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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陈宜禧先生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振南坐在工地的一截枕木上发了一天的呆,粒米未进。直到夕阳西下,将橘红色的余晖披在他身上,他还像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第三天,他赶到新宁县斗山镇的朗美村——陈宜禧的家乡参加葬礼。这是六月的天气,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没有一丝风。这天赶来参加葬礼的人非常多,将小小的朗美村围了个水泄不通。尽管燥热的天气令人们都感觉到窒息,汗流浃背,但是当人们看到摆在灵台前的那副楠木棺材以及陈宜禧那幅清瘦的遗像时,他们更多感到的是另一种窒息:是这个清瘦的老人目光如电在谴责,在痛惜,在以最后的精血悲叹。这个被西雅图华人誉为“精神领袖”的新宁人在古稀之年,散尽万贯家财,回乡建设新宁铁路,死时已是家徒四壁,最后不仅连铁路经营权被官吏们剥夺了,神智也失常了。听说,他去世前常疯疯癫癫地大呼小叫:“铁路修到铜鼓了!铁路修到佛山了!”

振南站在陈宜禧的遗像前,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窒息。这让他的内心空荡荡地沉重着,原来支撑着自己的许多信念似乎也随着陈宜禧的离去而一点一点地在飘散,现在好像只剩下一根细细的弯竹在晃晃悠悠地顶着,随时可能折断。恐惧如蛆,在他的心尖上爬着。他感觉自己也将要倒下去了。

就在这时,却听见天际一声闷响。他还没反应过来,瓢泼大雨“哗啦啦”地下起来了,天气一下子清凉起来了。六月的岭南是少有这样酣畅淋漓的大雨的。人们开始有些躁动,不知是谁拖着悲腔长呼一声:“宜禧先生爱国爱乡,情义动天呀——”人们顿时安静下来了。

葬礼在雨中进行。白绫如织,挽幛如林,哀乐如诉,淋漓的雨水更添了一分悲壮。

从新宁回到檀城,振南大病了一场,足足一个星期没有下床,全靠谢菱儿日夜照顾。赵光也特地派了医生每天上门护理。这天,感觉好些了,正要下地走走,谢菱儿给他捎了封信来。

亲爱的阿爸:

您近来好吗?

我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汉斯博士主持的天文研究所,为我骄傲吧。我是进入这家研究所工作的第一个中国人。我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守在天文望远镜旁边,作天象观测,然后记录整理资料。汉斯博士正在观测和追踪一颗小行星,他说他已经跟踪了这个时隐时现的家伙三年多了。他让我像风一样追随着它。真有意思。您知道吗?沉浸在浩渺的星空中,去追随某一颗星光的闪耀,真的是一种美妙无比的享受。我会因此有很多很多离奇的想象,我甚至想着它此刻是不是悬在您的头顶,照耀着您的窗台?我还想过,阿哥是不是也会在某一个夜晚和我望着同一颗星,然后我们的目光在上面交流。

您的铁路修得怎么样了?上次您信里说有三十多公里的路轨铺设已经完成了,是不是完成了这一段就可以通车了?阿爸,我真的为您骄傲,想象着您在自己亲自修筑的铁路上乘车而行,驭风而飞,汽笛长鸣在家乡的山水间,还有什么比这一天更令人高兴。我相信我一定会在大洋的这边和您一起流下眼泪。

美国经济这几年一直不太景气。经济危机令美国人头顶上还蒙着一片愁云惨雾。据我所知,许多美国企业都倒闭了,而且这种趋势现在还没看见好转的迹象。三藩市的不少华商企业也关了门,许多中国人失业了。我也很担心您的铁路计划会受到影响。不管怎么样吧,您都一定要注意身体。阿妈离开我们之后,就没有人在身边照顾您了,我真的为您担心。阿妈已经走了十年了,您应该再找个人陪陪您,替您洗洗衣服,做点热饭菜。我一点也不会介意,只要是您看中的,我都会像亲妈妈一样待她。其实您还不老,才五十出头。在美国,五十岁的男人可有魅力了。此事切切,不可忘记。

