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现在生活的这个地方——广东省江门市,以及周边的一些地区,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的一百多年里,有数以千万的人怀揣着梦想离开这片土地,漂洋过海,远赴异国谋生。这是一场旷日持久、波澜壮阔的生存大迁徙,也是一幕由无数的个人、无数的家庭共同演绎的悲欢离合的情感长剧。在此岸和彼岸之间,在太平洋浩瀚的烟波里,在这片如今已被高速公路和工厂覆盖的土地上,我们仍能够清晰地触摸到他们的眼泪与欢笑,深刻地感受到这场大迁徙所留下的文化痕迹。
从湘江之畔来到这里工作后,我几乎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听这些故事,感受这些细节。所有的这些细节和故事后来又在我的脑海里堆积、荡涤、沉淀,渐渐开始鲜活地站立在我的面前,牵引我尝试着用笔去记录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似乎成为了他们中的一个。我为他们路上的风雨坎坷而牵挂,为他们漂泊在太平洋的月色中的孤独而动情,为他们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关于“祖国、故乡、家园”的纠结而震撼。
第一次对这一题材产生文学冲动大约在十五年前,我是偶然在新会一个叫“黄竹坑”的地方,见到了大量裸露于黄土之上的坛坛罐罐,里面装着一根根的白骨。当地人告诉我,这一处是华侨义冢,埋着上千客死在海外的乡亲的遗骨。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了,但是归葬故乡却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经此一幕之后,我开始关注这段延续了一百多年,至今还在以新的方式延续的江门人的出洋史以及与之相关的细节。我才一天比一天深刻,也一天比一天感性地意识到,这是一段文学纯度极高的时间和空间。甚至太平洋上的每一朵浪花都散发着文学的感染力。
一百五十多年前大规模开始的广东农民出洋谋生运动实际上不仅是一场物质上的谋生运动,它为中西文化的正常交流,特别是民间化交流打开了第一扇大门。从那以后,才有了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文化意义上的广东以及广东人。
更重要的是,当千千万万的广东农民登上开往大洋彼岸的那艘船时,他们实际上正成为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之间、民主科学精神与封建思想之间交流与碰撞的架桥者。他们在骨子里坚守着中华文化的传统,但是他们的血肉中跳跃着西方工业化所带来的物质的、精神的细胞。
在这场百年的越洋大迁徙中,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人性的光辉与丑恶每天都在被一出出活生生的悲欢离合诠释着。欲望常常会将贪婪与丑恶放大,蒙蔽住我们的眼睛。但是真与善却是两颗坚硬的、蓬勃的种子,蒙垢再深,它的芬芳也是遮不住的。
以上种种都是我努力在这本书中想表达的东西。
写作这部书稿,前后花了三年多时间,但是熟悉这段历史、熟悉这片土地、熟悉这里的人文风俗,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期间我无数次穿行于这里的田间村落,穿行于这段历史留下的乡村印记里;我也无数次在江门的华侨博物馆里流连,这里保存着全国数量最多的华侨文物;我翻阅了几乎所有江门华侨历史研究专家们的著作,努力以历史的感觉去写这部文学作品;我还站在三藩市海风翻卷的沙滩上,想象着我的主人公此刻就羁押在对面的“天使岛”上……史实的研究与考证是一件烦琐、枯燥的事情。但是我却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堆积着创作这部小说的冲动以及对笔下所有人物的情感。终于在2008年的某一个夏日之晨,我写下了这部书的第一个字。
感谢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张抗抗大姐,她对这部书的写作给予了由衷的关注和许多精辟的意见;感谢广东省作家协会对这部书的大力支持。衷心感谢我的许多亲人、朋友、同事在我写作过程中给予的真挚的鼓励和帮助。
最后的一个冲动是,在本书出版之后,再将其撕成碎片,站在落日的海边,将这些碎片抛撒到太平洋的海风之中,让它们随波追逐那些已经远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