明。
可一回头看看我，刚刚平复的失望又卷土重来，我比宋扬晚生一个月啊，长得比他出生时还瘦小，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太婆，和宋扬相比，我的人生注定输在起跑线上。
后来，我一直在努力追逐宋扬的脚步，不指望有朝一日能超过他，只要能和他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就心满意足了，但结果证明，不努力的人一定失败，努力过的人也不一定成功。
这些都是我妈给我讲的，多愁善感富有文艺细胞的林婉清女士在讲述的过程中添了不少油加了不少醋。她不厌其烦地给我灌输爱情至上的思想，希望我能像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善良温柔圣母，最关键的是漂亮，足够漂亮，漂亮到让天下男人都能原谅我犯下的所有错。当然，她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主要是因为宋扬真的很好看，越长越好看，这让我妈又欣慰又有压力。
她总是发愁地看着我：“哎呀小舞，你怎么都不长个啊，你看看人家宋扬……”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的名字，原本我妈给我取名慕姝菡，一听就充满台言气息。谁知她老人家突然迷上了网络总裁文，铺天盖地的灰姑娘遇到白马王子的故事里，女主角都有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而我，越来越背离她公主的期待往灰姑娘的方向发展，于是，她大笔一挥，坚决地给我改了这么个没有气质的名字，慕小舞。
每天，我的耳边就充斥着诸如此类的唠叨。
“小舞，吃东西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妈告诉你多少次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文文静静的宋扬才会喜欢。”
“小舞，电脑是一定要会的，万一有一天你去宋扬的总裁办公室当秘书，连最基本的打字都不会怎么行啊？来，先帮妈把这关游戏过了。”
“小舞，宋扬讲故事比赛又得了第一名，你也要努力啊，外表已经不占优势了，只好走励志型女主角的路线……哦你还小，不懂什么叫励志型，总之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宋扬，宋扬，我最讨厌的就是宋扬，宋扬算什么东西啊，凭什么可以左右我妈的思想，左右我的人生？当然那么小的我还不能上升到思考人生的高度，只是单纯地把宋扬当成“别人家的孩子”，主要作用就是打击我。为什么我要让宋扬喜欢？为什么我以后要给他当秘书，而不是他给我当秘书？对林婉清女士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行为，我表示愤慨而无奈。
宋扬给我的精神打击贯穿于我的整个童年，以至于“宋扬”成了我最厌恶的字眼。想要不被打击的方法只有两种，一种是自己迎头赶上，超过他。我掂量了一下，显然难以实现，至少短时期内难以实现。于是，痛定思痛，我决定把他拖到和我一样的水平线！
可见，我天生就成不了女主角，林婉清女士多年来的圣母教育没能让我拥有一星半点儿怀柔天下、博爱人间的情怀，反而往腹黑恶毒的反面女二号方向发展。
反面女二通常都习惯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我的理由就是宋扬可恶啊，宋扬的可恶简直令人发指！他看起来彬彬有礼，斯文乖巧，凭借一张漂亮的小脸欺骗男女老幼，大人见到他都忍不住捏捏他的脸：“这孩子真帅！”他总是不卑不亢地微笑，显得礼貌又乖巧。更狡猾的是，他明明知道对方是个阿姨，偏偏叫人家姐姐，叫得人家花枝乱颤，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毫不吝啬地给他。
而我呢？得到最多的评价就是：“这个孩子……嗯……蛮可爱的……”
每当此时，宋扬就会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刺激我：“张阿姨又送我两盒巧克力，要不要分你一盒？”
我岂是随便就吃嗟来之食的人，尽管口水流到肚子里，还是坚决地别过头：“谁要吃你的东西！”
他慢悠悠地收好巧克力：“我就随便问问，本来也没打算给你吃。”
喂，我就矜持一下而已，你就收回去了……我唾弃这种拿美食诱惑良家少女，又不诱惑到底的人！
记得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在游乐场玩，我看中了一只印着米老鼠的皮球，乐颠颠地跑过去，忽然一个身影闪电般划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走皮球。定睛一看，不是宋扬是谁！
“我先看到的！你干吗老抢我的东西？”我义愤填膺地抗议道。
他拿起皮球，往地上拍了两下，眼皮都没抬：“你又不会玩，占着球干吗？”
“你会玩就可以抢别人的东西吗？”我气得捏起拳头。
“那当然。”语气不紧不慢，却理直气壮。
对宋扬而言，玩球不是最快乐的，抢我的东西才是最快乐的。
简直忍无可忍，邪恶的小宇宙在心里熊熊燃烧，此仇不报非君子，今天新账旧账一起算，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于是，我迅速跑到角落又抱了一只皮球，对准他狠狠地丢过去，宋扬余光瞥到皮球，自信一笑，灵巧地闪躲到一边。
“就凭你想打我？长点儿个子再说吧。”说着，宋扬利落地抱着皮球开始拍，动作行云流水，拍得眼花缭乱。周围的小朋友纷纷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宋扬得了阳光更灿烂，一手一只皮球地开始炫技。我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偷袭他，虽然有几分胜算，但是会成为他粉丝的公敌，于是灰溜溜地准备离开。
“慕小舞，给你！”宋扬的话音刚落，一只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直冲我飞来，“接着，我教你玩！”
刚才抢我的，现在又施舍一只给我，我是这种没有骨气的人吗？
“我才不要呢！”说着顺手把皮球推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