对了,您上次在信里说替八金叔叔在国内物色了一个女人,我看大概不用了。我上两个月回三藩市的时候,见到了八金叔叔自己找的一个女人,年龄似乎比八金叔叔大一些,长得也眉清目秀的,人也很好,很和善,就是瘦了点。八金叔叔对她也很好。看到有人照顾他,我也很开心。只是德子叔叔戒掉了大烟瘾后就去了北部山区开矿,一直都没回来过。我听红荔阿姨,就是他的妻子说他写过几封信回来,现在在一个矿区里做个管工的。前些日子,那个矿区发生爆炸,死了几十个挖矿的中国人。我昨天打电话回去,红荔阿姨急得快疯了,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还说要去那里找德子叔叔,就是死了,也要把尸体背回来。她真的很可怜。国辉爷爷身体很好,只是早就没做什么会长、馆主了。每天在会馆里找人下下棋。

还有,您上封信里说,振江叔叔和秋月婶婶团聚了,真好!叔叔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他虽然没干出您这样的事业,可在人格上来说,他可以用伟大二字来形容。我真的自豪我是您的女儿,是他的侄女。能够姓司徒,能够成为我们这个优秀的家族中的一员,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光荣。请您代我祝福他们,成林哥哥如果愿意来美国,请告诉我,我会尽力成全。

最后一句话:我想您,我真的想您了。

您亲爱的女儿:依枝

司徒振南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仍是感到隐隐作痛。依枝的信使他一下子感觉轻松了许多。作为来到美国的第二代华人,女儿能够如此顺利地进入到美国科学研究领域,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他也深深地为她自豪。

可是放下信来,心里又即时变得沉甸甸的。陈宜禧之死让他心里蒙上了厚厚的阴影。而依枝在信中提及的美国经济危机也使他预感到未来的路可能会更加艰难。

果然,几个月之后,振南一连接到了关兴宇的两封信件。来信告诉他,经济危机之后,美国大量华商企业破产。在“檀江铁路股份公司”董事会里,已经有三位股东提出退股。华兴银行的经营也大幅度下滑。铁路建设的后续资金难以按计划保障了。振南估算了一下,如果没有新的资金注入,三个多月之后就要被迫停工了。在后一封信里,关兴宇还透露,由于叶一岷向监事会提交了一份报告,对振南在财务管理方面提出了不少意见,董事会要求他尽快到美国向董事会和监事会说明情况。振南没有看过叶一岷的报告。这段时间他的心情糟糕透顶,听说叶一岷又打他的小报告,更是恨不得将这不知轻重的小子狠揍一顿。

恰巧这天,谢立仁来看他和女儿。振南将情况对他讲了。谢立仁摸着浓密的短须,耐心地听他发泄了大半天,完了,才慢慢地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振南,你今年应该是五十一岁,对吗?”

振南一愣,点点头。

“在你这大半辈子里,你觉得这是你最困难的时候吗?”

振南想了想,不知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他想起在乐居镇上那濒死的一幕,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你人生中最难的时候,你怕什么呢?比起陈宜禧先生,古稀之年开始修铁路,你比他足足年轻了二十岁。二十岁,那就是你最大的财富。经济危机总会过去的,就算是十年后才复苏,你也赚了十年的时间,何惧之有?”

振南想想,忽然也笑了:“立仁兄,你真是大智慧,总能够几句话便点醒我。”

谢立仁也笑了:“还记得麦科神父吗?”

振南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乐居镇上那位总是眯缝着眼的慈祥的智者。想起他数次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现今世界的苦难,终有一天会被新天新地所代替。”他深深地点点头。

谢立仁一拉他:“走,檀城里新建了一间不错的天主教堂,我们一起去听听主的教诲,说不定还能够在心灵里和麦科这个可爱的老头说说话呢。”

叶一岷这段时间正在狂热地追求谢菱儿。为此,他采用了许多他能够想得出的浪漫的方式,譬如送花、写情诗、吃西餐、江上泛舟等等。谢菱儿都照单全收,却始终不表态。弄得叶一岷心里痒痒的。他向她发誓:即使等待一百年、一千年,也无怨无悔。可是他内心里感觉一天也等不了了。

这天一上班,谢菱儿就来通知他,说是总经理找他。他知道司徒振南找他一定是因为那份报告的事。他心里有些忐忑,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做好了与他辩论的准备。谁知司徒振南一见面却问起他和谢菱儿的事情。

叶一岷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眯着那双秀气的眼睛:“幸福和爱情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赢得她的芳心。”

振南微微一笑:“我也希望是这样,你们俩很般配……但是,我看,你并不自信。”

叶一岷潇洒地一挥手:“NO,NO,我已经接近成功了,我的诚意一定能够感动上帝。”

振南搀着桌子站了起来。最近他的腿经常因为痛风无法站立和行走。他咬着牙走近几步,真诚地对叶一岷道:“一岷,你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有着一颗火热的心和极负责任的精神。我祝福你能够得到自己所追求的幸福。但是,照我看,你的诚意能够感动上帝,却不一定能够感动菱儿。”

叶一岷瞪大眼睛望着他:“Why?”

振南笑笑:“因为你并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在追求着什么?”

叶一岷又是一愣。

振南道:“我给你一点意见如何?”

叶一岷眼睛微眯,不置可否。他不相信这个已经年过半百、两鬓如霜的老头会比自己更懂得谢菱儿的心。

振南看出他眼里的不屑,也笑了。他是笑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学着揣摩一个姑娘的心。他认真地对叶一岷道:“你不妨在送花给她的时候,去山上采一束野菊花,这种花郊外一年四季都有。还有,你想着请她吃饭的时候,莫总去西餐馆,尝试带着她去檀江边上王麻子的牛杂店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萝卜闷牛腩;另外,把你为她写情诗的时间领着她去看看农家杀猪捞鱼,看看乡间舞龙舞狮,试试吧,效果可能会更好。”

叶一岷看着振南认真的样子,突然笑了:“总经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那些地方又脏又乱,像菱儿这样受过美国高等教育的lady怎么可能喜欢呢?哈哈,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轻摇着修长的手指。

振南摇摇头,也笑了。他突然决定不再追问叶一岷那份报告的事情。他已经能够估计出这份报告反映了一些什么样的问题。这是一个正直、认真,却太不懂中国,太不懂中国的人情世故的年轻人。

叶一岷也有些奇怪,为什么振南没有和他谈报告的事情。对于司徒振南,从内心来讲,他是很敬佩的。他对这项事业的执著和热爱,他的诚恳和坚韧,他处理问题的从容和豁达,都让他感动。但是,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也有很多时候让他迷惑,甚至愤怒。譬如成立护路队,他就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既然檀城有警察局,为什么不依靠警察局,而要自己花钱买枪支弹药,让一帮农民天天操练。再譬如,为了绕开一座破庙,有一段铁路绕了一个将近两公里的弯,一下子增加了几万块钱的投资。还有一次,铁路在经过一条小河冲的时候,司徒振南竟然领着一群农民在河边又烧香又放鞭炮,足足折腾了一整天,等等。这些都让他十分恼怒,他为此与司徒振南发生过很多次争吵,司徒振南总是对他笑笑,说:“你不懂中国。”这让他更加生气,他觉得他在蔑视他。

司徒振南通知他近期一起回美国述职。叶一岷决定在走之前,再努力一下,让自己和谢菱儿的事情有一个突破性的进展。他约她一起去郊外走走。谢菱儿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了。

谢菱儿又是一身村姑穿着,大袖子,短裤脚,脚下一双绣花布鞋,头发结成一条长辫子垂在背后。再看看自己西装革履,叶一岷心里已经觉得有点不太协调。他曾经委婉地提醒过她,不要穿得这么土气,他甚至还专门从香港带回来两套很洋气的连衣裙送给她。可谢菱儿一次也没穿过。看着谢菱儿这身打扮,叶一岷突然想起振南讲过的话,他开始感觉到自己也许真的并不太了解她。

初秋的田野,及目处一片金黄。阳光洒在成熟的稻子上,随风轻摆,荡漾出金色的波纹。看着谢菱儿在田埂上轻快地跑动,叶一岷忽然意识到,她的这一身打扮和眼前的景色是如此匹配,浑然一体。而自己穿着一双擦得亮亮的皮鞋,走在这疙疙瘩瘩的路上,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好不容易追上谢菱儿,却见她已经脱了鞋子,光着脚丫正学着几个在田里收割的女人的样子,举着一扎刚割下的禾秆在一个木箱子上用力甩着。他站在田埂上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她们是在打谷脱粒。谢菱儿的动作笨笨拙拙,但是却似乎格外开心,不时和那些卷着裤脚、扭动着腰肢的女人们说话,高声地笑着,笑声在稻浪中起伏、飘荡。她看见他站在田埂上,便扬手招呼他过去。叶一岷犹豫地看着田里的泥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谢菱儿直闹到满头大汗,才提着鞋子上岸来。一边走还一边故意踩在泥浆中,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她脸红红的,淌着细密的汗珠:“一岷,你干嘛不来?很好玩。原来谷子是这样脱粒的。”她扶着他的肩膀,在旁边的池塘里洗着脚,白皙、好看的脚丫让叶一岷一阵心跳。

池塘边的灌木丛中开了许多的小花。叶一岷小心翼翼地采了一束,递到谢菱儿面前:“密斯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野菊花?但是它表达了我的爱情。”

谢菱儿在草地上晾着脚,看着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你……连野菊花都不认识,你怎么说带我来采野菊花?”

叶一岷脸有些红。

“告诉你吧,这朵是野菊花,黄黄的。这种叫三角梅,你看上面有刺。还有,这是山稔花,还有红红的小果子,这能吃的,你尝一颗……”谢菱儿接过花,一一指给他看。

叶一岷看着她红嫩的脸,心旌荡漾:“密斯谢,你还要多久才能答应我的……”

谢菱儿打断他的话:“一岷,我们不说这些,好吗?”

叶一岷不甘心:“我们已经认识快四年了,为什么……”

谢菱儿摇摇头,不让他说下去:“一岷,不是时间的问题,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就是在一个瞬间。我们是好朋友,但是我还没有感受到那个瞬间……不说了。”

叶一岷黯然道:“昨天,有人说我并不真正了解你,也许真是这样。”

谢菱儿侧着头,看着他:“哦,是吗?是谁这么说?”

叶一岷苦笑道:“一个老头,年过半百的老头,我们的司徒总经理。”

谢菱儿饶有兴趣道:“他怎么说的?”

他将振南的一番话告诉她,脸上又浮上不屑的表情。

谢菱儿听着,一时呆住了,一根细细的狗尾巴草在手指间绕来绕去,折成了几段。

“密斯谢,真像他说的那样吗?你真的喜欢这些吗?”

“是的,我真的喜欢这些。我喜欢这块土地上的一切,美丽的、丑恶的、幸福的、苦难的,我都喜欢。乡下炊烟的味道、牛栏里牛粪的味道、臭臭的咸鱼的味道……我虽然生长在美国,但是我似乎几百年前就已经孕育在这里了。从我四年前一踏上这块土地,我就知道,我其实是属于这里的,不属于太平洋对面那片土地。”谢菱儿低声道。

“Why?”叶一岷有些愕然,“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怎么会呢?我认为中国还很落后,它比不上美国。你看他们的生活还很贫困,病了也没钱去医院,女人不能坐到桌子上来吃饭,孩子没书读。这些,让你留恋吗?”

谢菱儿托着下巴,眼睛望着远处村庄里一道袅袅的炊烟,微翘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也许,你说的这些都是对的。但是,你没有意识到吗?一切都在慢慢地改变。我,你,还有司徒总经理,我们都在做着改变这些的工作。未来,你说的这一切,这里也都会有。但是这里的很多东西,在美国是永远不会有的。”

“什么?什么东西美国永远不会有?”

“眼睛看得到的,也许都会有。但是,很多眼睛看不到的,要用心去看的,就永远不会有。”

“用心看?眼睛看不到,如何用心去看?”叶一岷被她绕得有些糊涂了。

“是的,有时候,心看到的东西比我们眼睛看到的要美妙得多。”谢菱儿穿好鞋子,“走,一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便轻盈地朝远处那座炊烟袅袅的村庄走去。

谢菱儿对村子里的路很熟,三绕五绕就到了一间旧青砖屋前。她神秘地冲他一笑,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回应后,便轻轻地推开门。

一进门,叶一岷愣住了,只见小小的厅堂里,挂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灯笼,几乎每一盏灯笼都上都有各种形态的鱼。阳光隔着树叶,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灯笼上洒下班驳的光影,仿佛七彩的鱼游动在粼粼的波光中。

在屋角,一个头发花白、瘦瘦的老人正专心在一盏新做的灯笼上描着颜色。听到有人进来,老人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谢菱儿嘴角含着笑,轻轻地走到老人身边:“关爷爷,猜猜我是谁?”

老人脸上的皱纹轻轻舒展:“我猜不出,只怕是一只从金山来的野猫吧。”

谢菱儿娇嗔道:“爷爷,我不是野猫。我是来看您的。”

“哦,那就是一只总喜欢问问题的、叫喳喳的花喜鹊。”老人微笑着,笔下却不停,还不时将灯笼拿到鼻子底下闻一闻。

谢菱儿也笑了:“我中意喜鹊。阿爷,您画的这个真漂亮。有两条鱼,它们是一对吗?”

“公鱼中意着母鱼,当然要追咯,你是不是也领了条公鱼来呀?”

谢菱儿脸一红:“阿爷,您真厉害。他叫叶一岷,是我的同事。我们一起路过这里,我想来看看您。”说着,朝叶一岷使了个眼色。叶一岷忙招呼道:“老人家,您好!”

老人仍不抬头,嘴里呵呵道:“你的广东话讲得不地道,讲歪点,就成了老人渣了。呵呵。”

谢菱儿对叶一岷道:“关爷爷的鱼灯做得可好了,全檀城都有名。”她领着叶一岷一盏一盏地欣赏,“这是鲤鱼跃龙门灯,这是吉庆有鱼(余)灯,这是龙母寿宴灯。你看,多精致,都是关爷爷亲手描的。晚上在里面点上蜡烛,可漂亮了。”

叶一岷一边观赏,一边问道:“做这些灯笼干什么用的?”

谢菱儿笑道:“卖钱呀。过年的时候,拿到城里去卖钱呀。买一对鱼灯挂在家里,又好看又喜庆。”

“老人家,您这灯笼卖多少钱一盏呀?”叶一岷问道。

老人仍在低着头描着:“呵呵,你要买呀,贵着呢。要是那只花喜鹊买呀,嘿嘿,我还不卖。好了,画完了。”

叶一岷听得莫名其妙。谢菱儿抿着嘴笑,低声道:“爷爷在和我们开玩笑呢。”

老人站起身,捶捶腰。谢菱儿忙跑过去,替老人捶着腰。老人拿着新做的一盏鱼灯,摸着桌子角走到屋子中间。叶一岷怔住了,他这才发现老人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一点光泽也没有。他望着谢菱儿,指指老人,又指指眼睛,张大了嘴巴。

谢菱儿轻轻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他别问。

老人将新做的一盏鱼灯拿到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手轻轻摸了摸,笑道:“花喜鹊,这盏灯,爷爷送给你了。使劲游,别让那条公鱼轻易追上了。呵呵。当然要是有自己看中的公鱼,便主动去追也无妨,呵呵。”

谢菱儿满心欢喜地道了谢,又围着老人问了一大堆做鱼灯的问题。临走,悄悄将几块大洋放在了老人的画笔旁边。

走出村子,叶一岷终于憋不住了:“密斯谢,你说他的眼睛真的是瞎了吗?”

谢菱儿提着鱼灯,点点头:“是的,关爷爷五十多岁的时候得了眼病,就是我们所说的白内障。两只眼睛一点东西都看不到。他做鱼灯,画鱼灯,全靠感觉。你看他,一边画还一边闻一闻。他说用色对不对,用鼻子能够闻得出来。每一盏鱼灯,怎么画,效果如何,全在他心里。”

“不可想象,不可想象。眼睛瞎了,还能够做出如此精妙的艺术品。不可想象。”叶一岷大为感叹。

“关爷爷做了一辈子的鱼灯。但是他告诉我,直到眼睛瞎了之后,他才真正看到每一盏鱼灯都是活的,都是有生命的。后来我才想明白,是因为他的眼睛看不到了,让他更能集中自己内心的感觉来制作他的作品。一岷,我也是认识关爷爷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心灵的东西才是最美的东西。许多东西,我们眼睛看到的只是它的外表。它的精粹,是需要用心去体会的。譬如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谢菱儿沉浸在自己的感悟中,脸红扑扑的。

叶一岷走在她身边,不时侧脸看看她,忽然他感觉自己对她有些陌生。

整整一个下午,叶一岷的思绪都纠缠在他和谢菱儿的关系上。后来,他感觉心里很烦,便慢吞吞地走出公司,不知不觉走到了他以前和谢菱儿来过几次的“红玫瑰西餐店”,要了杯白兰地,慢慢地喝着。

喝了几口,叶一岷觉得有些淡然无味,正想结账,却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到他对面,微笑地看着他:“一岷先生,一个人喝酒,少了些味道吧,我陪你喝两杯,如何?”

叶一岷忙起身道:“原来是赵县长,您也喜欢西餐吗?请坐,请坐。”

这一晚,两人在“红玫瑰西餐店”畅饮。

振南和叶一岷如期回美国述职。董事会和监事会对他们俩的工作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但是对振南在财务统筹和管理上的一些做法也提了不少尖锐的意见。尽管振南都一一做了解释,还是有人不理解。董事会也重点讨论了铁路建设后续资金的筹集问题。自两年前的那个“黑色星期二”以来,美国工商企业倒闭近十万家,金融业受到重创,银行破产数高达近万家。华兴银行也已是岌岌可危。在董事会开会期间,便有人提出退股,关兴宇等极力挽留,仍无法挽回。振南没想到经济危机对美国经济打击如此之大,在忧心忡忡的同时,也反思自己在铁路建设中财务管理的一些漏洞,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

期间,关兴宇也多次与他长谈,表示准备亲自赴香港和南洋地区发动,扩大募股范围:“哪怕银行垮了,铁路建设也决不能半途而废。”

离开西雅图之后,振南又去了一趟三藩市。先是到了女儿依枝的研究所。依枝见父亲突然回来了,欣喜若狂,专门请了假陪父亲。女儿挽着父亲的手,嘴里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的生活、工作以及三藩市的变化。父女二人走在唐人街上,振南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愉悦。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八金叔叔知道你回来,肯定会高兴得疯了。你知道吗?阿爸,他和那个女人成家了。那个女的叫阿喜,对八金叔叔挺体贴的……”依枝拉着振南往一条小巷子里钻。

“阿喜?”振南一怔,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阿喜……不会是她吧?”还没回过神来,依枝已经在“咚咚”地敲门了。

一道被磨得甑亮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依枝一声欢叫扑了上去:“八金叔叔,我回来了。”

八金的头依然刮得光光的,手里揽着依枝,眼睛却盯着振南,突然脱口骂道:“死檀城佬,舍得回来看女儿了吗?我以为你将这个女儿送给我了呢。”说着,眼眶有些红了。

振南眼睛里也腾上一片雾气,笑道:“八金,你怎么样?还好吗?”

八金尚未答话,依枝已经跑向里屋,嘴里叫道:“阿喜婶婶,我回来了。”就听见里面走出一个穿着一件粗布缁衣的女人,边走边笑道:“难怪你阿叔今天早上说眼皮直跳,原来是他的宝贝要回来。”

“不止呢,婶,还有大喜事呢,我阿爸回来了。”

八金抓抓头皮,憨厚地笑着对振南道:“振南,你还没见过吧,这是我家里那位,叫阿喜……”

振南望着八金的妻子,愣住了。眼前这个女人瘦瘦的,脸上颧骨凸起,一双细长的眼睛,眼角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但是,眉眼间却又似乎很熟悉。却见那女人也盯着他,嘴角抽动了几下,苍白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片桃红。她笑了,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你是振南兄弟吧,八金和依枝总在我耳边念叨你,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这下好了,你们父女、兄弟团聚了,我们好好聚一聚。八金,我去买点菜,买瓶酒回来,你们兄弟好好聊聊。”

“婶,我和你一起去,我知道阿爸想吃什么。”依枝亲热地挽着阿喜出去了。

振南看着她俩的背影,愣了一下神,回过头看着八金,笑了:“八金,以前叫你和尚,现在不是和尚了吧。这女人挺好。”

八金也笑道:“是呀,她性子挺好的。就是平时不让我喝酒。我只有偷着喝。她对依枝也好。每回依枝回来,都将孩子宝贝得不得了。”

“你俩怎么认识的?”振南递了根烟给八金。

“她也是个可怜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在一间酒馆里做清洁。那天她不小心将一碗菜汤洒在客人身上,被老板打。我看不过眼,就和老板吵了起来。后来才知道,她欠了老板的钱,在那里做工还债。再后来,我就替她把债还了,把她领回了家,捡了一个老婆,嘿嘿。”八金抓抓头皮。

振南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以前是干什么的?”

八金沉默了一下,又咧嘴笑了笑:“不瞒你说,我也是后来才听人讲起。她以前是这唐人街上很红的一个妓女,就是窑子里的。大地震之后,就没有再做那行了……”

“真的是她!”振南心里默想着。

“我开始心里还有些疙瘩,可日子久了,觉得她人很好,便不舍得赶她走。慢慢也想通了,只要是个一心一意跟着我过日子,以前是干什么,哪里计较得那么多,把现在的日子过好就行了。”八金一笑,“再说……再说我年轻的时候还不也逛过窑子。那天,我说我要娶她,她哭了,哭了一整天。她告诉我,以前也有很多男人说要娶她,可没有一个是真心的。现在她年纪也老了,样子也难看了,想不到还有男人真心要娶她。就这样,我们就成家了。”

振南望着八金,也笑了:“挺好的,八金,我真为你高兴。很好,很好。和阿喜把日子过好,过得红红火火的。”

“现在的经济环境,哪里能把日子过好呀,不饿死人就不错了。”八金叹了口气。振南这才知道,八金也失业了,现在靠在街上打短工维持生计。八金告诉他,这些日子,唐人街每隔十天八天就有一家店铺关门,失业的满街都是。振南想着铁路资金的事,心里又是沉甸甸的。

两人说着话,八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哦,对了,振南,早段时间,我听说有人在日本的神户见过赵天章。你说,华光会不会是在日本?”

“华光?日本?”振南嗓子眼一热,儿子背着书包离家时的影子立即浮现在脑子里。这是一个被记忆封存了很久的画面,这时候浮现出来,依然是那么清晰。

这天晚上,振南和八金挤在一张床上睡。八金喝了几杯酒,很快就鼾声大作。振南满脑子都是华光的影子,一刻也没睡着。

第二天,振南在依枝的陪伴下,先是去拜访了司徒国辉以及司徒自力等老人,随后又去找了几位当年相熟的老板。折腾了一上午,才在一家美国人开的运输公司替八金找了份守仓库的工作。

离开三藩市的时候,八金夫妻和依枝都到码头送他。依枝眼睛红红的,再三叮嘱他一定要保重身体。八金替他提着箱子,看着他们父女,一声不吭。

秋月回来后,振江就没有再去铁路护路队做教头了。他享受着秋月回来之后的安定生活。这是他苦苦追寻了二十多年的,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因此而满足,脸色竟然也因此而红润起来。他甚至跟秋月讲,要再生一个孩子,如果是女儿就更好了。秋月红着脸取笑他,心里却甜滋滋的。按照秋月的意见,一家人仍是没有搬进南楼里去住。振江知道妻子的心事,他自己也觉得住在旧屋里舒坦。高高的南楼反而成了他家里堆放杂物的地方。

司徒成林大学毕业之后,便去了成立不久的檀江乡村师范学校当老师。这是一所由南洋华侨捐建的学校,在县城附近,离家有二十多里路。参加工作之后,成林回来过两次。每次见到儿子,秋月都着急地问他和沈琳的事怎么样了,成林总是摇着头,什么也不肯说。这成了秋月的一块心病。足足过了半年多,他们才接到沈琳的一封信,说是她已经离开广州,现在在北平读书。看来,两个年轻人是彻底分手了。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也是振江一家团聚后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两人内心里似乎都格外重视,秋月早早地就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起了年糕。振江专程去县城,买了年货,然后又去叫振南回家过年,却不料,振南已经去了谢立仁家里。振江不太理解振南为什么宁愿去谢立仁家过年,而不回自己家。回去对秋月讲了,秋月心里“咯噔”了一下,笑着说没事,我们自己过吧。

虽然团年饭很丰盛,但是所有的人都觉得缺了些什么,气氛有些沉闷。

过了年,到了初七那天,秋月特意做了“人日饭”,将烧肉、炒米、番薯、芋头炖了一大锅。便和振江端了一盆给村里的两个孤寡老人送去。走到村场上,远远却见一个瘦瘦的女人正搀扶着一个同样瘦削的男人正向人们打听着什么。振江觉得那男人身形有些眼熟,他并没在意。却不料,那两个人远远看见他和秋月,便径直向他们走来。走了几步,那男的挣脱女人的搀扶,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向他奔来。跳了几步,整个人仆倒在地上。那女人赶紧去搀他。

振江也紧走几步,伸出手去扶起那男人。在那一刹那,他的心里一突,像一只沉在水里的浮漂被突然顶了一下。那个男人一张如松树皮一般的脸像在水里浸泡过似的,湿漉漉的。振江一把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眼泪夺眶而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紫云山上和秋月、沈琳重逢之后,就变得爱流泪了。他喃喃道:“德子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秋月站在一旁,望着两个男人坐在地上抱在一起,心里酸酸的。她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谁,但是却掂量出,这个像乞丐一样蓬头垢面的男人在丈夫心目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回到家中,秋月忙打了水给他们洗脸,热了饭菜给他们吃了。振江坐在一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吃,像看着离家很久的心爱的孩子。吃着饭,林德子向振江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叫穆红荔,老家在广东恩平县。振江也将秋月向大家作了介绍。

秋月也轻轻一笑:“德子兄弟,多吃点,我老听振江说起你,他天天挂着你呢。上次依枝信里说,德子兄弟开矿去了,振江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

林德子看着秋月,忽然笑了:“阿嫂,今日见了,才知道为什么振江会像个傻子似的找你。”

秋月看了振江一眼,心里暖暖的。

吃完饭,喝着茶。穆红荔才告诉大家,林德子在美国北部的矿山里挖矿,遇上了瓦斯爆炸。林德子被炸断了一条腿。她寻到矿上时,林德子的腿因为伤口发炎,躺在工棚里已是奄奄一息。她在矿上照料了半个多月,林德子总算把命保住了。她看了林德子一眼,红着眼睛对振江道:“德子有一天躺在床上,突然哭起来,怎么劝也劝不住。好半天才告诉我他想振江了。他说自己现在残废了,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振江。他哭得像个孩子,好可怜。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这样哭。我说,你快好起来,好起来之后,我们去中国看振江。他听了我的话之后,第二天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精神了。于是我们连家也没回,就坐船到了香港。我们想着来和你们一起过年的,可路上又耽搁了,昨天晚上走了一夜的夜路……”

休息了几天之后,林德子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振江还是发现,现在的林德子和以前的林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林德子话特别多,像个饶舌的女人,可现在却变得沉默寡言。以前他那双细细的眼睛里常带着几分笑意,几分俏皮。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种茫然和忧郁。有一次,振江和秋月陪着他们夫妻去邻村看花灯,振江留意到,在某一个瞬间,林德子的眼睛里又浮出了那种俏皮的笑意。他真诚地邀请他,别回美国去了,就在回龙村住下来,一起种几亩地,过点不再到处漂泊的日子。林德子的眼睛里腾起一片雾气。

想着美国国内经济危机,找工作不易,再加上林德子不愿意离开振江,他们夫妻商量再三,终于决定在回龙村暂住下来。夫妻俩在离村两三里地的墟镇上开了间小杂货店。振江也很高兴他们能够留下来,便在自家房子旁边又加盖了两间屋子给他们夫妻住。安定下来之后,林德子心情好了很多,每日跟着振江一起下地、聊天。没多久,他老婆怀上了孩子,林德子便又每天去小店里帮忙。虽然忙碌,但是林德子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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